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哽便直接让薛鹤哽到了出城,看着林湛阳娴熟风雅至极的上马姿势,薛鹤那对美的欣赏力又强行挣扎着将他的注意力从林湛阳那奇葩的脑回路上拉回来。

  这么清雅钟灵的一个人,怎么偏偏脑子不好呢!薛鹤发自内心的遗憾。

  然后一回神,眼前已经没了一人一马的踪影。

  空气中只余留下一个遥遥朗声:“既然时间不多,便先行一步去了。”

  这人!薛鹤咬牙。

  薛鹤满心以为这个我行我素的家伙已经抛下自己——从他之前的话来说,薛鹤相信这种失礼之举,对方绝对做得出来。

  他不知怎的又想起来之前,烈日炎炎,他独自长身玉立于池畔凉亭,理直气壮地说着:

  “那是你的常识,不是我的常识。”

  明明是蛮不讲理的画面,偏偏他说来,竟让人不由自主地产生谜一样的认同感。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他居然在山脚看到了某个随心所欲的少年。

  那会儿林湛阳已经将马寄放去了马厩,此刻正抱臂靠在温泉庄子在山脚里的牌楼柱子上。

  “你没先上去?”薛鹤意外道。

  “嗯?你我不是同行的么?我怎能丢下你独自进去。”

  “……”

  那难道你丢下我独自策马而来就是“同行”的表现了么?薛鹤有点迷。

  “快走吧,还有不多时便要开席了,你……你平日有锻炼过的吧?”林湛阳说着不免有些踌躇。

  他记得这里的这些文人,因为某种奇怪的优越感,似乎都对身体锻炼有迷之歧视。

  然后理直气壮地不锻炼。——参见林海。

  身体弱倒是其次,这座山看着不高,要爬上温泉庄子正里头,的确也要一点功夫的,别到时候爬得上气不接下气,那就不太优雅了。

  “这个放心便是,鹤虽不才,这点脚程倒不算什么。”薛鹤立刻道。

  其实刚刚一路奔波而来,薛鹤是有些喘的。

  不过被林湛阳那个怀疑的眼神一刺激——

  是男人就不能说不行!

  然而勉强的结果往往总是没有幸福的。薛鹤明明日常那么八面玲珑的那么一个人,可是大概林湛阳对他刺激大发了,硬是憋着口气想要证明自己,硬生生勉强自己要跟上林湛阳的步速。刚开始倒也可以,可问题是那一口气,不可能真的那么长。跑出去不久就渐渐铅重似的四肢,更要紧的是肺中的空气似乎都稀薄了起来。

  薛鹤眼前一花,等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好悬没直接一脚踏空摔下去。

  ——好悬林湛阳不知道如何出现在自己身后,以一种神鬼莫测的速度把自己接住了。

  薛鹤毕竟年纪不大,还做不到当真的脸皮厚,立时便因为这情况脸色发红地窘迫起来。

  “不必着急呀,你若觉得最后入场太过招摇,总有我陪你。不然我迟些也行。”林湛阳不赞同地皱眉道。

  这人……

  薛鹤哭笑不得:他哪里是会害怕太过招摇的人呢?

  恰恰相反,在这种敏|感世界,每个人都巴不得刷刷存在感,就算是迟到,若是处理得当也未必不能在知府公子等诸君面前留下一个颇好的印象。薛鹤正无奈地叹息这位林大少爷当真是我行我素不懂凡间疾苦,冷不丁一抬头,那张脸近距离一凑,竟是于俊眼修眉中透出一份清冷自矜,一时又有些迟疑了:

  林湛阳究竟是真未察觉,还是……

  还是这是属于林湛阳的,特有的温柔。

  “前闻唐人有云,‘岭外孤标,云间独步’,鹤少时不解其义,今下见了林兄,方知书中所言不差。”

  林湛阳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慢了两秒钟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夸自己呢,当即眉眼一弯,很是和善可亲地冲对方甜甜一笑:“谢谢夸奖。”

  “……”

  若论把话说死、形象破灭的功底,林湛阳真是他平生仅见。

  虽然我是夸你不错,但你这么喜形于色地全盘接受了,不觉得很不符合温良恭谦让的君子仪德?

  林大人那样的清雅之人,究竟是怎么教出这等狂物的?

  “林兄,常言道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君子慎于思而讷于颜。你这样嬉笑怒骂溢于言表者,恐会为人低看一眼。”

  大概是被他救了一命,又被这人无意识地撩了一把,薛鹤难免有些不忍这人身后总背着满身污浊,不禁出言劝道。

  “可是喜怒哀乐,本就是人情所中。乐事不能喜,哀情不能悲,那活着还有意思?”林湛阳一歪脑袋。

  配上那双清凌凌的碧眸,倒是透出几分机巧的狡黠来。薛鹤看得分明,他说这话时眼中毫无波动,显然这在他看来,又是一桩“常识”了。

  “罢,真性情是一桩福缘,林兄与旁人不同,纯善本素,当真教人钦羡。”最后,薛鹤只能叹息道。

  林湛阳全然未觉:“每个人本就与众不同,若连自己都不能做,那或者还有什么意思。”

  “论道我是与你们论不明白的,不过索性,你我脚下之道倒是清楚明白。喏,已到门口了。”

  林湛阳也不甚在意薛鹤那不知是真心还是礼节的说辞,抬手一指前方。

  薛鹤顺着他手指方向往前一看,果然看见温泉庄子的牌匾。黑油大门正洞开着,门边站着穿红着绿的俊秀丫鬟。这也便罢了,偏生门前几米开外,还负手站着个宽袍广袖、英俊过分的青年,他只站在那儿,这些丫鬟便一个个都噤若寒蝉,怯生生缩在那儿装鹌鹑,头不敢抬话不敢言的。

