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务

  她们和平共处完了剩下的半年。

  这并不算困难。下半年花落月升上大四,但因为出国了一年,一些必修课程就不得不留到大四补上。所以她比之前还要忙碌,郁折枝也完全有理由不经常去打扰她。

  有时候郁父问起来,郁折枝也能拿学业问题搪塞过去。

  郁父出院之后身体恢复得不错,郁折枝也就渐渐在他面前多提了一些关于花落月的事,大多数集中在她对未来发展的规划与期待上。

  可惜郁父似乎还没有觉察到这当中有什么问题。

  等到放寒假的时候,郁折枝亲自去X市接来了花落月,只是为了途中跟她对个口供——

  花落月准备大四结束之后出国继续深造,一去至少两三年时间。而且如果那边有更合适的机会也可能会选择留在国外。

  而且她准备去的那个国家比G国更远,来回耗费的时间更久。

  郁折枝是绝对不可能把自家的产业全部搬到人生地不熟的国外去的。

  但两三年的时间又太久,未来还充满了不确定性,强行留下花落月对两人来说都不好。

  最好的解决方案自然也只有暂时分开,互不干扰彼此的事业发展。

  当然这只是借口。

  听起来有些牵强的地方,但也好过出轨、替身之类引人遐想的情感变故话题。

  有过前妻的案例在前,郁父是绝对不可能阻止花落月去追求自己的事业和梦想的。

  郁折枝还跟花落月聊到后续。

  等过完年先去领离婚证,然后等到花落月毕业,郁折枝再告知父亲已经离婚的真相。

  到时候完全可以借口找不到人,慢慢放下这件事。

  花落月对此毫无异议。

  这一年过年,郁折枝一直忙到很晚,花落月提前几天搬去郁家,顺道帮郁父一起置办年货,偶尔提两句学业上的事。

  花落月可能一不留神说漏了那么几次嘴,郁父问她是不是还是想出国继续深造。

  花落月只能点头说有这样的想法。

  出乎她意料的是,郁父并没有因此觉得很苦恼或者伤心。反而劝她说不要因为感情上的顾虑耽误自己的前程。

  “如果因为追求事业与前程这样正当的理由,就让感情出现危机,或许本来就是不合适的。”

  郁父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了自己失败的婚姻,一边说着一边惆怅地叹了口气。

  花落月试着安慰他,却被反过来鼓励:“不要多想,也不要让自己以后有后悔的机会。”

  那种过来人的语气与神态叫花落月有些无奈,只能点头。

  或许离婚这件事根本没有她们一开始想象的那么艰难曲折。

  花落月这样想着,却不知道郁父这样的「大度」,其实是因为笃定女儿的长情,不至于因为这一点空间和时间上的间隙就飞快地变了心思。

  而如果花落月真的决心定居国外再也不回来,那强行将她留下只会落得跟郁夫人一样的下场。

  郁父不想再叫女儿重蹈覆辙。

  他甚至开始考虑怎么反过去劝说女儿。

  等到他们抱着一堆年货回去的同时,郁折枝在办公室里接到了一通电话。

  被委托调查的人终于找到了沈姐姐确切的下落。

  她前往音乐厅参加演出的途中遭遇了一场车祸,此时已经住进了医院,骨折和擦伤,只能确定并不危及生病。

  更多的情况他暂时还不太清楚,但已经叫人直接去医院找她了。

  调查人还给郁折枝发来了确切的医院地址。

  直到李助理敲门进来的时候,郁折枝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手脚冰凉,抓着手机的手因为太过用力还在微微发抖。

  手机屏幕已经被她无意间点到了机票界面,搜索到了最近的国际航班。

  李助理并没有在一开始就发现郁折枝的不对劲,而是跟她报告起接下去的放假安排。

  隔天就是除夕夜了,公司大部分员工都已经提前放了假,反倒是郁折枝一直加班到现在,好在过年的事情家里已经有人操劳,不需要她再去费心。

  今天的工作加班加点地忙完,郁折枝在过年期间也能有更多的休假时间里。

  “还有律师那边,郁总觉得几号请过来比较合适?”李助理最后问道,“花落月那边今年开学好像比较早……”

  听到花落月的名字,郁折枝才回过神来。

  “什么?”郁折枝听李助理又重复了一遍问题,稍加思索便说,“初五初六……尽快吧,什么时候开始上班什么时候过来,不耽误花落月回去上课。”

  李助理点头应下来,这时候她也发觉郁折枝的不对劲了,不由地停了片刻,见郁折枝还是愁眉不展的模样,便主动问道:“郁总还有其他什么吩咐吗?”

