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穿越重生>破无妄>第三十二章

  祝愉死在了和元歧岸成亲第二年的最后一场雪中。

  沈悟寒与凌烛雀追着元歧岸纵马而来,将朔风里他抱紧祝愉尸身呕血的场景尽收眼底,二人震愕失语,还是沈悟寒反应快,他狂奔上前一拳砸倒元歧岸,强忍悲痛要背起祝愉,凌烛雀泪眼模糊,抱着祝愉哽咽道小寒我们去寻郎中,说不定小愉还有救。

  无力跌坐厚雪中的元歧岸终于回过神,他眼睁睁看着祝愉似要被人带走再次弃他而去,心头猛坠,忽地运功将二人震飞几丈,疯了般夺过那冰冷躯体安抚地捋他墨发,抖着唇口中喃喃胡语,抱着祝愉策马奔远。

  宣朝如今尽受元歧岸掌控,他派兵捉来城内外医术高明的大夫为祝愉诊治,可那躺在床上的少年早已逝去多时,任谁都回天乏术,元歧岸听不得他们口中的死字,暴怒之下将这群庸医全轰了出去,不准任何人再靠近祝愉尸首。

  之后被勤昭王召见的,是数不清的道士僧人,王府与皇宫逐渐布满招魂幡,还魄铜铃也连串挂起,写尽诡异咒文的符纸漫天飞舞,诵经乐声不分昼夜有如浓雾包绕整座大燕城。

  为复活祝愉,他已然疯了。

  沈悟寒与凌烛雀硬闯进司天台才再度见到元歧岸。

  偌大殿内神官四散作法,立在中央的勤昭王憔悴脱相,眼中血丝满布,颓丧得再寻不见一分一毫从前温润风华,他对周遭动静充耳不闻,只满面痴迷深情地望着玉棺中静躺的人,指尖描摹他眉眼。

  “愉愉,莫要贪睡了,快醒来好不好?为夫买了糖葫芦等你吃。”

  “长拾居也出了新品,待为夫学会了,亲手做给你尝尝。”

  “眼下日头正暖,为夫带你去骑马玩,愉愉从前总抱怨为夫忙不是吗?”

  元歧岸与祝愉十指紧牵,俯身轻然贴上他额头,喟叹起誓。

  “不忙了,为夫不忙了,往后都只陪愉愉。”

  玉棺中的祝愉被换上了身成亲喜服,不知元歧岸用了何种邪法,他尸首未见腐烂,反而面容红润安详,倒真像熟睡一般,乖巧听着青年爱语絮絮。

  只是再醒不来,也半句回应都无。

  任由那些迟来的悔意深爱跌落虚空,碾碎元歧岸魂灵。

  凌烛雀忍受不了这荒唐场景,她冲元歧岸怒吼。

  “元歧岸你不是人!你还有没有良心?小愉他被你害得家破人亡被你害得自尽,他最想要的就是逃开你!可你连他的尸体都不肯放过!滚开、滚开,你不配碰他,不准你再糟蹋小愉!”

  沈悟寒扶住悲恸大哭的凌烛雀,他红着眼眶,满心愤恨,直接戳破元歧岸的幻梦。

  “小愉已经死了,他死了!你现在装这副样子给谁看!就算他真的活过来,难道还会想再见到你这个仇人吗?!”

  凌烛雀泪眼模糊,骂到最后没了力气,哀求元歧岸放小愉安生去吧,莫要折磨他了。

  久无动作的元歧岸终归站起身,他神色平静一步步走近两人。

  竟毫不犹豫地扑通跪下。

  两人怔然间,元歧岸已叩了个头,他抬眸浸满乞求,哑声空洞。

  “我遍寻天下奇人异士,得知巫玦山有续命之术,玄天神女师承巫玦山云神,定知此法。”

  “求神女,救愉愉一命。”

  言罢,元歧岸一下接一下朝两人重重叩头,叩到额上血流亦未停。

  “以我命换他命也好,永不相见也罢,任何代价我都愿,只求……我只求愉愉平安。”

  阴阳相隔,穷途末路,没办法了,他真的没办法了。

  凌烛雀浑身颤抖,转头埋进沈悟寒怀中,泣不成声。

  各方道士僧侣推盘卜算出祝愉魂魄已散,返不得肉身,亦入不得轮回,她从未听闻续命之术,更遑论用过,还是在临下巫玦山前外祖母嘱她带上的秘本中才翻阅到这条记载,只能寄托于此了。

