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

  “哐当——”

  杯子落地的声音打断了屋里两人的对话。

  都有些情绪上头的两人下意识转过头去,正对上郁父惊诧的神情,如同一盆冷水兜头浇下,一下子都冷静下来。

  短暂的死寂之后,郁父哆嗦着嘴唇看向郁折枝,轻声问她:“你们说的都是真的?”

  花落月沉默,面带几分歉疚,郁折枝静默了几秒,直接说道:“是的……”

  “你跟我去书房,我们谈谈。”郁父扶着墙站稳,在转身离开之前,看了有些局促不安的花落月一点,慢慢叹了口气,说,“我知道这肯定是折枝的主意……你先在这儿好好休息。”

  不然还能是谁呢?

  花落月一个无亲无故的孤女,总不可能主动找上郁折枝指使她来配合自己演戏。

  郁父转过身,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书房,郁折枝跟上去,将房门虚掩上。

  在离开之前,她最后一眼看见花落月站在原处,微微低着头,有些彷徨无措的模样。

  郁折枝觉得那一定是自己的错觉。

  面对自己的质问都能面不改色的人,又怎么会忐忑不安呢?

  至于什么喜欢,更是无稽之谈。

  郁折枝回想着花落月总是不动声色的模样,又想起自己曾经竟然误会过她真的喜欢自己,不由觉得可笑。

  不过就是用来搪塞她不喜欢的另一个人的借口,她怎么就当真了呢?

  这么冷静又理智的人,这么冷漠的人,怎么可能跟「喜欢」两个字扯上关系。

  郁折枝自嘲地笑了笑,转身走向了书房。

  冷静下来后,她知道自己冲动了,没想到父亲突然回来的可能性。但事已至此,她也没有什么好遮掩的了,父亲追问起来,她也就和盘托出。

  从最初为了摆脱周君曜和周家的纠缠要挟,到为了获得某位政府官员的认同,再到沈姐姐……

  初时的惊吓之后,郁父听得逐渐麻木,就那么瘫坐在椅子上。

  如果只是为了公司发展,郁父不会去指责女儿什么,听到最后关于白月光的那一部分,他才表露出明显的不认同。

  “所以……你喜欢的其实一直都是小沈?”郁父问女儿。

  郁折枝迟疑了那么片刻,才说:“是……”

  郁父看着她,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曾经第一眼看到花落月,他不是一点都没怀疑过郁折枝的用心,只是当初小沈在的时候,郁折枝跟她并没有多么亲密难分难舍,她们母女离开之后,郁折枝反而不愿时常提起她们,郁父还以为女儿同样迁怒于她们。

  至少远没到喜欢的程度。

  他也宁愿将女儿的事往好处想——因为这样的巧合、缘分而相识,然后相知、相爱,皆大欢喜。

  就算不能厮守终生,也算有过一段真挚的情感。

  没想到这也是假的。

  郁折枝连父亲都要蒙骗过去。

  郁父有心想要说些什么,但看到郁折枝满身疲惫又茫然失措的模样,又通通变成了不忍心。

  做父亲的总是会心疼女儿的。

  郁父轻轻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几分:“你就没有想过小沈回来了之后要怎么办吗?”

  郁折枝疲惫地说:“那时候……我以为她已经死了。”

  找了那么多年都毫无踪迹,就连郁折枝自己,在潜意识里也觉得这辈子可能都找不到对方了。

  直至她遇见了花落月。

  一开始她以为花落月会跟沈姐姐有什么千丝万缕的亲戚关系。然而将对方的亲缘关系从头到脚扒了个遍,也没见到一个跟沈姐姐对得上号的人。

  花落月便成了她最后一点念想的寄托。

  如果早知道能这么快就找到沈姐姐,郁折枝觉得自己当初至少会换一个无关的结婚人选。

  但千金难买早知道。

  事已至此,再去一味的指责懊恼过去的选择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跟花落月离婚也是必然的事情,这点没什么值得特别讨论的。

  郁父沉默了一会儿,问:“你已经找到小沈了?”

  郁折枝点了点头,回答说她现在在国外某一家医院里,出了一场小车祸,她想去看看。

  郁父并未对此表达出什么异议,只是问:“然后呢?”