  郁折枝张口想说找到沈姐姐的事,但又想到李助理提醒她,明天就是除夕了。

  过年亲人团圆的日子。

  一边是国外躺在医院的白月光,一边是对春节期待已久的郁父和背负着任务而来准备一起度过最后一个春节的花落月。

  郁折枝迟疑了许久,什么也没说,只是将航班时间暂且定在了初二。

  民政局没那么早开门,她应该来得及赶在那之前回来。

  订完了票,她又去给调查人发消息,提醒他一有新消息就立刻联系她。

  对方自然连连银应下,郁折枝这才放下手机。

  很快就是可以下班的时间,郁折枝准备自己开车回家,李助理去找朋友在同一个方向,郁折枝便顺路带了她一程。

  李助理已经不会像刚来的时候那样对此战战兢兢,上了车还跟郁折枝聊了聊工作上的事。

  最后也难免涉及一些私事。

  李助理看着路边街道上人来人往,也有几分唏嘘:“又是一年过去了。”

  郁折枝「嗯」了一声。

  事业上正处于开拓期,她觉得时间完全不够用,也难免生出同样的感慨。

  但李助理这片刻的多愁善感也不单单是源于事业上的感慨,她看着窗外喃喃自语:“一眨眼就是两年半了……”

  郁折枝立刻就明白她是在感叹什么。

  即将就是分别的时刻了,但刚刚接触花落月的时候好像还是在昨天一样。

  李助理还记得花落月第一次来A市的时候,她还在担心对方会是个胡搅蛮缠的人,再想到对方母亲去世的事,却还是忍不住觉得她可怜。

  原本毫不相干的两个人因为一张脸被联系在一起,他们一同过了三个春节——这是第三个。

  中间那个虽然在国外,但花落月也通过视频和电话接收到了不少祝福。

  就连李助理也卡着点给她发了一条新年快乐。

  今年就是花落月最后一个有「家人」作陪的春节了。

  除非她离婚之后马上就找到真爱重新结婚。

  但李助理莫名觉得不大可能。

  花落月和郁折枝不是因为什么感情变故或者矛盾而离婚,却也不能算是好聚好散。一旦离婚,就意味着花落月要在那同时切断与很多人的联系。

  包括郁折枝本人,包括郁父,包括李助理。

  还有那些因为郁折枝的关系而关心问候她的人。

  所谓的家人亦或是家庭,也会在转瞬间化为泡影。

  以花落月还在校的身份,她几乎一下子又会重新变成「孤儿」。

  也不知道下一年过年的时候,花落月会在哪里过,有没有人陪着她……

  离别总是感伤的,两年多的时间,养只小猫小狗,光是天天看着,一下子见不到了也会舍不得,更遑论一个大活人了。

  而且还是极为省心几乎不怎么惹事的大活人。

  李助理是早就知道花落月会离开的,真到了这会儿也难免生出几分伤感。倒是渐渐理解之前郁折枝为什么反复拖延离婚的时间了。

  她们不像是普通的情侣,分手还有做朋友的可能性。

  花落月和郁折枝是连仇人都没的做的,一旦分开就是一刀两断,从此再不相干,或许这辈子都不会再见面。

  李助理相信郁折枝不会随意动摇本心,却也并不觉得她能铁石心肠到对此无动于衷。

  当她从后视镜里去看郁折枝的脸,便见她不自觉地抿紧了唇角。

  李助理立刻就把所有关于花落月和白月光的话全都咽了回去。

  但她直到下车之前还忍不住想,如果早知道能这么快就找到白月光的踪迹,当初郁折枝还会选择花落月吗?

  还有现在,郁折枝为此感到后悔了吗?

  这两个问题,李助理都不敢问,只能在下车的时候,道谢之余低声提醒一句:“最近的会议至少到初七才开始,郁总假期就在家好好休息吧。”

  她还不知道郁折枝订了去国外机票的事。

  郁折枝沉默了那么片刻,只说了一声「好」。

  到家的时候,她在车上多停留了几分钟,反复刷新着手机,最后又主动发消息去问调查的人,有没有赶到医院,情况如何。

  半天没得到回复。

  最后是郁父牵着狗出来扔垃圾,狗汪汪叫着扑向郁折枝的车,郁父才发现女儿似乎回来了,便伸手敲敲车窗。

  郁折枝好一会儿才回过神,转过头,一边降下了车窗。

  郁父俯身看她,有些担忧地问:“出什么事了?”

