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府大人的琢磨得倒是不错,只忽略了自己儿子年岁已是不小,日渐也有了自己的心思。

  他年少轻狂,正是孤高自诩的时候,平日里只有旁人奉承他的,哪有自己上赶着去做小伏低的呢?

  试探嘛,试探也有不同的试探法子呀。

  又见这三人同入,笑语晏晏的模样,别人只当是王爷照拂后生晚辈,实则不然。

  他们家借着父亲职务之便,这段时间知府家没少去驿馆和淮阳、忠顺两姐弟套近乎。忠顺却每次都对他爱答不理的,这么一对比,可不就让人心情郁郁?

  更别说这林家夫人的内侄之前还把他无缘无故打了,虽说最后那贾家琏二爷自个儿成了扬州城的笑话,可知府公子平白无故当众被人按着打,对方只落了面子,皮毛也没伤着,没多久拍拍屁.股便走了,整个过程,也就刚开始吃了遭牢狱之灾,不痛不痒的算的个什么?

  他也是锦衣玉食养出来的尊贵公子,这顿打便白挨了么?

  不能!

  这口气能随便咽下去么?

  不能!

  ……

  三人入席都还未坐定,知府公子便起身举杯,笑盈盈地说了番良辰美景吏治清明国泰民安之类的场面话,这便是诗会开始了。在第一项题旨公布之前,便冲着林湛阳露出和善的笑容:

  “这位分外面生的,想来便是林大人家的公子了。”

  “正是。”当即林湛阳便通了姓名,算作是在这扬州文坛里正经报道注册了。

  知府公子因道:“我一早便想与你结识,可让我翻遍了手上的人脉关系也寻你不得。我便想着,好个深居简出的雅客,见你一面竟比见闺房里的千金小姐还难。”

  “今日一见,果然俊秀得不一般,也难怪林夫人将你捂着不肯放出来呢! ”

  众人闻言都哄笑起来。他说得亲近温柔,半点恶意也没有的,众人自然也只当他是在打趣调侃。唯独薛鹤隐隐觉得有些不妙。

  林湛阳也不恼,只道:“我是不爱出来顽,加上课业也颇重,便出来得越发少了。”

  寒暄过,诗会便正经开始,走的还是约定俗成曲水流觞的规矩。

  林湛阳文学天赋一般,不过创造力总是有的,念了这几年书,连带着一些文人雅士之间的小情趣也被什么都见识过的展秋灌输了许多。他随口占了一阕词,行了酒令后便将杯中物一饮而尽。

  美人微醺的模样煞是好看,司徒琅看着便入了神,酒杯停在自己面前都没意识到,自然得罚了。司徒琅也不恼,很是配合地一一作了,末了吟的诗却是目凝林湛阳,口占了首“海棠春睡”。

  “如今这时节都快秋闱了,感情王驾还在惦记春情呢。”

  “是我的错,不过是有感而发,有感而发。”

  “有感而发才是情真意切,可见王驾不同我们,只会些无病呻吟的酸诗呐。”

  知府公子笑眯眯地将他的关注尽收眼底,末了的这一轮,排名序时便调换了个位子,将清客评出的三甲“司徒琅、薛鹤、林湛阳”的次序,改为林湛阳最优、司徒琅次之,再次薛鹤。

  前三甲得是哪三个,在座的也不是心里没笔账,这个结果不过分。可这次序么……

  林湛阳的词当然算得上好词,可词曲到底小道,稍有不慎便流于艳俗靡丽,时下不免低看一筹;他作时又轻易懒散,随心而做,半点也不庄重,更引人怠慢一分,可跻身三甲,已是看在林家面子上、此场也无别的优异者,这才勉强选上的。

  再者,林家再如何清贵,能高得过堂堂忠顺王爷?

  知府公子这一招是几个意思?

  “若论能耐,前三甲中三位不堪伯仲,各有所长。我踌躇了半天,想着咱们也不过是个小小诗会,做不得那般严谨苛刻,便看在林兄这头回露面,这个头名也该落在他处,算是我这个主人家的一点心意,诸位以为如何呢?”

  知府公子只笑,吃瓜群众面面相觑,也只能有些尴尬地笑,他们又不约而同地打量着被压了一头的司徒琅,却不知道这位表面上亲民没架子的王爷又是如何作想。

  能想什么?司徒琅才不管这些暗地里的小心思,都也诚心诚意地笑:“我惯来也是个爱词的,却总填不好,湛阳呐,你往后也且传授我点秘籍一类,可不许藏着掖着。”

  果然是不一般呐。

  林湛阳许久不曾饮酒,这会儿喝了小几杯,劲头上来,迷得昏昏沉沉,只冲着司徒琅傻乎乎地笑了下。

  倒也好看的!

  知府公子冷笑一声,顺势道:“那既然也无异议,我倒有个建议。按说这头几名得送上礼,可如今看,三位都是当世俊杰,我先前备下的礼倒有些拿不出手了。”是啊,有什么能值当送给王爷这个第二名的呢?

  “我思来想去,只有将之往后顺延一位,至于头名的奖励,便想请王爷给一个恩典了。”

  司徒琅示意他先说,他便道:“林兄今年当不满弱冠吧,可有字?”

  “无字。”林湛阳道。

  “那便不若请王爷赐字如何?”