  郁折枝愣了一下,似乎并未想过这个问题,下意识偏过了头,避开了父亲的视线。

  但父亲已经开始想后面的事。

  “你要劝她回国吗?如果她不想回呢?如果她已经在国外有了稳定的工作和家庭,你还要去打扰她吗?”郁父问。

  “当然不会。”郁折枝下意识答道。

  她顿了顿,回过神,又继续说道:“我找她,也不是非要跟她在一起不可,只是……我只是想再见一见她,如果她现在过得很好,我不会再去打扰她。”

  “至少,至少可以做回朋友,我希望她这辈子都能生活得好。”

  郁折枝一边说着,一边逐渐恢复了往日的理智和冷静,她觉得父亲的潜台词或许是想要替花落月说情,但她并不想把两件事牵扯到一起去。

  “不管我跟沈姐姐之间结果如何,我和花落月也必然是要离婚的。”郁折枝说道,“我们不是因为爱情而在一起,逢场作戏本就长久不了,她想继续读书深造,一味跟我捆在一起,对她也没什么好处……”

  郁父脸上浮现出几分无奈的神色:“我不是担心她,我是担心你。”

  郁折枝并不觉得自己有哪里值得担心的。

  决定随便找人结婚的是她,决定离婚的也是她,甚至主动向花落月发难的也是她。

  虽然冷静下来之后知道愤怒之下的冲动并不可取,但她确实不是真正受委屈的那一方。

  但郁父的表情看起来像是很担心女儿会受到伤害。

  他听得懂郁折枝的言下之意——如果白月光已经有了自己的恋人、家庭,她不会再去打扰。但反之,如果没有,她还是会想要去争取一下的。

  郁父担心的正是这一点。

  这些年他是亲眼见过花落月的为人,又看得出郁折枝跟她相处时的放松,才越发觉得花落月人不错,在她暗示自己想要离开的时候觉得不舍。

  但小沈呢……她已经离开多久了?

  似乎已经有十多年的时间了。

  十年足以将一个人变得面目全非,郁折枝记得的、追逐着的,或许仅仅只是一道完美的幻影。

  “如果她现在跟你想象中的那个人完全不一样,你会觉得失望吗?”郁父最后问她。

  郁折枝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

  隔天一早,司机开车送郁折枝和花落月一起去机场,她们两人的航班一前一后,间隔不到一个小时。

  冷战了一整晚之后,花落月还是照常跟郁折枝打招呼,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郁折枝对此颇为郁闷,但又清楚是自己有错在先。

  花落月说的话该死的有道理。

  郁折枝情感上觉得不爽,但冷静之后的理智不断跳出来叫嚣,是她自己太过想当然,也太过冲动。

  用余光瞥着旁边安安静静的花落月一路,直到下车走进机场大厅的时候,郁折枝才犹犹豫豫地主动开口:“昨天是我不对。抱歉。”

  就这么一句,她还生着闷气,能说出来已经是她的极限了。

  花落月轻飘飘地说:“没关系。我能理解郁总的心情。”

  郁折枝听得心里更堵了,索性彻底闭上嘴巴,直到分开之前才说了一句:“等回来之后,我再联系你。”

  花落月点点头,停下来目送她离开,附上一句:“旅途顺利。”

  郁折枝在另一个方向的登机口,时间也更早,敷衍着挥了挥手就转身离开了。

  直到拐弯的时候,她无意间回头去看,发现花落月还站在原处看她。

  郁折枝怔愣片刻,视野已经被人群和柱子挡住,再见不到花落月的影子。

  但她没有多想,很快被调查人的电话唤回了注意,转回头,走向了相反的方向。

  ——沈姐姐还在医院等着她。

  接下去的一切都顺利到不可思议,如同做梦一般。

  调查人早就见过那位白月光,随便找了些借口跟她认了亲,也得到了她真正的名字——沈雪凛。

  沈雪凛是车祸中被牵连到的那一方,小腿骨折,司机全责,已经预支了医疗费和精神损失费,医生说她手术之后至少还要在躺一个月,后续要看恢复情况而定。

  等郁折枝赶到的时候,沈雪凛刚做完手术,还没有出院。

  调查人将她带到病房门口,一路向她简要说明了情况,然后便主动转身离开,给她留下了私人的空间。

  郁折枝站在病房门口踌躇许久,最终还是鼓起勇气抬手,敲开了房门。

  里面的人温声说:“请进……”

  声音已经有些陌生了,叫郁折枝难免生出几分恍惚。

  但毕竟她们已经很多年没有见了。

  郁折枝推开了病房门,正对上病床上的人张望过来的脸。

  那点陌生一下子烟消云消。

  对于郁折枝而言,那是多么熟悉的一张脸,过往那么多年日夜思念,也曾经朝夕相见——她跟花落月长得真的很像。

  沈雪凛看到她的时候反倒显得陌生,她用那种略带茫然的视线打量了郁折枝许久,才不得不抱歉地开口问她:“请问你是……”

  “郁折枝……”突然来访的客人这样自我介绍道,“以前沈老师教我钢琴课。”

  沈雪凛仔细回忆了片刻,试图从郁折枝脸上找出一些熟悉的影子,好一会儿才恍然,露出几分惊喜的笑脸:“是小郁啊。这么久没见,没想到一下子就长这么大了。”

  郁折枝站在房门口,面对着她的反应反倒不敢上前。

  直至沈雪凛拍了拍床边的凳子,示意她过来坐,然后郁折枝才上前几步,走到她的身份。

  然后她们开始寒暄,先说起过往的事,沈雪凛对很多事情已经记得不太清楚,接着便说起这些年的经历。

  在母亲过世之后,沈雪凛得到了一笔资助,申请到了国外的音乐学院。

  因为国内已经没有什么值得留念的亲人,因此她在那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毕业后她也在国外找到了一份工作。

