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幕未起, 天际一阵昏暗,汴京城的大道上还有昨夜的雨露,打破沉寂的是一匹快马, 在响亮的蹄声中羽使的嗓音响彻皇城。
“捷报!捷报!五品将戚英斩杀突厥王拓跋雄班师回朝向陛下请功!”
与此同时,一片宁祥的慈和宫, 被一只打碎的茶宠撕开寂静,平康看向那只翅膀折断的瓷凤凰, 没有作声,小心翼翼地亲手将它捡了起来。
“什么事,康儿?”太后躺在金丝软榻上,由婢女按揉着头首,神色悠然, 浑然不觉即将到来的变故。
“无事, 母后。”平康将碎茶宠收回匣子里,本是想送与母亲作为礼物的,现在看来还是太不吉利了些。她想起一事, 道:“梓妃那边儿臣今晨去瞧过了,还是茶饭不思米水不进, 如此下去真要将她饿死了,该如何是好啊?”
“死就死去吧, 本来就是哀家养的一条狗罢了。”太后提起宜昌, 满脸的嫌恶鄙夷, “生性懦弱的狗,即便养得再肥, 也不会给咱们看门咬人。还不如那个明事理的李姝, 比她宜昌也不知多了模样和姿色。”
平康默不作声,正巧听到了声请安, “碧贵人李姝,给太后娘娘请安。”
来人一身绿纱长裙,满头的珠翡宝翠,步摇碰撞发出好听的脆响,脸上时令的妆容显得雍容清贵,正是受了太后青睐摇身一变的戚姝。
她对平康施施然一笑,皮肤白里透红气色极好,举手投足间都是轻快得意,“拜见郡主,郡主万福金安。”
“贵人有礼了。”平康看她,眼里没有情绪,淡淡地收回了视线。
太后眉眼弯弯,热情地招呼道:“碧贵人来得正好,哀家最近新得了些好缎子,正想着让下人送些给你做衣裳,倒是省了他们跑腿的功夫,来,自个儿挑吧。”
平康见状,识趣地告了退。她没有叫撵轿,也没让奴才跟着,独身走在皇城中这的红墙青砖之下,明明没有风,却感到自脚底一阵阵地爬上凉意。
她抓紧了手上的匣子,这种剧烈的不安愈发强烈,直到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轻唤。
“平康。”回过头去,是碧贵人。
平康看向她,看向她的得意,她的努力,她的机遇,既是替她高兴又替她悲泣。她问道:“终于得到了你想要的,你这下可满意了?”
“你不替我感到高兴吗?”戚姝目光灼灼,看向这位昔日的好友,觉得陌生。
平康觉得好笑,漠然地看向她,道:“陛下生死不明,大梁社稷无主,我替家国忧心都来不及,怎会为了你一介侍妾感到高兴。”
“平康……”戚姝再开口,平康却打断了她,道:“碧贵人既如愿以偿,那便好自为之安分守己,不要辜负了太后娘娘的栽培。”
戚姝无言,再多的心情已无人可倾诉,眼看着她消失在宫墙转角处。
她举起芊芊玉指,对上黯淡稀薄的日光,露出满意又放肆的笑来:幸好当初自己审时度势,攀附上了太后这颗大树,只要皇帝一日不归汴京,她便能潇洒痛快一日下去。
端茶奉水,锦衣玉食,呼奴唤婢,她也尝到了高人一等的滋味。
戚姝享受至极,好不畅快。
她正要回延安宫,没想到却在内宫门外,见到一熟悉身影,烈阳之下,那人身挺如松,身穿朝服,如一根迎万韧而不倒的劲竹,跪在丹心殿下的龙凤石阶前。
皇帝失踪,太后监国却不理政事,大臣们的谏书已堆积了半月了,不时有一两个大臣闹着要见皇帝,跪在丹心殿前没几日身体便受不住又散了。
戚姝不懂国事,但明白皇帝若是没有,太后便是这大梁最大的掌权者。
“戚英。”她上前去,自认为善心大发道:“听说你立功了,是来向梁帝请赏的么?”
戚英抬眼,被晒得脸皮泛红,嘴唇已经干裂。他没有过多的惊讶,问道:“碧贵人,听说你也高升了。”
“怎么听来不大高兴,你也觉得我不够资格么?”戚姝捏着衣袖,嘴角嘲弄,她看向戚英这一副道貌昂然的样子,觉得嫌恶。
“这倒不是,只是好奇,陛下都卧病在床,又怎会临幸后宫,你的位品是怎么来的?”戚英淡淡地问。
“那你呢?”戚姝附身贴近了他,丹唇轻启,吐出来的话却分外恶毒,“你又是怎么以一罪臣之身,谷底翻身又摇身一变成了现在的五品将军?”
她看向戚英微变的颜色,心中的不甘畅快了些,又站直了身子端庄从容道:“你我之间,不都是各取所需,就不要厚此薄彼了。莫要怪我做妹妹的没有告诉你,皇帝并非病重而是遇难失踪,是死是活到现在都说不清楚,唯一的亲眷敬王遗子李庭也没了,他又没有子嗣。依我看啊,这汴京城的天又要变了,奉劝哥哥你还是擦亮眼睛看清形势,免得选错了到时候又成了一介罪臣。”
戚英看向戚姝,像是第一次相识,也的确是才认识:原来这样的戚姝,才是真真正正的她,那个野心勃勃不择手段的她。
“多谢你的坦言以待了。”戚英不明白,“姝妹,可否说一句心里话,这么些年来你真的过得不好吗?”
戚姝皱眉,也是费解:“怎么这么问?”
