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穿越重生>破无妄>第二十五章

  祝愉跑了几趟书局,但要将已印刷多版的书籍重注作者并非易事,周氏当年将手稿赠给了曾让她留宿山屋的老妇人,几经流传整理才成如今的《桑染集》,她手头没有初稿无法自证,甚至本人也无名无姓,正名难上加难。

  周氏自己倒无所谓,见祝愉从书局回来垂头丧气,她宽慰道:“为师的初衷不过是记录经验,如今世人能从书中获益已算好事,愉儿不必强求。”

  祝愉固执摇头:“师父不求这些,有心人会求,外头假借《桑染集》作者身份招摇撞骗的不少,明明是女子才能杰出,凭什么功劳要被抢去,一提起术业专攻人人就只想到男子?”

  “小愉说得有理,”凌烛雀赞同道,“虽然周师父您心性淡泊,但女子一样可以追名逐利可以有野心抱负,让天下皆知《桑染集》为您所作,可是激励所有女子奋勇上进的大大大好事呢!”

  周氏闻言恍然,与四周绣娘目光相接,她们面上皆是尊敬向往,劝周师父莫要放弃。

  见她快被说服,孚兰窈趁热打铁:“当务之急是先有个名号,冠夫姓实在不合适,师父您就算名字忘了,原先家里的姓总该有印象吧?大不了,咱们再取一个新的!”

  众人殷切望来,周氏不由顿了下,语气平淡道:“不错,老身之前道忘了名姓,确是托词,可即使记得,也不能用。”

  懒散坐在躺椅里的曲鲤似有所感地抬起眼。

  “前朝戴罪士族,仅是一个姓,便要掀滔翻天。”

  祝愉糊里糊涂,却见小雀阿窈她们神情惊愕,倒像耳闻过周氏口中的前朝大案一样,曲鲤在沉默中起身,铺好纸墨,他含笑郑重:“若周师父不嫌弃,在下可依卦象为您取个化名。”

  周氏颔首:“有劳曲大师了。”

  他执笔落下,墨迹洇染,众人探头瞧,纸上三字清晰。

  释云散。

  周氏怔住,视线定在这化名上良久,眉头终究舒展,她低声道谢。

  “哟,这么热闹,我算是来得巧了。”

  绣坊门响,一道飒落身影踏阶而入,祝愉转头惊喜唤了声娘,祝荭今日休沐,却仍着利落的青红劲装,她摸摸祝愉发顶,向周氏欠身。

  “听闻愉儿从书局那吃了瘪,好在我与国子监说得上几句话,总能卖我个刻版重印的人情。”

  周氏却怕牵连众人,她弯身行礼:“此举不妥,愉儿已奔走多次,如何能再劳烦将军?”

  祝荭连忙扶住她:“周师父乃纺织大家,又悉心教授愉儿良多,于情于理,我都该为您出份力。”

  “是啊师父,”祝愉帮腔,“再说是我硬要给您正名,要劳烦也算我劳烦娘亲,事还不一定能成呢,您别太有负担。”

  心知多加推脱便有些辜负徒儿好意,周氏叹气一笑。

  “正名不成也无妨,这几年我又攒了些手稿,祝将军,若是编纂新书署上化名,是否比重注作者容易得多?”

  众人面色欣喜,祝荭扬眉道:“自然,该是属您的专著,一本也不会错漏。”

  陶韧之今日同样休沐,下午从苍丝坊出来,祝荭问祝愉与曲鲤。

  “你爹在集市上挑猪肘呢,愉愉和曲大师要不要跟我一块去寻他?看有何想吃的一并买了。”

  祝愉咦了声:“爹娘平常不爱吃肘子的,怎么今天挑上了?”

  “是我们愉儿昨日讲要吃酱焖猪肘,忘了?”祝荭抱臂揶揄,“听你念叨了八百遍勤昭王明后日便要回来,我和小陶可不得抓紧留愉儿在家里吃几顿饭嘛。”

  “对噢,”提到元歧岸,祝愉弯眼傻笑,“猪肘是小千吃的啦,说来也怪,不知道是不是南方那边爱吃大鱼大肉,小千信里的菜单总是排骨肥牛炖鸡鸭的。”

  曲鲤屈指敲敲祝愉脑袋:“哪是他自己吃的,分明是哄你,隔着百里地都能腻歪成这样,佩服佩服。”

  又对祝荭道:“在下得走趟杂货商铺,便不与将军一起了。”

  祝愉怔然片刻,这才恍悟,他笑意愈发温柔,对祝荭道:“娘,您先去找爹,我再去趟书局,正好和曲大大顺路,一会就回家!”