  郁折枝下意识回避,说:“还有一点工作上的事,准备处理完再回去的。”

  郁父看得出她脸上的疲态,不疑有他,劝道:“工作也不用那么拼,迟上几个小时也不会要人命——先回去再说吧,外面这么冷,晚上已经准备好了。”

  他说着又很自觉地补上:“今天晚饭是小花做的,不是我。”

  郁折枝勉强扯了扯嘴角,点点头,一边熄了火,说:“我回完这条消息就回去。”

  胖乎乎的狗汪汪叫了两声,拉直了狗绳。

  郁父看了看狗,又看了看自己有些黏糊糊的手,没再多劝:“那你快点回来,一会儿饭冷了。我先回去洗手。”

  郁折枝点点头。

  等到郁父先回去,郁折枝才往后靠在椅背上,稍稍松了一口气。

  糊弄父亲的事情,她做了不是一回两回了,从认识花落月之前就这样,她总能找到各种理由将父亲应付过去。

  但唯独这一回,听父亲说起花落月准备好了晚饭,郁折枝不知怎么的就莫名有些心虚。

  好像自己是什么吃里扒外背着人偷情的渣女一样。

  郁折枝不是很想深究自己这种心态缘何而来。毕竟她应该是很坚定地坚持她跟花落月是逢场作戏,你情我愿的合约关系——绝不涉及任何感情因素。

  就算花落月当着她的面去亲别人说那是她的真爱,郁折枝觉得自己都不会生气的,只要不是当着外人的面。

  大概……

  毕竟当初蔡心悦跟花落月告白的时候,她还考虑过要不要撮合她们呢。

  反之亦然。

  花落月应该是早就明白自己的「替身」身份的。

  明明白白地写在了合约里面,口头也是三令五申,最后是花落月自己主动在合约上签下了名字。

  但凡郁折枝心狠一点,什么出轨变心偷情的脏水泼到花落月的头上,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之后离婚,按照合约花落月也不能有丝毫的不满。

  现在她却是为花落月的名声着想,才选择这样一个时机和牵强的离婚理由。

  于情于理,自己都没有对不起她的地方。

  郁折枝吹着外面的冷风,给自己做足了心理建设,最后看了一眼没有任何回应的手机,才推开车门下了车。

  室内比室外要温暖许多,晚饭已经摆上了桌,花落月正端着最后一盘菜出来,看到郁折枝的时候便下意识摆出一个笑脸,温和地问候了一声。

  没有任何的责难——本来也不会有。

  郁折枝怔忡了片刻,微微颔了颔首,将外套挂到衣架上。

  被郁父叫去吃饭的时候,郁折枝坐到餐桌边,才慢慢从那种无形的焦躁之中抽离出来。

  晚饭之后,郁父出去遛狗,留下两人在客厅里看电视。

  花落月是早就注意到郁折枝的不对劲的,吃饭的时候就不自觉地将视线往她脸上瞟。

  一直等到郁父走了,花落月才问她发生什么事了。

  如果有什么是需要她配合的,郁折枝当然可以随意开口。

  郁折枝看着她欲言又止。

  花落月等了半天没有动静,便把视线转回去,电视上正在播放某款汽水的新广告,格外的吵闹,她换了一个台,正好是晚间档的电视剧。

  郁折枝迟疑再三,在片头曲中开了口:“我找到她了。”

  花落月动作一顿,电视剧片头曲又跳到了汽水广告上,花花绿绿的配色像是满屏幕都下起了彩虹糖。

  她在这阵闪烁的光影里面转了一下头,看了郁折枝一眼,然后又平静地转回去。

  “哦……”花落月说,“恭喜……”

  短短两个字让郁折枝想起了怎么呼吸。

  这仿佛只是一件极为平常的小事,花落月既不震惊也不伤心,更像是隐隐松了一口气,神态表情也像是在说「终于到了这一天了」。

  郁折枝直至这一刻,才忽然开始怀疑,花落月是不是早就想要摆脱她了。

  之前她为花落月做的那些考虑和打算,对于对方而言,说不定更像是累赘和麻烦。

  如果早在花落月刚出国那一阵就提出离婚,她大概也会欣然同意吧。

  哪怕别人嘲讽她是替身,或者怀疑她出轨、背信弃义,她或许也毫不在乎。

  毕竟她还那么年轻,有的是重来的机会。

  轻飘飘的几个字,反倒叫郁折枝的心情莫名又低落下去,负面的想法不自觉地翻涌而来。

  理智告诉她那不对,但她控制不住。

  平复了片刻心情之后,郁折枝又沉闷着声音开口:“我初二去找她。”

  “哦,路上注意安全。”花落月依然是平静地点头,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什么,问道,“需要我帮你打掩护吗?”