  那青年感到人来,抬眼一瞥看见他俩,眼睛倏地便亮起了,二话不说抬步便向他们径直走来。

  薛鹤唬了一跳,连忙躬身行礼:“末学薛鹤拜见……”

  “免礼。”司徒琅从薛鹤面前走过。

  他嘴里说着,眼神也稍稍分出一丝落在薛鹤身上。薛鹤感受到顿时在心头打起鼓来,手心都沁出汗来。

  然而司徒琅很快又收回了,又将注意力放在薛鹤身边那人上了。一种说不上是果然,还是奈何的心情,涌上薛鹤心头。

  “你来得怎这般迟,我都等你好半天了,差点都以为你一句话不说便鸽了我,还将我孤零零丢在此地坐蜡。”

  “你是堂堂忠顺王爷,别人只有敬着供着的份,怎会让你白白坐蜡。便说这忠顺王爷亲自驾临过的温泉庄子,等你走后这块山头的价码都能翻上几番。”林湛阳笑道。

  “原来这便是你与我顽的原因,好个负心薄情郎!”司徒琅佯怒。

  “嘁,你这话说我可不认的。我若是打着这主意,便不该领你家去,该好声好气请你去城郊别院,饭后在同你乡间散步。这么三五回下来,那一大片地价可不得涨翻天。”林湛阳却半点没被唬住。

  “你现在也能卖了你家……哦,那是巡盐御史的官邸,卖不得。”

  “是了,这多叫人遗憾。”

  这还是薛鹤头回看见林湛阳这般与人你来我往的嬉笑,瞅着颇有云中仙沾染上烟火气的意思。可他嬉笑的对象换谁不好,偏偏找的是忠顺王驾。他在一边围观他俩言谈无忌的模样,惊得眼珠子都快要掉下来了。

  这、这气氛也太过轻松散漫了些吧!

  司徒琅显见是特意在此地等他的,果然是待他处处与别个不同,格外地做小伏低。薛鹤冷眼旁观,在惊愕过后也回过味儿来了。看看忠顺王爷玩笑时的遣词造句,又是“孤零零”又是“负心薄情”的,想到坊间流传他尤好南风一事,这话里头的真心假意倒是让人捉摸不透。

  只是对上林湛阳。

  薛鹤见这人全然未觉的自在坦然,便情知王驾这是一片真情皆付与一颗顽石。

  啧……

  虽说有足够横行霸道的本钱,可司徒琅毕竟不是林湛阳,这基本的为人处世还是省得的。两人寒暄一会儿,他便找了个时机将话头引到薛鹤身上:“我原还想着这世上,大约除我之外再无第二个能与你好好相处的知心人,特特等在外头,免得你姗姗来迟又惹了人厌还不可知。却想不到你一声不吭,这才多久工夫便又招惹了一位。”

  薛鹤连忙从自己的胡思乱想里抽身而出,接过话头。他看出司徒琅分明是看在林湛阳的面子上搭理自己,纵然正主全然无觉这份体贴,自己这个受惠之人却不能无所表示,言谈中越发体贴玲珑。一时间三人倒是相处得宜。

  他们果然已经是迟了,只是三人同入,有司徒琅钉在前头,还有薛鹤帮忙吸引火力,林湛阳的出现倒也不那么扎眼。

  再不想承认,薛鹤和林湛阳也的确是这一届新进府学的秀才中最特别的两个么。

  那知府公子眼神淡淡,手下人倒是摸不真切这位是怎么个意思。

  知府公子脑子里却在琢磨临行前父亲对自己的那番嘱咐。

  当今三年一小评,五年一大评。这一任掌管鹾政的林如海手腕太厉害,面上和善,可底细却让人摸不清楚。

  按说他林家根系在姑苏,纵然京中尚有姻亲同年,可前几年那暗潮汹涌的,别说姻亲了,京中那些越是老牌的世家越是为了站错队忙得不可开交,自个儿断尾求生都来不及,如何还能顾得上这么个远在天边的兰台寺大夫。就算是几代列侯的江南豪富之家,可毕竟这儿是扬州,也不是姑苏,论人脉论势力,怎么着也越不过他们家去。

  林海的确也没越过他家去的意思——他只是笑眯眯地矗在那儿,高深莫测的,时不时在他们最不想看见的地方轻轻拨上一拨,扰动了一池春水。偏偏他们惯常那些手段,他又半点没受到教训似的,就连派去林家的人,也冷不丁就没了声息。

  日子久了知府也回过味来,这只老狐狸不是个好惹的人物。

  “待到明年秋,他也任期将满了。鹾政向来都是吃力不讨好,我拿他不得,可他手上就算握着点东西,也轻易不能拿出来。为父冷眼瞅着,他也没要搅风搅雨的意思,往前咱们与他家关系不对,等年末他回京述职的时候,按理他作为上任,有举荐下一届的情分,便看在这一重上,也该与他缓和关系。”

  “这是为父为他准备的考评,你且看看。”

  “至于他那承嗣的弟弟,你且先去试探试探,若能投其所好自然好;若是个混不吝的纨绔子弟,那捏住对方一点把柄,倒也不失为二手准备。”

  作者有话要说: 紧赶慢赶的早更,地狱星期三噩梦再临,有bug的话等我9点回寝再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