“德郡王府好歹王公贵戚,即便再苛待轻视你这个外姓之女,也不可能让你吃不饱穿不暖;后来还为你介绍元府的婚事,你若是嫁过去了也是正室之名,怎么会有日子过不好一说?”戚英看向她,神色竟是惋惜。
是啊,她戚姝哪里过得不好?穿金戴银,衣食无忧,十指不沾阳春水……多少整日为三餐发愁的百姓为一点粮食歉收痛哭流涕,多少远离家乡守关的将士战死沙场与亲人生离死别,多少的苦难她都没有受过甚至连见都没有见过。
“姝妹,知足吧,别再被太后利用了。你已经过上了很多人梦寐以求的生活了。”戚英温声,好言相劝道。
却不料戚姝柳眉一横,一个巴掌扇上了戚英。
戚英没躲,脸上留下三道发白的指印。“闭嘴——”戚姝表情狰狞,被戳中了痛处,也有些不管不顾癫狂起来,她抠抹着脸上的胭脂粉,露出了道显眼突兀的红痕来,狠声道:“看到了吗?看到这条疤了吗?这还不都是拜你所赐!若不是你让我去给屯兵校场报什么信!我引以为傲的容貌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你太过看重它了。”戚英无法共情她的愤怒。
“好高尚啊戚英,你不看重你这张皮囊?”戚姝呵呵冷笑,捂回了脸斜眼看他,嘴里仍然不依不饶地咒骂道:“若不是容貌,李珏会重用你?你不也是个以色侍人的下贱东西!我呸!”
“……”戚英哑口无言,一腔气血涌上胸口。戚姝见他吃瘪,这才像是吐了口恶气,郁结心里许久的疙瘩这才释解,嘴角上扬露出个报复得逞的笑来。
若不是他戚英,李珏能看不上自己?白白地让她受了那么多委屈,让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被羞辱!
——若非戚英,她早就是皇后了!
戚姝平复了心情,狠狠地剐了戚英一眼,离开了。戚英摇头,心中却是悲凉,只怕真的从此以后,他与戚姝也只能是陌路。
日上三竿。戚英已跪了五六时辰,他忍住不时席卷的眩晕,在遇到那位关键人物之前,还得继续坚持硬挺下去。
等的那位,只能是元中常。
李珏已经掌握,元中常跟太后有利益往来,汴京城中的黑炮房已被查办,可就是缺乏关键人物指认幕后主谋,李珏当然可以把罪名全部扣在元中常头上,可是他却不想又一次地将太后轻拿轻放。
计划之前,李珏再三劝过,若他实在是受不住,便回雪苑宁寻妙计。反正他已联系上朝中羽翼,只等时机到了联合弹劾太后,倘若实在不行那便动武逼宫,当然这都是最坏的打算。
李珏希望兵不血刃,屯兵校场被太后除去,戚英也没有兵马在京。
最好的结果,那便是希望元中常倒戈。
邬思远提议,对付这等又忠又奸的老臣,只能用一个“诚”字打动。李珏觉得太难,他贵为天子,都没能以诚打动这位软硬不吃的元大人,戚英却自告奋勇地说他有一个旁敲侧击的法子。
于是便有了丹心殿的一跪不起。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戚英估摸着有人来了,也不管是谁是什么身份,拿出了脑子里盘算已久的说辞:“臣戚英,先猪油蒙心,追随旧王,自知失了圣心,特自请迎敌,斩杀了突厥之王,想戴罪立功以求得陛下原谅!知陛下病重,臣亦痛心不已,可国不可一日无君,政不可一日不理,臣此番并非只为请功而来,还恳请陛下上朝理事主持大局!”
戚英喊完一遍,嗓子冒烟,还想吼第二遍。身后的来人却打断了他,“戚将军,别闹啦,你有所不知啊!”是黄德海,他一副太后的好狗模样,忧心忡忡道:“陛下不是不问,而是……不能,太后娘娘在监国啊,你这样大声吵吵嚷嚷下去,免得让有心人以为是陛下不理朝政了。”
“那我可否见陛下一面?”戚英诚挚地问。
“这……戚将军就不要为难奴才我了。”黄德海却吞吞吐吐。
“这怎么是为难?陛下病重,做臣子的连去探望都不能探望一眼吗?”
“哎呀,那便实话告诉将军吧。”黄德海压低了嗓门道:“陛下他不是病重,而是微服出访在外之时,被贼寇刺杀现下失踪不明了,太后娘娘也是为这事操碎了心,暗地里满大梁的在追寻陛下的下落,她怎么敢将这等大事给泄露出去啊。”
好借口。戚英心说,也果真李珏所料,泄露他出行一事,正是眼前这位首领太监。分明自瑜王时就跟了李珏,倒戈之心也真是够干脆利落。
“那该如何是好?”戚英配合焦虑。
“娘娘正为此事叫焦头烂额呢,一时间也拿不定主意,要是你说陛下有个三长两短的,那……”黄德海叹了口气,附耳对戚英好言劝说:“总之将军你别跪在这儿喊了,传出去多丢陛下的天家颜面啊。”
“那不成,一日见不到陛下,我便一日在这长跪不起。”
戚英决心传达,便闭口不言不再多说了。
李珏所说,太后的意思也很简单,反正她一口咬死了皇帝失踪,目前也没有证据能指认是她:李珏回来,她继续当她的太后;李珏不回来,皇帝不上朝时间久了,大臣们不急国事也得着急,一来二去她就不得不干预国事,到时候这滔天的权力在手还怕她做不成事?
总而言之,闹这么一出,太后想篡位,是个人都知道。但是她却没篡位,没人有证据能证明,也没人有胆子去指责,哪怕是皇帝回来了也不能治她的罪。
太后知道,选择权不在自己手上,倘若是李珏没有死,故意跟她这么耗下去,那她也只能奉陪到底。
他们都在等,等对手犯错的那个时机,再一决胜负。
戚英充当的导火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