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穿越重生>破无妄>第二十八章

  勤昭王承帝诏入朝辅政那日,正是春和景明的时节,元歧岸掀开车帘一角向外望了眼,城内繁闹喧阗,靡白槐花簌簌飘落。

  宣朝局势变幻莫测,尽管他行事低调,从北纥至此仍是一路凶险,扮做马夫的亲信去了府衙递公帖,他这辆车淹没在闹市中不甚起眼,元歧岸静坐养神,长指轻点,将各方势力又盘算个遍。

  蛰伏布局八年,如今终入大燕,他之野望,一朝将成。

  马车忽起晃动,一道身影轻巧撞入,携来阵沁香风暖,元歧岸倏地睁眼,掌下运功阴狠,只一刹便要打出,却迎上双透纯澈眸。

  “抱歉,打扰公子了!”

  挤上车来的少年容貌清俊,衣着锦素,他朝元歧岸比个噤声手势,弯唇狡黠。

  “借我躲一会好不好?有人追我呢。”

  尾音咕哝,带有一分故作的可怜,偏偏灵动得让人难以生厌。

  元歧岸怔然,不知为何悄悄收了功,未等他启唇发问,少年便不知礼节般凑上前来,温热吐息都近在咫尺,元歧岸从未与人如斯亲昵,无措地微微睁大眼。

  那发带随意挽起的墨丝有一缕垂落指间,痒意霎时漫进胸膛,元歧岸僵直脊背,无措地任由眼前人周身淡香搅昏脑海。

  可少年只是越过他去挑起窗边帷帘,车外一对少年少女气急喊叫,见两人找寻无果朝着前方走远,少年舒眉一笑,这才面向元歧岸端正地抱拳道谢。

  “多谢公子包容在下无礼,我名祝愉,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祝愉。

  两个字在心尖滚过一圈,元歧岸清醒如常,不过萍水相逢,亲信也快归来,他该随意诌个化名打发了这少年。

  “元歧岸。”

  耳边仿似悸动鼓噪,他鬼使神差地沉声脱出:“我名,元歧岸。”

  “噢,元公子?”祝愉歪头眨眼望他片刻,眸中渐染春意,小声道,“名字好听,人也俊俏,我倒真是闯对马车啦。”

  近乎轻薄的话语教元歧岸一时失言,他未觉冒犯,只垂眸避开祝愉明澈眼神,祝愉反被他这副隐忍神情逗得心痒,得寸进尺往前凑近,直到元歧岸面庞赧意浮现,偏过头讨饶般低哑唤出句祝公子,他喉中轻笑,认真许诺。

  “这位俊俏的元公子,日后若是有要我帮忙之事,尽管到祝将军府寻我,我等着你。”

  帷帘掀开,暖香透光,少年跃下马车,元歧岸指尖收紧,捺不住探身向外,目光追寻。

  那对少年少女又转悠回来,祝愉立于长街挥袖呼喊。

  “喂!小雀姑娘不是会法术吗?等抓到我啊,这本武功秘籍再还给你们!”

  少年少女被他招惹得紧追不舍。

  长街纷乱,祝愉足尖轻功恣意,他眉目间神色飞扬,刹那风卷花散,天光重聚。

  尽落入元歧岸渊深眼底。

  亲信低头匆匆赶回车旁,诧异发觉他家王爷不顾安危挑帘遥望,前方似有吵闹人声,却瞧不出个所以然。

  “王爷。”他恭敬提醒。

  元歧岸这才放下帷帘,马蹄慢踏驶向皇宫,亲信忽听车内淡然声起。

  “你在大燕待得久,祝荭将军与陶尚书之子,名唤祝愉,对吗?”

  “回王爷,正是,他承祝将军庇荫被封为小侯爷,听闻平日里嚣张跋扈,风流成性,并非可用之材。”

  “风流成性……”车内人缓缓重复。

  “王爷问起此人是已有打算?”

