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书(补更1)

  郁父说,他知道郁折枝这些年拼了命地往上爬,是因为有他这样的前车之鉴。

  无论你是能力不足,还是因为天灾人祸的变故,只要你从高处坠落下来,便会有一堆人排着队等着嘲笑你、践踏你。

  嘲笑还是轻的,还有更多闷不吭声的,就等着咬下你的一块肉。

  破罐子破摔,放平心态摆烂,愿意舍弃一切尊严和过往活下来,也不是不可以,但那需要强大的心脏。

  而有那样心理素质的人,做什么不能成功呢?

  郁折枝就算是这一类的人,但并不甘于堕落于他人的脚下。

  郁父是最能看清她的辛苦和压力的人之一,看着她一日日声名鹊起,又是欣慰又是心酸,觉得是自己这个做父亲的做了一个坏榜样,才叫她如此拼命才能站稳脚跟。

  他不知道女儿结婚的真相,想到旧事有感而发,说的自然也是衷心的劝告。

  郁折枝听着不好反驳,只能应和几声知道,心底却不自觉地想起另一个人。

  与花落月极为相似的一张脸,却是她年少至今最深的慰藉。

  如若当年她就有如今这样的财富与地位,也不至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只背着一个旧包便孤身踏上前往异国他乡的行程。

  从此杳无音讯。

  后来等到她站稳脚跟,想要回头去找人,才骤然间发现对方的名字到底是哪几个字都说不清楚。

  旧时相遇的地方早被推翻重建,从破旧的老巷变成了热闹的游乐场,邻里四散,没了消息。

  茫茫人海,想找到这么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谈何容易。

  若非如此,她也不至于看到一个花落月就走不动道。

  在郁折枝的视角,她自然是没法预知到自己什么时候能够再见到沈姐姐。

  她曾经甚至做过最坏的打算——或许对方已经永远地留在了异国他乡。

  郁折枝知道即便再有一次重来的机会,她依然会想办法留下花落月,也会尽力去解决她的困难。

  ——聊以慰藉。

  或许她还能在花落月身上找到沈姐姐成熟起来之后的影子。

  只是替身终究是替身,现在她有利用的理由,才能顺理成章地留下花落月。

  等到眼下的那些麻烦解决干净,最终还是要各归其位。

  假的永远也不可能真正替代得了真的。

  但只要花落月乖乖听话,哪怕日后分开了,她也会想办法去安顿好她的后半生,叫她余生衣食无忧。

  就仅仅只因为那样一张脸。

  她们之间的关系,仅此而已。

  面对父亲的劝告,郁折枝内心斟酌了片刻,还是没有直接告诉他实情。

  告诉他实情也没有多大的好处。

  能叫他少操一时的心就先瞒上一时。

  “我知道了。”郁折枝想到花落月的母亲,心底也确实多了些想法,“回头我问问医生的意见。”

  -

  隔天回到公司,郁折枝打电话问了李助理医院的情况。

  “宋医生的意见是如果一定想要挑战一下奇迹的话,唯一的办法就是做手术,而且是越快越好。

  回A市做手术的成功概率比在X市的医院高十倍,但实际上还不到百分之一。如果不成功……就是在加速她最终死亡的速度,恐怕只剩下几天时间。”

  李助理说着也有些难受,顿了顿才又说道:“这个情况已经跟花落月说清楚了,最终如何决定,还是看她自己的意思。”

  郁折枝「嗯」了一声:“如果她准备来A市,到时候就给她安排好。”

  李助理低声说:“好……”

  郁折枝又问:“花落月呢?”

  李助理答道:“她回学校了,今天上午下午都有课。”

  郁折枝:“我是问她的情绪怎么样?”

  李助理怔了怔,直到郁折枝已经忍不住开始敲桌子,才回过神来回答道:“看着倒没什么事,说回去好好考虑一下,明天再给我答复。”

  郁折枝:“她一个人回去的?”

  李助理这会儿才敢确定郁折枝是在担心花落月的精神状态。

  “是一个人回去的,不过我旁敲侧击了一下,最近她都跟同学待在一起,说是下周要参加一个比赛,忙着训练,每天很晚才回去。应该不会有什么事。”

  郁折枝问的同样也是李助理担心过的事,不过她现在人还在X市,可以直接去打听情况。

  “我也偷偷去她学校问过了,自从袁潇潇回家之后,基本上没什么人再搞小动作了。花落月脾气好,那之后人缘还可以,好像班上挺多人也很乐意跟她走近点,平时也有私下聚餐的还会叫她。”

  当然现在跟花落月关系最好的还是蔡心悦。

  不过比起之前阴沉孤僻被舍友一同排挤的情况,花落月现在的人际关系已经比之前好上太多了。

  李助理有些唏嘘:“其实本性都不坏,可能还是因为那些老鼠屎还有经济压力才变成那个样子。”

