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鸦低叫, 汴京城昭光寺内烛火摇晃,有一素衣长发的女子跪坐蒲团,手握佛钏, 神情惶恐口中念念有词。
只见她指尖微动,佛钏束线突然断裂, 圆润的珠子散落一地,嘀嗒声在寂静空旷的佛堂里显得格外刺耳。
寺外冷风呼啸, 忽而有一人来报,正是皇帝贴身太监黄德海,他低眉顺眼,向太后禀报道:“娘娘,探子来报, 仍然没有陛下的任何消息。”
太后缓缓起身, 背影瘦削单薄,却好似一道鬼影,她侧目而视眼神冰冷, 说:“找!继续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黄德海打了个冷战,埋着头应了声“是”小步着退了出去。
太后一动不动, 驻立在佛像面前许久,看着那尊慈眉善目的弥勒, 突然爆发出一阵癫狂放肆的大笑。
这让门口的平康脚步一顿, 进也不是退也不妥。直到太后恢复冷静, 她才施然行礼轻声问候道:“儿臣拜见母后,晚膳已经备好, 儿臣特地来请您回宫。”
太后却牛头不对马嘴道:“平康, 你来得正好,瞧瞧今日这弥勒, 是不是在嘲笑哀家,你说他是不是也对哀家的所作所为感到羞耻?”
“怎会。”平康面色淡淡,她已完全懂得在这位母亲面前,如何掩盖自己的情绪,“母后乃大梁之母,上顺天意下接民意,您的一切决断都是英明的。”
“……”太后沉吟片刻,突然目光凶狠,转头死死地盯着平康,“你什么时候也学得如此油嘴滑舌了?”
“儿臣绝不是!只是母亲所为……身为女儿,顺从便是。”平康噗通一声跪下,将恭敬二字展现得淋漓尽致。
太后见之,这才罢休,她上前来,握住平康的手将她牵起,脸上又是慈母般地柔情似水,温声道:“康儿听话,母后的所为皆是为了母族,为了我们乌赞娜拉族的荣誉。事成之后,我们母女二人在大梁便再无约束,而高丽女君也将奉我为圣女,史书记载流芳千古也会有我们的名字!”
平康眼中闪过惊骇之意,但她缓缓抬头将情绪掩埋,再对上母亲的脸色已是赤诚一片,道:“母亲英明,儿臣全凭母亲吩咐,唯母亲之命是从。”
汴京城内无时无刻不在风云诡变,而远在塞南的戎州城,却显得安静恬淡。祁三公子买下的府邸里,躺着两名被包扎得严实的病号,一个龇牙咧嘴,一个表情抽搐,两人都疼得厉害。
邬思远看着这样的皇帝,仿佛也是才意识到般,他即便再怎么暴戾狠绝,也不过是个二十来岁的少年郎,年少又轻狂。
“忍着点,嚷嚷起来叫人听见,多丢你一国之君的面子。”戚英虽然也脸色难看,但绝不放过这等嘲笑李珏的机会。
“谁嚷嚷了?戚连山你胆敢再说一遍,我让你今晚上一次性叫个够!”李珏淌着大汗,忍着肩头的剧痛,嘴上却还是逞强地说着话。
沈逸怒翻白眼,一人脑袋上一巴掌,道:“都给我消停点!要不是你俩闲得没事跑到境外去撒野能出这档子事吗?!”
“还有你戚英!真是嫌命太长了是吧?你知道你中了多少箭吗?只差一点你就该没命了!没命了知道吗?!”沈逸指着戚英破口大骂,足足唠叨了半个时辰,终于在邬思远一句“喝口水”中消停了。
郎中处理好两人伤口,开了方子又嘱咐了些忌口,由邬思远亲自给送了出去。
只余下他们三人,戚英终于哑声开口道:“沈叔叔,如舟他没了……被蛮子害死了。”
他分明打算说实话,但一出口却还是变了,戚如舟的真实身份他倒是不想瞒,可说不出口:是自己杀了戚如舟这一条事实。
“没了?”沈逸一愣,念叨了这两个字几遍,红着眼睛消化了这两字许久,才狠声道:“真是被蛮子害死的?”