  她指的是郁父这边。

  她们还没来得及跟郁父提起之前计划好的那个剧本。

  “不用……”郁折枝说,“初二那天我跟你一块去机场,回来之后就去领离婚证。在X市也一样。”

  花落月点点头。

  远处传来的狗叫声打断了她们的对话。

  郁父过了一会儿才回来,对两人之间的暗流涌动毫不知情,一边换鞋,一边问:“怎么还不回去休息?明天一早起来可有的忙了。”

  花落月回答说:“我们刚刚在聊人生。”

  “是吗……”郁父看看花落月,又看看郁折枝。

  前者脸上带着浅笑,不见什么恼意,但后者明显心情不佳,挤了几次嘴角也没能扯出个自然的笑脸来。

  不过也许是最近工作太累导致的疲惫,郁父并未追问下去。

  “后面几天休假,有的是时间让你们慢慢聊。”郁父说道,“一会儿早点休息。”

  两人点点头,坐在沙发上看完前半集电视剧,等到开始插播广告的时候,就关了电视上楼。

  郁折枝后来搬进房间的多用型沙发解决了她们晚上睡觉问题。

  花落月主动占据了沙发的位置,隐藏的底板拉开之后睡上两个人也绰绰有余。

  郁折枝一开始还会因为多一个人共处一室而有些失眠,现在已经对此习以为常了。

  上床后没多久,加班好几天的郁折枝就睡了过去。

  花落月听着另一道平稳的呼吸声,睁着眼睛,盯着窗帘缝隙外面的月亮,一直到后半夜才慢慢闭上眼睛。

  最后一个聚在一起过的年,谁也没做扫兴的事,热热闹闹地过完了最后一个年。

  但最后一点温情也仅仅只持续到这里为止。

  郁折枝出去拜完年回来的下午,花落月在房间里收拾行李,为隔天回X市做准备。

  就在她将最后一本书塞进书包的时候,郁折枝推门进来,带着几分压抑的怒气。

  这是花落月第一次看见郁折枝在自己面前表露出生气的情绪,所以她不由地愣怔了片刻。

  直至郁折枝将一沓照片拍在桌上。

  她无意识间用了几分力气,震得桌上的摆件都倒了下来,骨碌碌地滚进了旁边的垃圾桶了。

  郁折枝无心去理会摆件,低哑着声音问:“你是不是早就见到过她了?”

  花落月站起身,看见桌上的照片。

  最上面一张赫然就是两张极为相似的脸,花落月很快就回想起来,那是之前在那个偶遇爱丽丝的小镇上拍的照片,她们并没有拍任何合照,只有几张对方无意间入镜,之后也通通被花落月删了个干净。

  花落月没有留下任何关于爱丽丝的照片。

  郁折枝手上的照片显然只能是来源于另外的人。

  但郁折枝并没有解释照片的来源,只有显见的怒火,她已经知道那沓照片是大半年前拍下的,那时候她还在苦哈哈地满世界追寻着白月光的踪迹,而花落月却已经跟她碰过面了。

  可花落月却没有向她透露过半个字。

  就在那之前,郁折枝还掏心掏肺地跟她诉说过自己跟白月光之间的过往,花落月本也应该知道白月光对于她有多么重要。

  郁折枝在花落月面前扒开了自己旧时的伤疤,而花落月对此视而不见,甚至刻意隐瞒。

  这样的猜想让郁折枝产生了一种近乎被背叛的感受。

  郁折枝紧紧地盯着花落月的眼睛。

  花落月看了眼照片,说:“我只知道她叫爱丽丝。”

  郁折枝讥讽地反问:“难道你觉得世界上还能找到第三个长相这么像的人吗?”

  花落月淡淡地说:“郁总不是也找到了我吗。”

  一句话就把郁折枝所有的言语全都堵了回去。

  但花落月也并不是故意想要讽刺她,所以还是试着解释了一下。

  “我确实不知道她到底是谁,她只说自己叫爱丽丝,上过音乐学院,但会拉小提琴。”

  花落月顿了顿,继续说,“我与她只有那萍水相逢的一面,不到三个小时的相处时间,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

  她们可能连「认识」都算不上。

  不过就是恰巧长得很像的陌生人罢了。

  这个解释却并不能让郁折枝满意。

  郁折枝甚至觉得花落月是故意想看她的笑话:“看着我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窜着找一个你早就见过的人,你觉得很有趣吗?还是说,这就是你报复我的方式?”

  花落月第一次看到她情绪起伏这么大,以至于眼前的人让她感觉到了些许陌生。

  ——白月光的影响力啊。

  “我从来没有恨过你,也没有讨厌过你。”花落月的视线偏移了一瞬,但很快又转回来,“只是这件事本来就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我可以配合你演戏骗过其他人,在任何你希望的时间签下离婚协议书,然后走得干干净净。”

  她直视着郁折枝的眼睛,慢慢地说道,“但,唯独不包括这件事。”

  “那从来都不是我的义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