  “行,”祝荭沉吟下,叮嘱,“近来天色黑得早,你俩最好结伴同行尽快回府。”

  再三保证后与祝荭分别,祝愉神情暧昧地撞撞曲鲤肩膀。

  “我昨天不小心听见了,尹霖拉着你在后院吵什么‘别人有的他也要有’,杂货商铺啊,大大你不会是要给尹霖买礼物吧?”

  曲鲤推开他八卦的小脸,无奈承认:“唉是啦是啦,何尚书家的小公子找我卜过卦后上了瘾,天天缠着要认我做师父学堪舆算命,我烦得慌,随便扔给他个破龟甲让他自己悟,谁知道这傻子进宫让尹霖瞧见了,那煞神竟然还认出是我的龟甲,把人揍了一顿抢回龟甲不说,又来质问我为何要送他人贴身物件,我真、我真跟这煞神讲不通道理!”

  嘴上说讲不通,眼下还不是要买礼物哄人,祝愉轻咳两声憋笑,附和曲鲤佯怒道:“就是,尹霖凭什么这么理直气壮,把我们曲大大当什么人了?”

  走出一段路,曲鲤幽幽答:“把我当他媳妇儿。”

  “噗!”祝愉直面冲击,他也不知这两人算不算捅开了窗户纸,小心翼翼问,“那大大你把尹霖当什么人呢?”

  “……我不知道。”

  曲鲤低眸细声:“待他称帝,我就离开了,不管把他当什么人最后都是一场空,何必过后让他更难过,还不如什么关系都没有,没两年他忘了我就好。”

  “可是,”祝愉扯扯曲鲤衣袖,心内惆怅,“大大你呢,你喜欢他吗?你不会难过吗?”

  良久,冷雾之中曲鲤呼出白气,轻飘飘道出一句。

  “如果是在现代遇见尹霖,我肯定会把他锁在我家,让他半步都离不开我。”

  “……啊?”

  见祝愉傻眼,曲鲤得逞坏笑:“吓到啦,看你还敢不敢八卦?好了,快去书局吧,一猜你就是要给你家小千买书,我在商铺等你,说不定你还要来这挑挑呢。”

  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祝愉欢快地同他道别奔去了书局,曲鲤这才苦恼地逛起商铺,尹霖成日里跟个闷葫芦似的,问他喜好就直直盯着曲鲤说“你”,他倒真没有挑礼物的头绪。

  算了,那个笨蛋,曲鲤心跳渐快,随便送个贴身小物件,再好声哄他几句,尹霖就会黏他不放了,再说给别人龟甲本就是他失虑,那时、那时尹霖若得寸进尺要自己亲他,他也不是不能满足……

  恍然惊醒,曲鲤恨不得给自己头上来一拳,他闭眼冷静,一个要离开的作者,一个凑数的路人角色,幻想他俩能有个结果实在太过荒谬。

  他不该再陷进去了。

  胡思乱想半晌,曲鲤总算挑定,外头长街华灯映夜,他纳闷祝愉未免耽搁太久,抬脚往书局去寻他。

  ·

  夜深冷寂,大燕城已过宵禁,南巡行伍歇在城外官驿,元歧岸再次翻看了遍给祝愉带的礼物,唇边不禁勾起笑意,说不准愉愉最钟意这方阮城特色编染的手帕,吃食虽不便带,但他求了许多秘方食谱,回府后做予愉愉也算弥补。

  信件与花瓣被元歧岸细心留好,从前赠予愉愉的腊梅他曾瞧见变作书签夹在了千字文里,愉愉每每学字都要拿在手里摩挲,直勾得元歧岸心痒,他收到的花瓣心意也该像这般封存好,只不过他大概连拿来作书签也舍不得。

  明日一早入城,面见宣帝后尚来得及去苍丝坊接愉愉吃饭,也不知他有没有乖乖照自己的菜单多吃些,元歧岸胸膛悸动,愈是清楚愉愉近在咫尺,愈是难以压抑思念。

  他头次如此希冀日出天明。

  翻来覆去许久也未能入睡,元歧岸暗嘲自己见不着愉愉简直快发疯,干脆起身练字静心,静着静着,又分神挂念起愉愉要同他一起写春联,愉愉爱热闹的,他得再遣人问问今年烟花工坊有无新品。