  郁折枝没应声,李助理就知道这个话题到此为止了。

  “等花落月那边有决定了,我再给你打电话。”李助理说道。

  花落月做决定并没有那么拖拖拉拉,隔天李助理一早起来还在犹豫要不要提醒她一句。但等到吃过早饭,花落月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她们约在学校附近的咖啡厅碰面。

  花落月说想要给母亲动手术。

  “你确定吗?”虽然是意料之中的回答,但李助理还是没忍住又确认了一遍。

  “确定……”花落月说着顿了顿,又说道,“但是我希望能够等到过年之后。”

  距离过年也就只剩下不两个月左右的时间。

  如果什么都不做,等同于一点点看着她走向死亡,再醒过来的概率无限趋近于零,动手术起码还有趋近一的可能性,好过等死。

  那一点机会摆在眼前,花落月当然会选择抓住。

  但无论心底有多少期盼,理智摆在前面就该已经想清楚最有可能的后果。

  往医院跑得多了,花落月也渐渐想起原主更多的记忆。

  上半年的时候,花母已经进了医院,但意识还清醒着。

  花父被抓进监狱没有多久,家庭种种变故将这个曾经苛刻严厉的女人也捶打得柔软起来。

  原主去医院看望母亲,花母也渐渐很少再追问女儿的成绩。而是终于开始关心她冷不冷、饿不饿、心情如何,一边安慰着她不要难过,有时候又会突然说「要不我们不治了」。

  最后总是原主硬挤出笑容安慰母亲,然后又在走过无人的角落时,背过身去偷偷抹眼泪。

  花母只当是不知道。

  直到意识清醒着的最后那段时间,她脸上才能时常看见笑意。

  某一天原主考完试,从学校外的那条路上折了几枝月季带去医院,花母看到那几枝红艳艳的花,说起过去某一年过年,她在菜市场旁边看见有人卖花,也像是这么红,衬着节日氛围格外喜庆,原先想买,但又有些舍不得钱,犹豫了一阵之后还是放弃了。

  回家之后她总是忍不住念着想着,想了一阵便决定下次去买菜的时候带一盆回来。

  但等她再去的时候,那个花贩却已经不在了。

  后面又去了好几次,也没有再看见卖那盆花的。

  很多年前的一件小事了,花母想起旧事顺口那么一提,原主便说,等今年过年的时候一定想办法给她买来,还详细问了花和叶子的形状。

  没多久,花母就渐渐陷入了昏迷状态。

  原主被各方压力压得喘不过气来,自然也早将先前随口一说的话放到了脑后。

  但花落月来了之后,原主那些关于病房里的母亲的记忆之中,最早想起来的却是这一段。

  所以无论如何,也要过完年。

  李助理不知道这段往事,却也觉得这样的要求是可以理解的。

  “A市那边的床位本来就比较紧张,转院过去也要走个流程。”李助理大概算了算时间,“等过完春节假,争取在你开学之前,时间上也差不太多。”

  “这样就最好了。”花落月说道。

  “医生的建议是最好早点转院到A市去。”李助理说道,“不过这种状态……差别不大,只是年底都事多人多,到时候再办手续可能没有现在轻便。这个还是看你的意见。”

  如果提前去A市,花落月还要去上学,不方便来回。

  但要是不去看望母亲,或许她又会觉得不放心。

  而且去了A市之后,住在哪里也是个问题。

  那边认识郁折枝的人可就多了,被偶遇撞见两人分居肯定少不得一些闲言碎语。但看郁折枝的意思,也未必愿意整日跟花落月住在一起。

  李助理越想越觉得头疼。

  花落月像是看出了她的为难之处,思索了那么片刻,说道:“等我考完试吧。”

  李助理问:“什么时候?”

  花落月答道:“具体的时间还没公布,不过大部分科目都会在元旦之前结束课时,考试应该也差不多——元旦之后就可以了,要是有调整时间的,我到时候再回来考也一样。正好放寒假的时候,我也有时间多陪陪妈妈。”

  李助理灵机一动:“那我到时候在医院附近帮你租个房子。”

  花落月说:“那就太好了。多谢李姐。”

  李助理想说她还给自己省了些事,但看看花落月的表情,还是把话咽了回去,最后只说道:“希望手术能成功。”

  花落月笑了笑,说:“借你吉言。”