“是……”戚英不敢看他,闭着眼睛仿佛也在悲伤,但更多的是茫然和不知所措。
他和戚如舟,又或者说是拓跋穹之间的死斗来得太快,戚英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便已分出了胜负。他觉得太轻巧,太容易,不像那个同样身经百战的戚如舟,从小跟自己武艺不相上下的异姓弟弟。
戚如舟很可能是在放水,激怒戚英好故意去杀掉他。戚英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也就更加不敢向沈逸坦白真相。
或许让戚如舟这个名字,死于跟突厥蛮子同归于尽的名号,会更对得起梁国养育他多年来的恩情。
沈逸没再问下去,只说了句去找他的尸体,便离开了,出去时被门槛拌了一下。戚英终于绷不住,泪如雨下。
“……”李珏没说话,只是爬了起来,把他的头埋进自己胸膛前。
良久,他听到戚英解释:“戚如舟,纳措木汗·拓跋穹,他是我爹收养的义子,也是突厥汉王流浪在外地遗腹子。”
“你才知道他的身份?”李珏问,指尖顺着他的头发。
“我…杀了他。”戚英艰难道:“当时他也要杀我。”
“这不怪你。或许是天意如此,你们命里注定分道扬镳。”李珏轻叹了口气。
两人沉默半响,直到眼边一朵海棠花下落。戚英突然开口,一双眼睛泪盈盈望着李珏,说:“你在城墙上射下的那一箭,可曾想过会射死我?”
“有。”李珏对上他,认真回答道:“若你死了,我定会为你立碑,颂你功名让万人敬仰。”
“你好狠的心。”戚英负气般地说:“你明知道我想听的不是这个。”
多年思念,一朝相见,脑子里几番演练,戚将军对陛下撒娇这一套也用得熟捻。
“那是什么?”李珏挑眉,将戚英带起,贴着他的耳朵说:“若你死了,我也绝不苟活,定要办一场盛世冥婚,再饮下毒酒同你共赴黄泉。”
戚英推开他,嫌弃地说道:“那算了,听着就瘆人,要死你自己死去,我才要好好地活着。”
李珏轻笑一声。
“话说回来,你确定戚如舟、额…拓跋穹真的死了?”李珏整着被他抓皱的衣裳,一身血污还没有去换洗。
“或许是……”戚英神游不知所思。
“拓跋雄也去了,那突厥这下无主了?”李珏嘴上讨论着正事,目光已在戚英身上游离,他看向那裸.露着的滚动喉结。
“应该是……”戚英回过神来。自己已被李珏架起,他不动声色目光沉沉,道“去洗澡。”脸不红心不跳的。
戚英轻生嘀咕“我们才上了药……”看向那狭小逼仄的浴桶,还有一声不吭只顾上水的李珏,只觉得脸皮烧得厉害。
“待会再上一次。”李珏自顾自地褪了衣裳,赤着腿迈进了桶里坐下,撩了把头发伸出只手来,说:“过来。”
这种时候的他总是分外动人,殷切得像是一只开屏的孔雀。
戚英也很主动,主动地替他拿了汗帕,道:“我先替你擦擦。”
“进来。”李珏皱着眉命令他。
“你肩头的伤流血了陛下。”戚英当做没听见,拿起帕子往他胸口抡。
于是单手被握住,李珏扶住戚英的腰,将他半个身子给拉进了桶里。戚英没办法只好坐卧在李珏身上,裤腿湿透了,一只脚还被迫卡在桶沿外。
“……”李珏默声两秒,对上了戚英泛红地脸,和炽热的眼,从善如流地衔住了他的唇。
醉生梦死,春宵一夜。
次日,暖阳照进窗柙,戚英难得睡了个懒觉,正慢吞吞在床榻上翻了个身,鼻尖嗅到一股肉粥的浓烈香味。
他睁眼看去,李珏慢条斯理地用着早膳,恢复了他衣冠楚楚的假模样,手上捏着支信笺正细细查看。半响,他将纸递了过来,“看不清楚,你念给我听。”
戚英接过,简短的三行字:“太后隐而不发,召平康郡主入宫,宫中事务一切如常。”
“她还真是沉得住气。”李珏评价道。
“陛下信州一行,可知是谁泄露了你的行踪?”戚英将信笺撕碎丢弃。
“信得过的人我都未有隐瞒。”李珏回答。戚英忧心忡忡道:“边关有我,你大可放心,国不可一日无君,我想你还是早早地回去。”
“不,乘胜追击。”李珏又舀了一碗粥,端起却要喂给戚英,“拓跋雄已死,突厥一时后继无人,必然如一盘散沙,咱们正好趁机逐个击破,将突厥这块蛮夷之地彻底拿下。”
“并非是我不想,陛下。而是突厥地广人稀,虽有一个拓跋雄坐镇汗王之位,但其余三十六部族则分散而居,单是用马想把突厥给跑穿都得十天半个月,若还想行军打仗将他们一网打尽谈何容易?”
戚英不让他喂,自己端过了碗,说:“我还是想你尽快回去主持大局。”
“也罢……”李珏看着他,“不过我还不想砸了太后的这一出好戏。”
他眯了眯眼,唇角的弧度透露出狡黠来,说:“朕想,朕也该替戚将军,立一立五品上将的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