  良久,似闻一声自嘲冷笑,勤昭王松开长指,糜白滑落,那是方才他偷偷从祝愉发间摘下的一瓣槐花。

  “祝陶两家明哲中立,难以吞并,若这位祝小侯爷如你所言……”

  他阖眼启唇哑寒。

  “未尝不可为本王所用。”

  ·

  再见祝愉,是在宣帝为勤昭王接风洗尘的夜宴之上。

  元歧岸华冠墨氅,身受万众瞩目,他神色温和,一步步踏上高阶与宣帝俯首行礼,举手投足风姿儒雅,开宴时他貌似无意瞥过席间,同双亲坐在一桌的祝家小侯爷果真目瞪口呆,指着他便要站起,硬是被祝将军按了回去,口中却仍咕咕哝哝。

  他执起酒杯掩去唇边淡笑,朝臣接连来与他敬酒,元歧岸游刃有余应付一圈,无比自然地行至祝荭将军与陶尚书面前,二人言语间不卑不亢,只将元歧岸暗示的好意不着痕迹圆了过去,他也并未受挫,毕竟大半心神都在那眼巴巴望向他的白衣少年身上。

  “这位便是小侯爷?”元歧岸像是此刻才注意到祝愉,他举杯温笑,“令郎才貌出众,二位大人好福气。”

  祝愉眼中骤亮,乐道:“元——”

  陶韧之轻咳一声。

  “元、原来还有人会夸我啊,”祝愉摸摸鼻子讪笑,“多谢王爷!”

  元歧岸颔首,旋即不再看他,谈话空暇与祝陶二人敬酒,祝愉也仰头饮尽一大杯,倒令祝荭蹙眉,她低声道愉儿不是不沾酒吗。

  祝愉脑中开始晕乎,语气却认真。

  “王爷敬酒,不管多少都要喝的。”

  仿佛元歧岸于他而言颇为特别。

  夜宴散场,元歧岸坐进马车闭目揣摩朝中各方意图,思来想去,又莫名其妙拐到祝小侯爷身上。

  不愧风流成性,只一句话便搅得自己心乱不堪。

  马车突兀晃动,春夜风润,元歧岸似有所感地抬眼,先被一株杏枝遮住视线,花后的人探出头来,双颊酡红,笑意盈盈地瞧着他看。

  直瞧得元歧岸心尖微颤,不由放低嗓音。

  “小侯爷再度造访,是今夜仍有人追你吗?”

  “没有,”祝愉将杏枝往前递,摇头晃脑地,“是我来追你啦。”

  元歧岸长指倏然收紧,他叹着气接过杏枝:“小侯爷饮了多少酒?”

  祝愉比划一根手指。

  “一杯便醉得说起胡话。”

  元歧岸犹豫片刻,还是伸手扶住了东倒西歪的祝愉:“夜已深,我送你回府好不好?”

  怎知祝愉低头看了眼他克制动作,忽就跪坐下来,双手放在元歧岸膝头,垫着自己搁上来的脑袋,抬眸乖巧,跟只小兔似地。

  元歧岸一惊,浑身都僵住,听他醉醺醺地咕哝:“好温柔啊……”

  “我在家等了几日也没等来你,谁知你竟是大名鼎鼎的勤昭王,根本不像传闻里那么坏嘛,长得俊俏,人也心善,爹娘说我闯车冲撞王爷该向你请罪,我便来了……其实是借口啦,我私心想来见见你。”

  许是车内逼仄,醉意也能蔓延浸染,又或许杏枝沾抹春情夜旖,令元歧岸原本清醒自持的头脑渐渐发昏,他喉头轻动。

  “小侯爷对我,存了何种私心?”

  祝愉舒眉弯眼,抬指停在元歧岸脸庞前虚空描摹他重嶂眉骨。

  “我从未见过小千这般好看的人,私心想多看几眼。”

  见色起意罢了,飘浮的心就此回落,元歧岸暗自冷静,是他犯蠢,妄图跟个醉鬼讨真心。

  “小千又是哪来的称呼?”他无奈,欲要扶祝愉起身。

  祝愉不肯动,直接耍赖地躺他膝上,脸颊肉都挤出来,笑得傻乎乎的。

  “我取的啦,‘元歧岸’虽好听,可歧路之岸这寓意不祥,还不如连起来直接念作‘千’字,小千小千,唤起来可比王爷顺嘴。”

  句句歪理,元歧岸却只失笑,眼前这小他几岁的少年念起“小歧岸”来倒是一点没觉不妥。

  “小千也莫要总是小侯爷小侯爷的叫了,唤我愉愉好不好?”

  “……愉愉?”

