春意渐浓。

  天气适宜,赵茯锦的日程比冬日安排的还要满,不是今日要去围猎,就是明日要去踏青,京城里与她一般吊儿郎当的少年、少女许多,所以每次都是呼啦啦的跟了一大串。

  许多活动绿栀都参加不了,所幸她本身对这些也不甚热络,只偶尔几次得郡主邀请,会出去跟她们一起走一走,少女心性般放放纸鸢。

  赵茯锦鲜衣怒马,身边的人也多是如此跳脱,安静的绿栀落在其中,很多时候都显的格格不入。

  若是旁人,便是不被人排挤,自己也会心生几分不自在。好在绿栀生性恬淡,虽年少病弱,但举止从容娴静,对所谓的诗歌礼乐也熟谙精通,又生的一张海棠醉日般的好容颜,衬得风姿姣姣,骨韵孱孱,即使在秀丽如云的京都世家女中也非常出挑,故而十分得人好感。

  时下贵族出游,仆从如云,一应物什齐全。又正是好时节,绿叶飘香,芳草萋萋,阳光舒适温暖,空气里都是鲜嫩而凌冽的味道,十足十的好享受。

  围在城外的那条鹿川河已经汇起潺潺春溪,石子圆润,苔藓流芳,岸上梨花飘香,几只细白落在水中,很快就飘到了远方。

  绿栀手指扯着丝丝细线,皓腕随意牵扯几下松紧之后,一尾鲜色红鲤便迎着清风荡的高远,很快就在天空中只余黑点。

  丹朱在后面拊掌欢呼。

  她们在纸鸢爬升时,稍稍落了其他人几步,故而此时所处少有几分安静恬谧。但即使如此,作为跟在绿栀身边的丫头,丹朱便是心生惊叹,声量也压的低低的,仅小脸上带着欢悦。

  绿栀抻了两下,细嫩的指腹上已经被细线勒出条条红痕,她也没在意,看到天边纸鸢不会再停落后正打算把线轴给丹朱玩,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笑声。

  “没想到婉瑜妹妹竟然是个放纸鸢的好手,顷刻功夫竟然能飞这般高。”

  绿栀回头,看见一个俊秀倜傥的少年,唇红齿白,郎朗如风。

  这是柱国将军家的小儿子魏恒,跟赵茯锦是青梅竹马长大的伙伴,他上头两个弟兄都已经在军中身处要职,只他留在家中,做了个打马横街的纨绔,自小便跟着郡主在京都胡作非为。

  魏小公子对公主府突然出来了一个年少女郎十分好奇,照了两次面后,总也“婉瑜妹妹、婉瑜妹妹”的热切唤着。

  赵茯锦第一次听见这称谓便冷笑连连,毫不留情的抬脚把他踹开,随即便跟绿栀讲了许多辛秘。除了柱国将军府内宅混乱,嫡庶之争,还有魏恒年纪轻轻便一桩又一桩的风流事,虽听闻只是口花花,但其心性浪荡,已可窥视三分。

  便是如此,这小子觑到赵茯锦不在附近,依然颠颠的跑过来,嘻嘻献殷。

  凭心而论,魏恒长得斯文,外表看起来一点不像武将世家的孩子,说话也动不动先含三分笑,目光清朗,倒也不似小郡主说的那般轻浮。

  绿栀落落应着魏恒的话,一边把线轴交给丹朱。

  “宛瑜妹妹当真是心灵手巧,怪不得能做出火柴那般巧物。”魏恒笑意盈盈,目光含着热切,“我听郡主说,如今京中盛行的火柴便是出自你手,作坊所录工人也是你提议的,只收取军中遗孀。”

  绿栀道:“不过是小技,当不得魏公子赞。”

  魏恒摇头,语气带了几分认真:“婉瑜妹妹不知,其实军中苦遗孤安置已久,你此番能为那些人谋一生计,多少能为他们解决些许难题。”

  绿栀笑了下,他态度热忱,但说到底也只是赞她这份心意罢了。

  绿栀抬眼,清眸淡淡:“此事多是郡主从中周转,我不过是出些主意。”

  她说这些倒不是谦虚,火柴这个小玩意本就不挣钱,她一个内宅稚女,哪里有能量插手多少外面的事,大多还是借郡主的手。

  比如作坊开设,没钱没人,自然是郡主吩咐了人在外行走办结。京都内外,军士遗孤千百,可有几个能看在她的面子过来上工?也不过是平头百姓听到能在郡主的庄子里做事才能蜂拥而至。便是这玩意做出来后的销路,如今的大头也都在跟郡主交好的各大纨绔家中,本就不是费钱的东西,各大世家手指头缝里露一些出来已经够目前这小作坊数十年的收入。