  这话是真心的祝福还是苍白的安慰,两人对视一眼,都心知肚明。

  李助理送花落月到学校门口,目送着她孤零零的背影走去学校的时候,忽然间觉得郁折枝没有亲自过来是明智的。

  原先她比郁折枝更反感花落月,后来见她不吵不闹,渐渐才有了些好感。

  不过那点好感终归有限,连欣赏都算不上,平日里时不时关注着她的近况不算太叫人厌烦。但被学校老师打电话的时候也会腹诽几句麻烦、惹事精之类的。

  直到她站在这里,比之前更鲜明的意识到她孑然一身。

  连除夕春节这样的团聚节日,她也只能寄托于毫无意识到母亲。

  这或许还是她们母女之间的最后一个春节。

  可怜……

  连李助理都忍不住觉得她真是可怜。

  怜悯、同情,之后就是忍不住心软。

  如果花落月这时候转过身来要求李助理去帮她做些麻烦的事,她或许连拒绝的念头都生不起来。

  幸好她没有。

  -

  花落月回去的时候快到上课的时间,干脆跟蔡心悦发了条消息,就先去了教室。

  蔡心悦那边存着她的几本课本,前几天被陆续接过去补笔记,花落月之前都是去宿舍找她,再一起去教室上课。

  今天再来回跑就有些来不及了。

  快到上课的点,蔡心悦才回了条「收到」,后面连跟着好几根感叹号。

  八成是睡过头了。

  花落月按了按眉心,有些后悔没有直接给她打个电话。

  好在这堂课的老师习惯于第二堂课才开始点名,蔡心悦迟到了三分多钟,从后面偷偷溜进来,低头念着课本的老师似乎并未注意到。

  花落月特意挑了后排的位置,蔡心悦低着头跑过去的时候距离就近了不少。

  “这个是你的。”蔡心悦扒开椅子坐下来,一边翻了下书的扉页,将写着花落月名字的那本推了过去,一边小声说,“下课你再借我一下啊,我还有最后两个课时的笔记没补完呢。”

  花落月点点头,这门课对她来说没多大难度,听课记笔记也属于是「温故知新」。至于课本和笔记,等到考试前再过一遍就足够了。

  蔡心悦一边跟着她一起翻开课本,一边低声问她:“你妈妈那边怎么说?”

  花落月没有隐瞒:“等考完试就转院去A市,年后在那里做手术。”

  蔡心悦听着挺高兴:“真的吗?是不是能治好了?”

  花落月说道:“手术成功概率不到百分之一。”

  蔡心悦呆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不由地说:“抱歉……”

  花落月冲她安抚性地笑了笑,说:“没事。总比这么一直躺下去再醒来的概率高一些。”

  蔡心悦想想也确实是这样。

  这些天她也大致搞清楚花妈妈的病情,还私下里查过不少资料,基本上没什么好话,坚持治疗的结果约等于钝刀子割肉。

  虽然这么想不太好,但蔡心悦还是不由地冒出了「终于要解脱了」的想法。

  无论结果是好是坏,至少能看到这条路的尽头,而不是一直摸着黑漫无目的地往前爬。

  蔡心悦没把心底的想法说出来,她怕花落月不高兴,最后问她:“你一个人去吗?”

  花落月说:“那边有人安排。”

  蔡心悦反应过来,肯定是花落月的结婚对象:“那你寒假要一直待在A市了吗?”

  花落月也不怎么确定:“可能吧……”

  蔡心悦闻言叹了口气,明显有些失望:“我本来还想寒假找你出去玩呢,郊区那边新开了一家主题游乐场你听说了吗。”

  花落月无奈地笑了笑:“等下次有机会吧。”

  蔡心悦想了想,又说道:“也是,刚开业还不知道到底好不好玩呢,而且冬天那么冷,还是等春天的时候再去比较好。”

  这边聊起来没完没了,蔡心悦渐渐忘记控制音量。

  台上的老师写完板书终于忍无可忍,扭过头来就叫:“最后一排的同学!叫什么?蔡心悦是吗?你来翻译这句话!”

  老师拍了拍黑板,蔡心悦下意识朝花落月投去求助的眼神。

  花落月翻开课本,伸手指了其中的某一行。

  先前她已经翻过整本课本,一些题目和配套练习册的内容也被她顺手填上去,老师讲到的这题恰好她也写了答案。

  蔡心悦努力用余光瞥清书上那几行字,也就反应过来,勉强在老师发飙之前给出了答案。

  老师眉头这才稍稍舒缓了一些,又警告性地瞪了眼旁边坐着的花落月,示意蔡心悦先做下去,一边提醒了一句:“有悄悄话等下课再讲。”

  蔡心悦有些不好意思地吐了下舌头,坐下去之后就捂住了嘴,只很小声地给花落月说了声「谢谢」。

  同样在聊天,怎么花落月就知道老师在讲什么?

  蔡心悦心底也确实有些疑惑,下意识又往花落月那边看了一眼。

  花落月正翻到下面几页书,忽的愣了一下,扭过头正撞上蔡心悦的视线。

  蔡心悦直觉她脸上的表情有些不对。

  花落月从书页中间翻出一张对折的白纸,中间写满了字,只扫了两眼便又些错愕地看蔡心悦。

  最后关头她还记得压低声音:“这是你写的?”

  蔡心悦下意识想摇头,一边奇怪纸上写了什么叫花落月有这么大的反应。

  花落月抬了下那张纸,蔡心悦定睛一看,瞬间捕捉到中间最关键的那一行——

  “我喜欢你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