  突兀敲门声如雨落下,侍卫通报有名城内巡兵奉命急见勤昭王,元歧岸疑惑蹙眉,开门迎人,那巡兵呈上密信,信上寥寥几字,却教元歧岸僵立原地,脑中空白。

  「愉儿失踪,王爷速归」

  见勤昭王神色骇人,巡兵冷汗直流,跪地俯首道:“祝将军已吩咐城门为王爷破禁,正在勤昭王府等候。”

  元歧岸阖眼深吸口气,唤来随行文官交待他明日入宫述职,而后连大氅都未穿,翻身上马便策鞭急奔,冬夜凛寒,星月隐匿。

  蹄声踏踏,一路赶至勤昭王府,远远便能望见门前彩灯依旧,石狮头顶兔子灯暖亮莹莹,元歧岸眼中刺痛,下马动作都踉跄,推开前来搀扶的家仆,他茫然心想,或许是愉愉骗他的,是在怨他没能早些回来。

  祝荭曲鲤等人见着他,焦急地刚要开口,却见元歧岸无视他们闷头往府里冲。

  祝愉从不愿麻烦家仆收拾卧房,屋内烛火未燃,窗外灯笼幽光透进,仍是他清晨走时模样,书桌练字的纸墨散乱,椅中抱枕安然,床榻上几件元歧岸贴身衣物正叠放在枕头边。

  元歧岸缓缓回身,那怔然失魂的神情倒教祝荭也愣住,她一时失语。

  “愉愉在何处失踪?”

  不过刹那,元歧岸便恢复平稳,声音沉哑地问。

  曲鲤已慌得头发昏:“正街书局,他去给你买书,约好来商铺找我,可眼见戌时了也没等着人,我去书局找,掌柜却说小书粉早就买完书离开了。”

  见他身子轻颤,尹霖揽住他肩膀安抚拍着,祝荭接过话,冷静道:“曲大师当即沿街寻了一遍,又赶回将军府找末将与陶尚书,但从集市到府内一路,愉愉都未出现过。”

  “末将已调派巡兵和祝家军分头搜寻,如今将军府、苍丝坊、书局、商铺、长拾居都有人看守,一有动静即刻便知。”

  元歧岸袖中握拳,恐惧快将他淹没。

  “已过两个时辰,半点愉愉的踪迹也无?”

  祝荭心头一坠,她强自保持理智:“没信才是好的,绑走愉儿之人无论求财求权,在未寻王爷与末将之前,必不会轻举妄动,兹事体大,末将调兵受限,还请王爷加派人手。”

  “尹霖,令分军统领带兵出城,搜寻大燕沿边四周。”

  “属下遵命。”

  元歧岸貌似冷静,吐言却惊人:“本王入宫面圣,请派御军。”

  祝荭愣了片刻,神色一凛:“夜深惊扰恐帝上不满,只怕打草惊蛇,王爷,若今夜寻不到,待明日入宫才妥。”

  “本王等不了。”

  元歧岸望向尹霖,不容置喙:“改派他人去寻统领,你随本王入宫。”

  尹霖一怔,眉间犹疑:“莫非王爷打算……”

  “是,”元歧岸眼中破裂一丝黑浪,哑声重复,“本王等不了了。”

  ·

  天色蒙亮,祝愉迷迷糊糊睁眼,他脑中昏沉无比,打个冷颤才清醒不少,眼前景象却陌生,逼仄脏乱像个杂物间,祝愉一怔,惊愕发觉自己手脚都被捆住,正靠在柴火堆上。

  这是哪里?他不是去书局给小千买新进的兵书了吗?对了,他的书呢……

  “在找这个?”

  沙哑人声骤然响起,祝愉挣着麻绳四处寻摸的动作忽地呆滞,他瞪大眼紧盯着前方木箱,一名中年男子坐起身,身态精瘦,眼下青黑,双颊略微凹陷,下巴一圈胡渣,打眼瞧便知绝非善类,他随意翻了几页手中兵书,举起来朝祝愉晃晃。

  “好在我替你捡了回来,否则,”男子语气轻松,眼神却阴毒得教人不寒而栗,“凭祝将军封城之速,还不得凭一本落在路边的兵书把我们连窝端了。”

  “看你那小身子骨,我特意只用了一半迷药,没料到你也能酣然睡到大天亮,果真享福的命啊。”

  祝愉再迟钝也反应过来自己是被人绑架了,他心脏通通直跳,手脚一时也使不上力,可爹娘曲大大他们肯定在努力找自己,他不能干等着拖后腿,咬牙逼自己镇定,祝愉开口:“这位壮士,你若是求财,我身上银两虽不多,但家中还算殷实,只要壮士愿放我回去,多少赎金都好商量,我保证过后绝不追究。”

  才怪,回头他就跟小千告状把这绑匪逮进大牢。

  “家中殷实?”男子怪异重复,眯起眼走近祝愉蹲下,“人人都道来大燕城游历的神算子出身不详,未料竟也是个富家子弟,还是说你家殷实,是因靠卦金发了财?曲大师。”

  祝愉一愣,咽咽口水,压下嗓中颤意,顺着他道:“自然,壮士既知我神算子之名,便也该知我一卦难求,莫非壮士你是‘请’我来算命的?”