  “此术名为破无妄。”

  凌烛雀定定望向元歧岸:“并非起死回生,而是破除禁锢魂魄的无妄之卦,一旦术成,便能重聚小愉魂魄,送他投胎入来世,我已备齐所需的神物法器,如今只差一样。”

  “何物?”元歧岸问。

  “念力强大之人的心头血,奉血为引,祭给专司宣朝命数的永清灵道天尊。”

  元歧岸淡然一笑,仿佛求之不得。

  “是我荣幸。”

  司天台殿内肃寂浓暗,一列列长生灯烛火映照高阶上天尊神像的慈悲面容,神官僧人围圈团坐低诵咒文,凌烛雀立在玉棺前,全神贯注为祝愉施法。

  元歧岸敛袍跪拜天尊,掌中握着一柄弯刀——曾被祝愉用来了结性命的那柄,他翻腕运力,狠准割破心口,剧痛袭身,血流黏淌,他却奇异般感到丝解脱满足,好似此般便能与祝愉心脏相触,将他所受苦痛移换到自己身上。

  该偿命的,从来都是他。

  沈悟寒端着碗去接血,他思绪复杂,一瞬间闪过或许小愉和元歧岸换条路走不至沦落如此境地的念头,回过神来,发觉元歧岸脸色渐变苍白,身形也不稳,碗中血快溢出,沈悟寒急道够了,元歧岸却似着魔,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他连忙点了元歧岸身上几处穴道止血,元歧岸猛咳两声,接过那碗鲜血推开沈悟寒,颤颤巍巍地放至祭台。

  炉中香燃,天尊垂目,勤昭王虔诚伏地。

  一叩,求愉愉平安顺遂。

  二叩,愿愉愉亲友相伴。

  三叩,望愉愉……共一良人,白首偕老。

  即使那名良人,再不是他。

  碗中血顿时翻涌,化作一道几不可见的赤线缠至神像指尖,滑落后飘飘忽忽,最终融进了玉棺之上的魂灵碎光中。

  凌烛雀惊诧,赤线串连起碎光,缓然凝聚,殿内毫无预兆地卷起狂风,魂魄之形渐显,她岿然不动,耗尽最后一丝修为施咒祈福。

  元歧岸跌倒在一旁,仰首望见那光亮乘风升空,他贪恋地伸长手臂,却是松开手掌,任祝愉愈渐远去。

  直至魂魄消散不见,风停烛灭,棺中肉身随之枯槁,一滴血泪悄无声息砸落地面。

  他骤然沉入无边黑暗深涡。

  破卦术成,尘埃落定,沈悟寒与凌烛雀挂念着让小愉入土为安。

  可已遍寻不见元歧岸与祝愉尸身。

  自最后一场雪后,宣朝天渐春暖,料峭虽未消,但绿意早萌。

  元歧岸抱着祝愉一阶一阶踏入山林,走近安静伫立的祝陶之墓,他跪在碑前烧光纸钱,以完成祝愉未竟的拜祭遗愿。

  随后搂紧祝愉仰躺在坟墓旁,怀中人红衣刺眼,元歧岸亦着一身喜服,入目长天云淡,日光明媚,他勾起祝愉发尾,仿若爱侣呢喃。

  “愉愉,你入来世,我堕地狱,如此甚为圆满。”

  “为夫唯一遗憾,是未能亲向你认罪偿命。”

  寒光利烁,他心口赫然插着那柄弯刀。

  “愉愉。”低头竭力吻上祝愉发顶,元歧岸阖眼唤他,释然般笑了声。

  “我放你下去。”

  “莫要再……遇见我了。”

  ·

  元歧岸于混沌中猛然睁眼,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脑中发懵,心腔尚残余一分痛感。

  “……小千?小千你醒了!我、呜、我去叫御医!”

  手教人死死牵着,祝愉挣不脱,一抬头对上元歧岸浓墨裂涌的双眸,他怔然,直直掉下滴泪,未及出声,便被元歧岸搂进怀里,双臂勒得人骨头生疼,祝愉也舍不得挣开,紧紧回抱元歧岸,吸着鼻子咕咕哝哝地。

  “醒了、醒了就好,小千怎么一下出了这么多汗?跟水里捞上来似的,我明明才给你擦过身子……”

  元歧岸发不出声音,急切地将耳朵贴到祝愉胸膛,听见那鼓点心跳规律有力,亦触到衣下皮肤温热,他仍不敢置信,捧着祝愉脸颊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神色灵动,眸中纯澈。