  “哎!”祝愉眸中星碎熠亮,“小千只有我能叫,愉愉也是只给小千唤的。”

  他眨眼醺然,含混笑道:“小千、愉愉,百悦千愉,说不准我们在一块会很开心呢。”

  心脏骤然像被谁揉捏了下,元歧岸一时怔愣,膝上触感温软,祝愉犯了困,睫羽抖如蝶翅,浑然不知面前青年神情几经变幻,着魔般伸出手似要触碰他。

  恰逢三更的梆声悠远传来,祝愉猛地弹起,叫道糟了糟了他要回家,眼见人又要离去,元歧岸一急,不顾礼节捉住他手,强作镇定,温和道:“恐夜深灯暗,小——愉愉不若在我府上暂住一晚。”

  “不成不成,”祝愉莫名固执,“爹娘不准我外宿的,无须担心啦,这条路我闭着眼都识得,唔、我以后再来寻你玩!”

  衣袖从指间滑脱,元歧岸撩起马车帷帘,视线去追人背影,祝愉跳下车又转过身来,气声含笑。

  “好梦,小千。”

  白衣翩飞,少年轻功踏墙远去,留元歧岸定在原地久久未动。

  在旁避开等候的亲信终于能上前来驱车,临近王府,一路无言的勤昭王没头没尾冒出句。

  “风流成性,却从未外宿过吗?”

  亲信噎住,想劝王爷莫被蛊惑,但见元歧岸垂眸回味地摩挲掌间杏枝,他未再多言。

  不知是谁已然陷了进去。

  ·

  往后也不见消停,祝家小侯爷动不动便给勤昭王府送礼,元歧岸照单全收,锦盒打开,不是艳色欲滴的春头花枝,便是样式别致的糕点,偶尔夹杂些镂铃香囊的小物件,不值钱,却显然花了心思。

  他这般示好必有所图,外头只道小侯爷为勤昭王发了疯,元歧岸不敢尽信,将礼物好生珍藏,思索着该拿些佳物回赠。

  西睢进贡了一批宝石金品,不知他喜不喜首饰,忆起人肌肤白皙软嫩,元歧岸思绪渐深,他必定戴什么都合衬。

  下了马车,却先是一团可怜兮兮蹲在王府门前的身影映入眼帘,瞅见元歧岸,那人惊喜跳起来唤声王爷。

  元歧岸连忙走到祝愉身边,蹙眉道:“怎不进去坐着?”

  “王爷不在我进去作何?”祝愉答得理所应当。

  元歧岸哑然,心尖不住发软,温声轻问:“为何不唤我小千了?”

  祝愉愣住,呆呆地啊了声。

  “王爷怎知我偷偷给你取的名……”

  他眼中纯澈天真,元歧岸却不敢置信:“你忘了?”

  祝愉仍是神情不解,元歧岸暗里简直气笑,他低眸怯悔,扮做一副被人占了便宜的模样。

  “原来愉愉那夜所赠杏枝、所言私心,都不过醉后假话,只我一人当了真。”

  “愉愉?”祝愉内心叫苦不迭,一下慌乱,他见不得元歧岸失落模样,懊恼抓头,“我、我酒量不好又爱忘事,是不是哪日喝醉胡言乱语打扰王爷了,哎呀、我错了我错了!王、小千!小千莫要难过好不好?”

  元歧岸不语,他急得扯住人衣袖晃晃:“今日长拾居开张,我是来请小千去吃好吃的,就当、就当我给小千赔罪了,小千,小千,去嘛,嗯?”

  尾音勾得好似撒娇,元歧岸倒真有几分不敢回望,生怕撞入祝愉那双只照映出自己的眼眸,便又要顾自动摇,像个傻子一样,教人耍弄也甘愿。

  装作勉为其难应下祝愉邀约,他随人去了长拾居,大抵是真心要哄他,祝愉堆来满桌佳肴,殷勤地给元歧岸夹菜,喋喋不休着哪家炙串更香,等夏日他带小千去尝,元歧岸未觉聒噪,反而偷望着人,唇边温笑纵容。

  好似再普通不过的事经祝愉一讲,都会让人对明日有了盼头。

  元歧岸这回终于留住人将他安生送到了将军府,分别时祝愉隐约不舍,他盯着元歧岸良久,语气小心翼翼。

  “虽不知我醉时说的私心是什么,但我如今,私心里希望……希望小千同我在一块时,能多开心些就好啦。”

  说罢,他低头匆匆奔进府中,染粉的耳尖却教元歧岸瞧个分明,他顿时失神。

  脑海里回荡重响,是祝愉那句“百悦千愉”。

  他知自己满手罪孽血债,哪怕生时辉煌,死后也要落狱。

  竟能配得一人愿他欢愉忘忧吗?