  这话一出,林湛阳尚未反应过来,司徒琅已经先愣生生地回头看他。

  “这,赐字合该我先生兄长操累,何必劳烦他?”林湛阳虽有些醉,但直觉还在,智脑更是哗啦一声警报让他清醒了些。

  “难道林兄是以为王爷所赐之字配不得自己?”知府公子反问道。

  “这都什么和什么?”林湛阳皱眉。

  “好了,这建议不妥,我一时仓促间也想不出什么合适的,既湛阳不乐意,我乐得轻松快乐。”虽然如此说,可司徒琅脸上却明显有些失落。

  取字对这里的人而言可是一辈子的大事,某些时候甚至比名的作用更大些呢。离冠礼还有四五年,何苦要这么急慌慌草率决定?

  只能说,知府公子是别有所图。

  取字的要么家中长辈亲属,要么族中德高望重之人。赠字的也是轻易不得,比如皇帝赐字,便是一桩无上光荣。

  司徒琅既不是他的血亲,又与他一直平辈相交,更不是我行我素惯了、天大地大老子最大的皇帝,这一言不合抢了他老师兄长的活是怎么回事?

  甚至这里头还有一层。带上知府公子之前开玩笑说林湛阳像个闺阁小姐的话一想,这女子的字,多半便是出嫁后由丈夫所取。

  这是在含沙射影些啥呦!

  知府公子还要再说,薛鹤忽然开口打圆场道:“公子的心意到了,我等心领便是。我惯是个俗的,比起那原先第二名的白玉如意,倒更爱第三名那尊血玉金珊瑚。”

  知府公子脸色一冷,忽然讥讽道:

  “薛公子果然最会体贴人又眼光不凡,论价钱,这尊血珊瑚的确更高些。”

  “论及精打细算,到底是丰年好大雪的薛家家学渊源,连个旁支子弟都见识不凡。”

  这是当众巴拉开薛鹤的底细啊!

  商户,商户怎的了?

  便是丰年好大雪的薛家,好歹是堂堂紫薇舍人之后,入了宫里名册的皇商。这么多年,薛家撒出去喂饱这些官老爷的钱少了?没薛家,他们能有今日这么优渥日子可过?

  更何况旁支又如何?薛家是挂了户的商户,可那是主家。为求长存,他们这一支早分出去,他家早就凭着折了大半市场不要,销了那商人籍。他家凭自己本事赚钱,靠真才实干念书,

  可这些人……便因为这一个词,就那般轻慢地看他!

  这是何等无来由的优越感!

  薛鹤感受到当时场中变化的目光,拢在袖中的手握紧,指甲立时刺破皮肉,手心里都觉出黏腻感来。

  可他得忍。

  不过是个骄傲任性的膏粱子弟,凭着他爹那点地头蛇的本事,这么大了还一无所成,整日打马游街地倒敢对他们作威作福了,且看他往后还能得意多久!

  这一段风波似乎没掀起半点涟漪地过去了,司徒琅是不会在意商户不商户的,反而还升起了点兴致,问了薛鹤几句薛家的事。待发现他早已分了宗,便情知他所知不多,也便罢了。

  薛鹤松了口气,又见林湛阳一脸莫名地看他,便问他怎么了。

  “薛家怎么了?他说你是薛家人,你为何不大开怀?”

  这果然是个傻的。薛鹤叹了口气,更无奈自己偏生一颗老妈子心,被这呆子问了,便忍不住给他一一掰碎了讲明白,又是商人贱籍,又是商户不得入朝为官的,末了还普及了一番那贾史王薛四大家族的根源。

  “这么算来,你那嫡支如今的当家奶奶,是我嫂嫂而内兄的妻妹?是这个意思么?”

  “是了。”

  “……”

  薛鹤看他纠结得眉头都皱起来,不知怎么福至心灵地一笑:“你快别多想,我和你没半点干系的,他们算他们的,咱们算咱们的。”

  林湛阳忙松了口气:“听你这么一说,我好悬以为自己一不小心,身上便拉扯上一大帮认都认不过来的亲戚呢。”

  薛鹤道:“那些世家豪门的圈子可不就是这个样子,来来回回那么几个人,你且去转个几圈,便发现谁都能搭上线了。”

  “不过你这话可也别乱说,那些人可不是谁都能高攀得起的,你巴巴凑上去,搞不好还讨了人嫌。”

  林湛阳正要应声,在旁边听了一会儿的忠顺便笑起来:“他这样目下无尘眼高于顶的性子,还指不定是谁嫌弃谁呢。”

  “湛阳,你可听他的,那不过几个挂靠着祖辈荫蔽混吃等死的玩意儿,阖府上下,也就脸面能看得过去,浑说什么高攀不高攀。”

  薛鹤苦笑:“王爷是天下顶顶尊贵人中的第一流,自然谁都比不得。”

  “嘁,我是实话实说。你若想攀,谁都不算高。”

  又对林湛阳嬉笑道:

  “好阳儿,你便是要去高攀,也得多想想我,你看,我都这么上赶着低声下气地伺候半天,你才肯搭理我几分。对那些人若是做小伏低,你做得,我都容不得的。”

  见他说得可怜,林湛阳笑了:“你要如何容不得呢?”

  “我捧在手心里的人被他们当破落户糟蹋,我又舍不得凶你,那便只有把他们糟蹋成货真价实的破落户来解气了。”司徒琅也不恼,说话的模样看着还挺真。

  薛鹤,薛鹤只能咂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