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平湖地界，再往南便是姑苏。蓝曦臣不急着回去，放缓了步子徐徐而行。
眼见着身边之人也没有要赶回莲花坞的意思，于是笑道，“这里已近姑苏，不如由我这半个主人请江宗主来尝一尝此地美食？”
“哦？”江澄这么些年，忙于家中事务，难得有出门的时候。即便是出门夜猎，要么是带着家中小辈或是金凌，要么是哪里出了事情匆匆而去，鲜有有坐下来一品风景美食的时候。听蓝曦臣这么说，倒有了些兴趣，问道，“泽芜君常来此处？”
蓝曦臣点了点头，“常有途经之时。”他指向远处一片朦胧的山影，“那座山，名为檀溪山。不是跃马过檀溪的那个意思，而是说，那座山上，长满了檀香树。山上有瀑布，奔流而下，在山下形成溪流。故名，檀溪山。”
“檀溪山山势陡峭，山上无人居住，但是山下有一个小小的村落，那里的人，背山靠水，养鱼而生。”蓝曦臣微笑着继续说道，“所以啊，那里有一道菜非常出名，叫做全鱼宴。”
“全鱼宴？”江澄低声念叨了一句，眼神亮了一亮。
蓝曦臣见他神情，便知自己猜对了。他想起当年在云深不知处的清谈会上，所有来参会的人都对蓝家的饮食颇有微词。只是碍于叔父的严厉和蓝家的面子，无人敢说，但到了用膳之时，低声抱怨的，食不下咽的，比比皆是。
那时候江澄身为一派宗主，总不能失了身份，所以无论蓝家的饭食有多么不合口味，他也只是极快的进食，最多不过在食完之后，才轻轻地揉揉眉心，叹口气来。唯一一次例外，是有一次家中做了鱼汤。清水煮熟，撒了盐，与其他汤一样放上了蓝家特有的苦味之物。可那一次，蓝曦臣坐在江澄的对面同食，却觉得江澄似乎有那么一丝丝的高兴，苦汤喝完之后，还破天荒的去夹了块鱼肉。那时候蓝曦臣便默默记了下来，想来云梦的江宗主应当是喜欢吃鱼的。
虽然当时的蓝曦臣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就记下了这么一件琐事，但是现在，蓝曦臣忽然无比庆幸，当年的观察入微。
“过了红叶林，便是檀溪山了。”蓝曦臣说道，向前走去。“这片树林里的树木，叶为红色，秋落春生，若是秋季来此，便能踩着红叶铺成的小径，走到山脚下去。当地的姑娘，都喜欢这喜庆的颜色，所以啊，都会等着秋季落叶之后出嫁，寓意喜色连绵，叶落成双。”
江澄听见蓝曦臣对这里如此熟稔，想来同是一派宗主，蓝曦臣却比自己自由许多，不禁生出了一份向往之意。可这份感慨在说出口的时候却变了，反而有些讽刺的意味，“没想到泽芜君如此风雅，果然清闲得紧啊。”
蓝曦臣听出他话中的不虞，知他心中怕是有些别扭，笑着摇了摇头，“晚吟，现在还在早春。这枝头的新芽刚露，未见的红叶遮天的模样。等到秋末落叶之际，我带你来此走过，看着遍布漫野的落红，你看可好？”
江澄一时愣住。想要反驳哪有那么些时间来此赏景，却听得蓝曦臣又悠然补了一句，“御剑而来，不过半日功夫，不会费太长时间的。”
这下，江澄是真真说不出话来了。他自小在云梦长大，他的眼里，只有云梦的山水如画。年少时，也有和魏婴一同游遍天下的想法，可他是江家的继承人，早在初时，便没有了任性的权利。后来，遭逢大变，独立支撑，更是不能可再有多余的心思。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那个憧憬着迎日出，踏月归，驰骋天地看遍人间的江澄早就不在了。
剩下的，只有那个裹着厚厚铠甲，心无杂念的云梦宗主江晚吟。
可就在一切都尘埃落定之后，有个人，站在他的身边，对他说，他也可以，在那些疲累和重压的间隙，留一份自由给自己。
如果说话的是其他人，江澄一定会嗤笑着他的天真，可在他面前，如此诚恳相邀的，是蓝家的宗主蓝曦臣。
他们之间，有太多相似的地方，而蓝曦臣这个人，又实在太难让人拒绝。
鬼使神差般地，江澄应了一个“好”字。
他想，蓝曦臣，总归是个值得相交的朋友吧。
而蓝曦臣，却为他终于能有一点点顾及自身而感到高兴。
两人各有心思，却偏偏忘了，在蓝曦臣听来的那个风俗里，两人一同走过这片红叶地，有着怎样的寓意。
不过稍许的静默很快便被一声狗叫给打破了。
江澄眼前一亮，只见一只毛色皆白的小奶狗跑到了自己面前。江澄蹲下身，轻轻摸了摸它的头，见小狗没有抗拒的意思，便把它抱在了怀里。
江澄笑着说，“我以前也养过几只狗，还给它们取了名字，这只就挺像我的妃妃。”
“妃妃？”蓝曦臣颇有些古怪地看着他。
江澄笑道，“行啦，我知道你们都对我给狗起的名字有意见。不过我觉得很好听啊，就像金凌的那只狗，叫仙子，他喜欢不就行了。”
江澄说完，继续逗弄着手中的小狗，却见那狗在他手上不安分的拱来拱去，还叫了几声。
“这是？”江澄看了看前面，恍然大悟，“它是让我们跟着它去前面！”
蓝曦臣完全没看出来这扭着身子的小狗还有想要表达的意思，不过听见江澄这般说，他也毫不怀疑地跟了上去。毕竟，江澄懂狗，他既然说狗在带路，那自然是有道理的。
初春时节，阳光洒在刚抽枝的嫩芽上，闪着细碎的金光。紫衣的青年怀中抱着白色的小狗，唇角微翘，显得肆意而活泼。
蓝曦臣望着他的背影，有些出神。渐渐地，眼前的青年与当初姑苏求学时的那个少年重合起来。那时的江澄，守礼好学，见到自己时，总是恭恭敬敬道一声泽芜君。可下学之后，也会与旁人打闹，想要去除水祟之时，也会雀跃而忐忑地站在自己身前，问一声可否。
那样纯粹而阳光的少年意气，似乎一点一点地回到了现在的江澄身上，仿佛弥补了他当初被打碎抽离的，少年时光。
蓝曦臣再一次地觉得，这真的，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