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 李珏便携了宜昌一起,去了慈和宫拜见太后。
皇帝途中想挽她的手,却被这位爱妃给甩开, 给硬生生地接了个白眼。李珏无奈,只好扶了扶叆叇, 又背着手佯装无事。
二人前后进了正殿,却听得婢女说太后病着, 说是这一趟见了死人受了惊吓。
李珏还疑着,直到真看见了,太后躺在床上一脸病色,神思倦怠,又闻到了屋里的药味, 这才真相信了。
他慰问了两句, 还未开口谈正事,太后却先说了道:“皇帝可是要怪哀家,这条老命换了你御林军教头?”
太后都这么说了, 李珏有气也不好发。他正不左右难做人,却发现宜昌机灵得很, 接了婢女手里的羹,就腆着脸要去喂太后, 说:“太后尊贵凤躯, 做下人的怎可弃主子于不顾, 那教头能为您而死是他的福气才是。”
李珏撇了嘴,横了宜昌一眼, 但也不好当面苛责。只是问太后说:“母后在江南遭遇了什么, 那萧敬好歹也是选武令榜二,他怎么就无缘无故地折了呢?”
“一窝山贼罢了。”太后眼神飘忽, “是哀家拖了萧教头后退了。”
李珏并没有从她脸上看到对人命的惋惜。
然而太后却只是心道,折了一名倚重小将,皇帝心里难免有些不快。她示意婢女杏林去取东西,李珏便见着她捧了几件绸缎上来。
“皇帝瞧瞧,这儿也是晚秋了,哀家想着添置几件冬装,就专程购置了些上好的布料,都是坊间口碑顶好的商贩呢。”
李珏没动,只是笑了笑,知道太后这是在向自己服软。倒是宜昌去摸了摸,夸道真是舒服的手感,眼珠子挂上就差往自己身上披了。
李珏便道:“多谢太后,梓贵人既喜欢,那让太后赏你便是。”
“多谢母后,多谢母后。”宜昌也不客气,递给太后一个笑,便照呼婢女替自己收了,也不顾那些颜色是否符合自己。
太后脸色窘然,但见李珏没说话,也就当是他乐意。
李珏只道:“既然太后病着,那就莫要再操劳了,协理后宫代掌凤印一事,就交给梓贵人来做吧。”
“啊?”宜昌惊愕又抗拒,但对上李珏的眼神,又只得挤出个笑容来,“多谢陛下赏识……”
太后一惊,撑着坐起了些,脸色难看地说:“宫里又没几个人,能有什么操劳事啊,皇帝即便再偏心梓贵人,也要顾忌一下禧华宫中宫的地位吧。”
李珏感慨真是破天荒了,太后竟在帮高淳修说话,只怕她姑母纳兰氏知道了,都惊得从坟里爬出来。
“就不劳母后费心了。”李珏没闲心跟她掰扯,直接向杏林吩咐道:“去吧,嬷嬷,将太后代管的凤印拿回来,直接给了太后义女梓贵人便是。”
太后脸色更白了个度,她当初宜昌为义女,就是为了方便把她嫁给李珏,想不到如今却反过来砸了自己的脚。
她再看向梓贵人,从宜昌迟钝的犹豫中,品出了几分别有二心来。——她竟还以为这是个好掌控的闺女!
宜昌软声道:“是啊母后,您也一大把岁数了,就好好颐养天年歇息歇息吧,儿臣定不负陛下所托,会好好学着掌管后宫事务的。”
她虽不大乐意管事,但转念一想皇后半废,现在后宫里没人跟自己作对,管理六宫又是跟钱打交道,偷偷贪点蝇头小利也无妨,于她来说也是梦寐以求的差事。
李珏态度强硬,就是势在必得,宜昌倒像是放软炮的,一个红脸一个白脸唱着,太后也确实不好说什么,她觉得自己这病生得不是时候。
……早知道就不折腾自己了。
杏林本还犹豫,在看太后脸色,但李珏一句质问:“怎么,朕说的话不管用吗?”