  男子嗤笑:“求财哪会绑你这个打扮素净的小公子,再说,听了大燕城许多传言,你也不过是使些雕虫小技,宣朝人见识短才会大肆吹捧。”

  他拿着书羞辱意味地拍了两下祝愉脸颊,扇得他转过头去。

  “请你算命,怕还不如找桥底下给两个铜板就讲吉祥话的乞丐实在。”

  祝愉深吸气,直视那张阴邪面容:“看来壮士跟我是同行,难不成眼红我生意比你红火?”

  “激我无用,”男子站起伸个懒腰,“小鱼小虾尚入不了我眼,要怪便怪你背后之人太猖狂,惹得我东家坐不住,本该立马将你送去江城,可祝将军动作太快,只得委屈你这个神算子多留一阵,待东家定夺。”

  许是笃信人逃不脱,男子讲话并不避讳暴露,祝愉蹙眉,脑子转得飞快。

  绑匪应该是弄混了曲鲤和自己,可这个“东家”为什么要抓曲大大?背后之人又是哪冒出来的?

  送去江城……论江城势力,祝愉只知道元歧岸曾提过的宣后母家,宣后、宣后……十二皇子!尹霖,他们以为曲大大背后之人是尹霖!

  若他想得不错,或许是因尹霖在朝堂风头正盛,十二皇子假死复仇的风言风语又传至江城,宣后一方若调查后知晓尹霖当真是万俟昉,他们必定要斩草除根,可暂时动不得尹霖,就先对和尹霖来往亲密的曲鲤下手,以示警告。

  还好错绑了自己,祝愉松口气。

  如果换做曲大大在他们手里,难保尹霖真要任人摆布,那小千多年布局不就乱了套?自己身上也没什么可图,眼下总比曲大大落入险境被捉去江城好得多。

  只是,小千……

  他好像要惹小千着急了。

  见祝愉闭着眼脸色煞白,男子只当他胆小不经事,恰巧门外笃笃敲响一声,继而鸟鸣尖锐,暗号对上,他谨慎地开了门,随即狭窄屋内挤进三名身量高大的壮汉,他们单膝跪地行礼,急急道:“虬巫大人,我们抓错了!”

  虬巫闻言怒目一惊:“什么?!”

  “昨夜祝将军调兵封城并未言明寻的是何人,今早宣朝通发布告,将军府的祝小侯爷失踪,上报线索者重赏,三军即时出动,由勤昭王率领御军全城搜查,甚至城外也已罗网密布!”

  祝愉缩在一旁,听到那三个字,顿时连紧张害怕都忘却了,只鼻尖不住泛酸,他的小千回来了,怎么、怎么偏偏这时候回来……

  他好想见他。

  另一人奉上画像,虬巫夺来展开一看,不是面前的锦衣小公子又是谁?

  寂静片刻,他怒极反笑,疾步上前狠狠抓住祝愉发顶逼他仰头,喉中挤出闷哑粗声。

  “敢骗我?我还纳闷一个只会算卦的门客哪值得祝将军大张旗鼓地搜,原来竟是她的亲儿不见了。”

  知道小千在找自己,祝愉悬起来的心安定不少,他生出几分底气,神情冷冷,对上虬巫赤毒双眸也不怵:“绑架朝官亲眷的罪名可比绑架平民百姓大得多,劝你趁早放了我,也死了抓神算子的那条心,省得勤昭王找上门来,你们连全尸都难留。”

  虬巫平静不语,提溜着祝愉的头猛地往墙上一撞,石墙粗粝不平,祝愉痛呼一声,额角霎时血流,半边脸也尽被刮蹭出骇人血痕,他脑中嗡鸣,跌在地上半晌都没动静。

  虬巫起身拿帕子擦了擦手,浊声淡淡:“若我没记错,祝将军府的小侯爷,亦是勤昭王的王妃。”

  其余几人面面相觑,到底畏惧勤昭王威名,低声询问虬巫大人现下如何是好。

  “将错就错,”虬巫扔了帕子,阴笑道,“这位小侯爷,说不准比神算子的用处大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