  世间独一无二的,活生生的,他的愉愉。

  祝愉嘴唇被挤得嘟起来,望着神情愕然怪异的元歧岸,总算察觉不对劲,他震惊瞪眼。

  “小千不会失忆了吧?!但御医也没说你磕到脑子了啊……我叫祝愉!是你老婆!啊、老婆就是夫人的意思……”

  元歧岸不由勾起唇,他劫后余生般埋进祝愉怀里,搂着他腰身听人着急解释。

  他连祝愉的声音都思念入骨。

  “你叫元歧岸,是我的小千夫君!三天前你在司天台莫名其妙晕倒,御医说是太过疲累,多睡睡觉歇一歇就好了,可是、可是你睡了好久啊,我担心死了——”

  胸前渐染滚烫湿意,祝愉顿住,他抚上元歧岸后脑,轻声问。

  “看来小千没失忆,只是做噩梦了,对不对?”

  元歧岸未答,良久,他深吸一口气,鼻间尽是属于祝愉的淡香气息,四肢百骸随之活络,他沉声嘶哑,从闷胧梦中抽离,蕴藏万般情深庆幸。

  “愉愉,你又闯进我的马车了。”

  “……嗯?”

  祝愉只当小千还在梦呓,他放不下心:“小千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饿不饿?要不我再去请御医来看看。”

  话音未落,元歧岸抬起脸,眼角绯红,蕴含几分病美人的脆弱,祝愉瞬间被迷得头昏,他轻轻贴上人眉眼,珍爱地啄吻几下。

  “怎么哭得这么可怜?是不是太想我啦。”

  元歧岸颤着喉咙应声,祝愉一笑,摸他脊背哄:“不怕、不怕,我一直守着小千呢。”

  “小千是不是喊了我好多声?我都听到啦,我发过誓的,只要小千夫君喊声愉愉,就算爬我也要爬回你身边。”

  “我没有食言,”祝愉仍觉是因自己被贼人掳走才折磨得元歧岸虚弱至此,他心头酸涩,“愉愉再也不会离开小千了。”

  元歧岸魂灵激荡,他压下快要失控的那股汹涌心潮,将人带上床榻搂个满怀,一抱便知祝愉这几日定是又没好好吃饭,亲了亲人唇瓣,他一如既往柔和温笑:“为夫知晓的,都知晓,为夫身子无甚大碍,不必担忧,只是睡得乏了,愉愉抱抱为夫,亲亲为夫好不好?”

  祝愉像被人逮个正着,他赧然轻咳:“其实小千睡觉时我忍不住偷偷亲了好多次,夫君不要怪我趁人之危……”

  元歧岸失笑,心都软成一滩,揉着祝愉腰身与他额头相贴。

  “哪舍得怪愉愉,为夫巴不得你趁人之危,给愉愉亲,把这几日欠愉愉的都补上好不好?”

  祝愉一听,黏黏蹭蹭地再不肯从他身上下来。

  元歧岸抱紧他,清醒理智归位。

  从前怪梦不过模糊碎片,这场他做来却尤为真实清晰,愉愉虽说他仅仅昏睡三日,但他已像走过一世,讲得再怪力乱神些,梦中经历真是他与愉愉前世也说不准。

  偏偏是在他救回愉愉后方寸大乱,被魇住般生出些囚禁愉愉的肮脏念头时。

  元歧岸胆战后怕,看来窥渊悬镜只是幌子,梦里前车之鉴,才像是天尊予他的警告。

  可许多事仍讲不通,愉愉这世该当平安喜乐,魂魄怎会去什么现代做孤儿受了番苦才回来?还有最要紧的……

  他与愉愉再次相遇了。

  祝愉一勺一勺给元歧岸喂着粥,他的小千夫君自醒来便一副思虑凝重的模样,正想着该如何逗人开心,手腕便教人握住,眉心烙来温柔一吻,低沉醇音随之落下。

  “为夫会是愉愉的良人,定要共你,白首偕老。”

  虽不知小千怎突然冒出这句,但祝愉不禁因他话里笃定意味而欢喜,亲人脸颊乐呵道自己也会做小千的良人。

  不过隔日他就乐不出来了。

  大清早元歧岸将祝愉从暖呼被窝里挖起,抱着困倦发懵的祝愉给人洗漱穿衣,耐心无限地哄他多吃些早膳,等祝愉完全醒透,发现自己早坐在了苍丝坊里,身旁元歧岸正帮他细查账本,吩咐吴掌柜更换两家供货布厂。

  祝愉入神瞧他,眸中满是仰慕爱恋,元歧岸教他瞧得招架不住,点点人鼻尖道:“小兔总算醒了,周师父和六公主在织房,前头为夫帮你盯着,愉愉去吧。”

  没忍住牵着人大掌捏他长指,祝愉微微困惑:“之前小千还说让我别急着回来呢,怎么今天格外积极,小千忙不忙?待在苍丝坊不会耽误你工作吗?”