她只得去拿了听了皇帝吩咐。
宜昌接过,连连道谢,李珏见之,装模作样地拍了拍她手,说:“梓贵人,可不要辜负朕和太后对你的期许啊。”
太后知他二人亲密,心里还是在宽慰自己,至少高淳修被废在即,而后位依旧是她乌赞娜拉氏,她最后瞧凤印一眼闭上了眼睛。
她对权势倒是没多大欲望,只是没了凤印就没有底气,后宫里的女人缺乏安全感,即便是她是太后也不例外。
皇帝最近…似乎逼得有点紧了。
又寒暄了几句,李珏跟梓贵人告退,几乎在出慈和宫的一瞬,皇帝便将贵人手里的凤印夺了,他盯着那块与玉玺过分相像的什物,道:“朕既已下了令,让你既协掌后宫之权,那这凤印便没存在的必要,梓贵人若有人问起你就说摔坏了便是。”
李珏将凤印递给黄德海,“拿去融了,从今日起没有凤印这种东西。”
宜昌没有异议,只是在心里默默警醒,他李珏真是个权欲太重的主儿。
正是回永惠宫,结伴的缘故是因为顺路,宜昌走神之际,察觉李珏竟在等自己,心里也是有个疑问道:“陛下,你即便是再喜欢一个人,也要把她一切控制得牢牢的吗?”
梓贵人受着宠爱,锦衣玉食了一段日子,还真以为李珏喜欢上了自己。
“这何尝不是一种保护?”李珏眼神眺望远方,“将权力集中在自己手上,这不是历任天子所做的常事么。”
“或许您可以试着信任一下别人?”宜昌觉得自己作为他的合作伙伴,也应该关怀一下他的身体状况。“你的叆叇比我之前见你厚重多了……”
李珏看她一眼,发自内心一笑,“梓贵人是第一个注意到的人,也是第一个关心朕的人。”
宜昌移开视线,觉得他的笑有些烫眼,也是揉了揉自己太阳穴,道:“让臣子们替你分分忧,你也省得那么劳累嘛。”
“梓贵人,告诉你个秘密如何。”李珏说。
宜昌看他,不太在意,“什么?”便听得李珏一字一顿道:“其实朕也同你一样,喜欢戚家少将军。”
宜昌笑笑,显得还挺自豪,“是啊,戚英那样的人,任谁见了都会喜欢的嘛。”
李珏点到为止,然后便没再说话了,至了永惠宫往勤正殿回去。
正至半路,却听得永惠宫里一声尖叫,宜昌跌跌撞撞跑出来,神色惊恐地要拉他进去,“陛下,陛下,孩子……小宝她……”
李珏一惊,立马呼道:“传太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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戎州。长城脚下,有花树绽开,虽已至凋零期,但仍可嗅其残余香气。
树下,青衣男子提桶舀水,淋向一棵棵树根处,安静又释然看不出来在走神。
长城之上,邬思远跟冯逸结伴而行,二人相谈甚欢,看着这几日心不在焉的戚英,皆心有思量。
冯逸道:“英哥儿这孩子,其实比谁都骄傲,凡事又爱从自己身上找毛病,这信州败仗已经够杀他面子了,他定是把他爹的死全揽在自个身上了。”
“是么?”邬思远呵呵干笑,心说我还以为这小子是在念李珏,犯了相思病呢。
“听说邬先生跟英哥儿共患难过?”冯逸捋了捋发白的胡须,道:“戚英性子慢热,不会轻信于人,他既能唤您一句先生,还请先生多劝劝他才是。”
邬思远点头,“那是自然,若是没了戚英,只怕我也早人头落地了。”他又想起一事问:“哎,沈将军我有一事疑问,戚英也老大不小的了,他老爹就没给他相过亲什么的?”
“未曾有过。”冯逸说,“戚老兄他……性子直率,又忙于军务,教行军打仗较多,从未跟英哥儿谈过婚姻大事。”
“也该许得了。”邬思远没有点破,只是话里有话道:“俗话说成家立业,成家在前立业在后,山儿他……疏于对男女之情的了解,在汴京险些被有心人利用,回了家也该收收心定定性了。”
沈逸道:“先生此言有理,只是这孩子性子执拗,他若是不喜欢的话那……”
“先相相再说……”邬思远话未说完,见着戚如舟拿着个黄棒子过来,像是圣旨。
戚英一瞧,扔了手里舀水瓢,问:“陛下的旨意吗?”