  一言到底,这件事从头至尾都是拿了郡主的名头在操作而已。

  只这东西是消耗品,所需材料也较为慎重,其中所得利益,不在眼前,而在前方。

  说着说着便看见赵茯锦打马过来,她不似其他女孩骑得是温顺矮小的南方马,而是体型彪悍的大宛良马,高头长腿,威武神骏。

  “魏小六,找抽吧你!谁让你过来的?”小郡主一身锦绸劲装坐在马背上,墨发高束,苏眉冷目,一手持缰,一手持鞭在空中赫赫生风,居高临下好不潇洒。

  虽知道赵茯锦只是作势,但魏恒还是立时陪了三分笑脸,哎哎求饶,抱头躲窜。

  绿栀站在一旁看他们玩闹,这两位虽面上不假辞色,针锋相对,但实际上交情甚笃,不足为外人道。

  赵茯锦把魏恒赶跑之后才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她今日穿的是利落的骑装,箭袖束腕,腰缠玉带,衬得腰身肩背极为优越,即使身量还未完全长开,容色身形都已经极致殊丽,明艳动人。

  “不是跟你说了吗,那小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怎么还搭理他?”小郡主此时神色不虞,说话间也带了几分不满。

  绿栀只轻笑:“魏小公子只是生性活泼了些,哪里有你说的那么不堪?”

  赵茯锦听出她的不以为意,火气在心尖蹭蹭升起,倒不是对绿栀,而是对那个色胆包天的魏家老六。

  “我和魏六总角之交,还能不了解他?”赵茯锦轻哼。

  “他这个人最爱美色,看见美女就走不动道,见天的赎些风尘女子,自己还安置不了,通通塞给我。”赵茯锦忍不住又说了些辛秘,说完之后才觉得有几分不妥,看了眼绿栀素面如玉的模样后很快停下话头,只再叮嘱了句:“他这性子可不好,你莫要着了他的道。”

  绿栀眨眨眼,注意力果然落在了她的前半句话,面上也随即带出几分好奇:“风尘女子?”

  赵茯锦啧了下,抿唇想了想,还是凑过来,小声说:“就是青楼的倌儿。”

  两人离的近了,赵茯锦闻到一丝不明显的淡香,她抬眼看了下,只发现一片细白梨花飘正落在绿栀的乌黑发间。她没动,解释完后兀自垂下眼睑,又拉开几分距离,继续说道:“魏家对外标榜家教甚严,他为那些女子赎身,虽存了善念而不是为取乐,但毕竟不是好人家的姑娘,他自然哪个都不敢给家里人知道,只好巴巴的求到我这里来。”

  绿栀微微挑眉,想了想魏恒之前的作为,便也觉得他当真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人多吗?”绿栀顿了下,继续问道。

  “十几个吧,他这些年攒的小金库可都用在这上面了,”赵茯锦说完,便看见绿栀神情微一沉吟,她想到绿栀最近做的事,停顿片刻后,摇头道:“都是些妖艳谄媚的女子,若是放在作坊里,可能会炸锅。”

  绿栀只得作罢,转而又哦了声,笑道:“颜色这般好?”

  赵茯锦也勾唇冷笑,远远睨了下魏恒的背影,道:“他的好心也就是能给这些容颜好看的女子,若是普通些的,他哪里看得见?”

  她说话带了三分嘲弄,显然并不觉得魏恒此举是赤诚的正人君子,不过是满足自己英雄救美的虚荣罢了。

  “反正你与魏恒少接触,他脑子不好使。”

  她说的直白,听得绿栀轻笑,半晌后才点头嗯了声。

  赵茯锦见她这般乖巧应了,也不由得笑了下。

  “罢了,”赵茯锦轻叹一声,终于还是伸出手指把她发间落得那枚梨花花瓣捡起,放在鼻尖轻嗅,才发现并没有什么味道,想来鼻尖隐隐浮动的淡香是绿栀身上的。她把目光落在对方身上,一手随意丢开花瓣,接着道:“你日常出门又不多,哪里知道这么多道道。”

  “只记得一条,可莫要跟外人走的太近。”

  小郡主顿了一下,又没头没脑的补一句:“公主府外坏人还是很多的。”

  绿栀闻言轻轻颔首,容颜娴静,对赵茯锦想当然的恐吓作态也不做丝毫辩解。

  小郡主倒是一向喜欢对方乖巧内敛的模样,她扭头看着并肩缓步前行的少女,最近天气渐热,绿栀总算脱下厚厚的冬装,此时只着了一身略显轻薄的百蝶穿花月华裙,银白春衫服帖的勾勒出少女姣好柔软的身形,当得是盈盈一脉,我见犹怜。

  这些时日下来,赵茯锦也慢慢清楚了这个虽然日常伴着长大,但曾经一直被众人忽视的女孩心性。身骨柔弱,性情坚韧,又兼得聪颖温顺,姿容秀丽,美好到令她对自己往昔数年给予对方的忽视,都有了几分宝物蒙尘的遗憾。

  而这遗憾日渐越深,竟又生出一些不为人知的占有欲,连郡主自己都不大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