  沈雪凛很满意自己的工作,虽然中途因为一些压力导致她有些迷茫,但她现在已经走出来了。

  如果不是这场无妄之灾,她应该正坐在这座城市的音乐厅里进行演出。

  因为这场车祸,她得到了至少两个月的假期。

  “幸好没有伤到手。”这是沈雪凛唯一的感想,她对于意外车祸的事并没有表现得很懊恼,至少这不会影响到她的职业生涯。

  令人敬佩的乐观。

  接着沈雪凛又转向郁折枝,温和地问她:“那么你呢?这些年怎么样?我听说你好像结婚了?”

  郁折枝看着她,原先几乎满溢而出的激动一下子偃旗息鼓,千言万语也化作了短暂的沉默。

  不止是因为她觉得自己过去那十年乏善可陈——她觉得沈雪凛应该不会喜欢听商场上那些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利益往来。

  还有当她提及婚姻,郁折枝发现自己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甚至不知道该如实相告,还是随便找个借口敷衍过去。

  好在沈雪凛为人足够体贴,看出她的为难,猜出这是不太适合用于叙旧闲聊的话题,于是主动转了个方向:“我记得国内还是春节吧?怎么想出来跑到国外来的?”

  郁折枝没让调查人告诉她真相,思索了片刻后,谨慎地回答说:“公司上一些事务,恰好路过这附近,然后就听说你在医院……”

  沈雪凛没有丝毫的怀疑,只是感慨了一句:“工作真是辛苦。”

  郁折枝勉强提起精神附和了几句。

  抛开类似这些稍微有点尴尬的话题,她们聊得还算愉快——没有争吵,没有失忆,交换了联系方式,约好了下次恰好碰面可以一起吃顿饭,还有今年清明的时候,沈雪凛想趁着休假回国去祭拜一下母亲。

  这比郁折枝预想中的重逢还要好上一些。

  她觉得自己应该因此觉得高兴,但事实上当她坐上返程的飞机,她脑子里大部分都是上飞机前离婚律师告知她离婚协议拟好的事情。

  郁折枝发现自己很难为这场婚姻找到一个真正合理而体面的理由,尤其是在沈雪凛面前。

  她原本想要找些新的理由搪塞过去,却发现所谓学业和事业的发展问题造成的分歧已经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理由了。

  她没有办法向沈雪凛或者别的什么人开口承认,花落月只是一个有期限的替身,哪怕那是事实。

  索性她只能闭口不言。

  幸好沈雪凛虽然好奇,但好奇得有限,从不追问此事。

  回国之后要处理的第一件事就是离婚。

  郁折枝没让花落月再跑一趟,而是自己前往了X市,她们在签下结婚协议的那家店里碰头,花落月带来了所有的证件,还有住处的钥匙。

  她在学校附近另外租了半年期的房子,在郁折枝过来之前就已经将自己的行李都打包搬走——大多数是书,叫上两个本地的同学帮忙,新住处收拾得很快。

  当然郁折枝并不知道这一点,花落月没有细说那些事。

  郁折枝只能从行动上看出来,花落月对于断绝关系这件事表现出的干脆利落以及毫无留念。

  但从结婚到离婚全都是郁折枝做出决定,到这时候再提什么不舍、受伤就显得有些矫情了。

  自从那一次控制不住情绪的爆发之后,郁折枝已经能够在这件事上保持冷静了。

  财产上没什么好分割的,她们事先就签过协议。但郁折枝也不是小气的人,直接给花落月名下的账户打了一大笔钱做了分手费,只要她不那么挥霍无度,保证一辈子衣食无忧是没什么问题的。

  余下的无非就是常规的协议离婚,纯属自愿,离婚后不得再以再以旧情相要挟、纠缠、打扰云云。

  那都是在结婚之初就写下的离婚协议初稿里的内容。

  律师在场的情况下,叫两人一一看过条款,确认无误后签下名字,然后就是直接去民政局办手续。

  不到半天时间,两人的婚姻关系就双双从「已婚」变为了离异。

  不吵不闹,不见悲伤,就像很多已经在婚姻上走成陌路人的夫妻,走出民政局的大门之后只有如释重负,还有抓着离婚证喜极而泣的。

  郁折枝和花落月自然没有那么夸张,她们只是在门口分道扬镳。

  出于礼节,郁折枝最后问要不要送她一程,花落月摇头拒绝,朝她摆摆手,一声郑重的「谢谢」之后跟着「再见」。

  她们对于这两个的意思心知肚明——

  就此别过,然后再也不见。

  郁折枝最后下意识回过头看了一眼,花落月依然站在原处,目送着她离开。

  她知道,这是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