  “何事都比不上陪你,愉愉伤势已痊愈,为夫总怕你在府中闷坏,出来转转不好吗?”

  “好是好,就是我还想多黏小千夫君一阵呢……”祝愉没甚出息地嘟囔。

  元歧岸温笑轻声,亲他眼尾。

  “为夫哪都不去,就在这等愉愉黏,午间带愉愉去长拾居吃珍牛煲,嗯?”

  祝愉快溺死在他家夫君的体贴里,晕晕乎乎听话上班,又为周氏的新书跑了几趟书局,如今只等她修稿后便可成本,年关将近,苍丝坊生意也红火,他到底忙得累了,自己在被窝里睁不开眼,却还念着扒住元歧岸不让他起床。

  时辰已不算早,丝缕日光照进窗棂,更熏得屋内暖意情浓,元歧岸搂着朝自己咕哝撒娇的小兔,胸膛满涨酥麻,支起脑袋扰人似地逗他。

  “不去苍丝坊,愿不愿去山林骑马?为夫再教愉愉打猎。”

  “唔、冷……”

  “愉愉骗我,不是说为夫在便不冷了?嗯——那为夫教愉愉练功,说不准愉愉天赋异禀,轻功也能习得两三成。”

  祝愉终被他逗笑,无奈睁眼:“大过年的我练啥轻功嘛,宝宝,你怎么总怕我窝在家里?”

  元歧岸抚他鬓发抿唇不语,见他神色若有所思,祝愉犹豫吐出满腹疑问。

  “其实我感觉得到,前段日子小千不愿我踏出王府半步,自从昏倒那次后,又变得生怕我不肯出门,是不是……和小千昏睡时做的梦有关?”

  握住他手,祝愉眸中明澈真诚:“小千不想讲也没关系,我只怕你偷偷难过,我连哄都不知从哪哄起。”

  元歧岸望他许久,将祝愉手牵紧,指上藏蓝熠闪,他轻叹口气。

  “或许不讲才能万事大吉混沌一世,但为夫,不想瞒骗愉愉。”

  他陈述的语声和缓低沉,尽管用词再委婉,也掩盖不住前尘往事的惨烈心惊。

  祝愉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结巴道:“好像、好像比曲大大的废稿还惨……”

  太过惊愕,他脑子转得快冒烟,连串问题一个接一个蹦出。

  “不对啊,这样说来,曲大大的废稿、小千梦里的故事、还有我们现在,全都不一样,如果、如果那真是元歧岸和祝愉的前世,我……”

  祝愉懵懂茫然:“穿进书里的我,又是谁?”

  元歧岸受不得他这副怀疑自己的模样,毫不犹豫将人拥进怀里,揉他发顶安抚。

  “愉愉是我的夫人,我的宝宝,我的老婆,不过一个没头没尾的梦,为夫不再念着,愉愉也莫多想了,好不好?”

  祝愉下巴搁在他肩窝,垂眸闷闷:“小千就没想过,万一前世缘分未断,我半路穿来占了原本祝愉的身体,不是你的愉愉了,怎么办?”

  元歧岸竟舒眉一笑,还有心思捏捏他家夫人脸颊。

  “愉愉忘了自己说过的话?”

  “什么话?”

  “书里的、梦里的,都不是与你日夜相守的小千,我非梦中人,愉愉亦非虚幻,你我如今,只是一对普通的恩爱夫妻。”

  “况且,若真有前世一说,为夫也不会认错爱侣的魂魄。”

  他眼中深情痴迷,祝愉难免触动,撇过脸半真半假地小声嘟囔。

  “那可说不准,我哪执着出门练轻功了。”

  “咳,为夫逗你的,给愉愉认错,不生我气。”

  祝愉哪气得起来,抬头软软地往元歧岸唇角啾了下,又乖乖钻进他怀里,元歧岸笑得眼都弯了,逮住人后颈深吻缠绵,轻喘定音。

  “这些怪事单凭我们必定想不出结果,得寻精通此道的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