  元歧岸茫然,头次生出了权力皇座以外的贪欲。

  贪欲一起,便不可收拾地蔓生遮天阴翳,将人吞进黑云浪潮。

  他想将祝愉,一世都拢在掌心。

  ·

  祝愉几乎日日都来勤昭王府,元歧岸曾嘱咐家仆迎小侯爷入府好生招待,但有时他人不在,祝愉便只执拗地坐在门前等,待元歧岸现身他才展颜欢笑。

  其实有时见着面也不过说两句话,送点小物件,至多祝愉又发现了哪家美食邀他去吃,出格之举尚未等来,小侯爷对勤昭王情根深种的风言风语就已人尽皆知。

  甚至宣帝也明里暗里提醒元歧岸若要收拢祝家军,结下姻亲不失为好法子。

  元歧岸这才恍悟,成亲……成了亲,便能名正言顺地、完完全全地拥有祝愉。

  那愉愉……他会愿吗?

  天子赐婚一旦成诏再无回旋,元歧岸圆滑地推辞过去,他心情轻快,左右愉愉年岁还小,满心满眼单纯贪玩,自己再等几年亦无妨。

  最要紧的,他想先试探下愉愉心意,这小兔总有教他自作多情的本事,若这场春日情好全是他会错意——

  元歧岸失笑摇头,不会的,连那双纯澈眼眸溢出的灼烫仰慕都读不懂,他岂非虚长年岁?

  这日祝愉不知忙活什么没来寻他,元歧岸便应下朝臣宴请,踏上了河中画舫,雅厢内丝竹歌舞奢靡,与朝臣应酬往来间,元歧岸分出心神,桌上这糕点清甜不腻,倒是可以带给愉愉尝尝。

  他唇边笑意未退,门前便有侍卫来报隔壁祝小侯爷和张尚书家的少爷为一个晋春楼歌妓大打出手,朝臣慌忙起身带人去拉架。

  元歧岸顿住,半信半疑地跟去,隔壁雅厢一片狼藉,那张少爷浑身带伤,狼狈地摔在地上指着一白衣少年破口大骂。

  祝愉一脚踏在矮桌,端得副纨绔风流姿态,他长臂一挥护住身后泫然若泣的柔弱歌妓,冷笑张扬。

  “张少爷,劝你没本事就回家找爹娘哭去,谁不知晋春楼的卉鹂姑娘是本侯爷罩着的,敢对我的人动手动脚,以后滚远点,否则本侯爷见你一次揍你一次!”

  喧闹鼎沸,好一出英雄救美的戏码。

  元歧岸立在灯影下静静看着,直看到赶走张少爷后,祝愉将歌妓扶起,轻声细语问她有无受伤,又笑着让她莫担心,自己一路护送她回去。

  从始至终,他都未向元歧岸这边望过一眼。

  ·

  祝愉还纳闷好几日没见着小千,自己拜访王府只得一句闭门谢客,去各处官衙堵人也堵不到,他泄气心想,别是自己追得太急把他家正经又爱害羞的小千给吓着了。

  人尚且没等来,倒是等来一道宣帝赐给勤昭王与小侯爷的婚诏。

  祝荭与陶韧之大惊失色,可托多方关系都没能扭转局面。

  祝愉也颇觉意外,不打不相识与他成为好友的沈悟寒和凌烛雀前来凑热闹,他几分憨然同两人笑道自己还没考虑到这层呢,咳,当然成亲也不是不行……

  但也不能就这样糊里糊涂地成亲,他得问问小千意愿。

  干脆翻进勤昭王府的院墙,祝愉一路偷溜至书房外,庆幸自己好彩,三脚猫的功夫都能躲过重重森严守卫。

  全府的侍卫认出祝小侯爷,心照不宣地一同装瞎,也没人通报勤昭王。

  于是元歧岸静坐读书时,忽觉窗外跃进一道白影,他疑心守卫怎会疏懒至此,熟悉的淡香便沁入鼻间,分神一刻,元歧岸脸颊印上柔软触感,轻盈却珍重。

  他胸膛剧颤不止,像要寻回呼吸般向后躲了下。

  抬眸迎上正弯眼偷笑的祝愉,他掩饰面颊浅红,故作理直气壮。

  “亲我夫君怎么啦!干嘛,小千是黄花大闺女不给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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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世线,启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