戚如舟脸色难看,尤其是见到他哥笑了,更是有些后悔为何自己要来送东西,闹心又添堵。
他扔去给了戚英,小声嘀咕了一句,道:“别念了,就是你那相好。”
“嗯哼。”戚英接过,打开一看,李珏官方又严肃的字样里,说了念戚将军有功赏金之类的废话,最重要是透露了他得空要来巡查的消息。
戚如舟盯着戚英,在他哥眉眼渐弯的神色,品到了那是他不曾有过的欢愉。
曾经的戚英不说内向,但也绝不是个爱笑的,哪怕跟戚如舟玩高兴了也总拘着,念着他是哥哥要照顾弟弟几分。所以以前他从不叫他哥,就是想跟他能推心置腹些……一年别离,戚如舟却没料到再叫戚英哥时,他们俩中间却已隔了太多别的。
“哥,你为什么喜欢李珏?”戚如舟百思不得其解,“他,他是男人啊,而且他还有老婆,你…跟他只有吃亏的份儿,你难不成就图这点钱财么,你戚英也不是个爱财之人啊。”
“凡事定要问个为什么吗?”戚英一笑。他终究还是把戚如舟当小孩,还弹了他个脑袋嘣儿道:“你还小,等你长大就懂了。”
“我就比你小两岁!”戚如舟去抓他胳膊,但触到却又触电似地拿来了,他盯着戚英那张笑晏晏的脸,支支吾吾道:“你难道……喜欢比你大的?”
李珏确实比戚英大个两岁。
戚英托腮,也是皱了眉头,开始若有所思,戚如舟的话给了他指点——说起来,他是个慕强的,李挚当年一番豪言吸引了他,而李珏……则是万事都胜券在握的让人折服。
虽然过程压抑,但皇帝从来处事不惊,戚英也是才意识到,李珏无形中也给了他很多安心,他托他做什么事没有后顾之忧。
可能是权势,也可能是李珏,这人总是滴水不漏,哪怕自己被算计得死死地,但不得不承认他没有输过。
戚英才知道,原来自己当久了别人的庇护伞,真的很想有人能靠在自己身后,挡刀也好暖一暖也罢,他也想柔软一下窝进谁的港湾。
可惜李珏不在。
他正想着,便听到长城上,金钟被人敲响,而的不远处狼烟台,正排着序般陆续被点燃,意思是有突厥蛮子来犯了。
戚英连衣都没换,直接翻身上了马,“我枪呢?”长城上的沈逸整装待发,也是拿起旁架好的一杆枪,“英哥儿接着。”
一旁邬思远望着沙,有些没见过世面,慌道:“这就来了?这就来了?”
戚英一手接过,就要策马出了城,“如舟儿,你点多少人自己看着办,我先去跟老朋友打个照面。”
他扬长而去,带起一道黄烟。
戚英先探路,行至戎州边境,不多时便见一路人马奔驰而来,还未靠近便听得他们用突厥话,叽里呱啦最清楚地听到“戚英回来了?”这个问句。
“尔扐将军,别来无恙啊。”戚英朗声。
他在一片黄烟中,看到了那身材魁梧的大胡茬,浓眉厚唇一脸凶相,身上肌肉较以前更壮硕粗大,正是突厥王最器重的将军之一布达·尔扐。
布达·尔扐勒了缰,缓着马蹄过来,打量着这一年未见的男人,脸上多了个烙印,眉眼风采依然不变,但总觉得哪里不一样了。
从前是木,如今带着笑,就连撩自己头发的手,动作也别有一番滋味起来。
尔扐直勾勾望着他,咽了咽口水佯装镇定,再三叮嘱自己不要被这人表相诓骗,用着生硬的大梁官话道:“戚将军汴京一行,可是遭遇了什么不测?”
戚英只说:“多谢将军关心,此一行虽有误会,但所幸得了陛下倚重,现已官复原职又回来了。”
“是么,听闻汴京温柔乡美人窝,戚将军还回来做什么,莫不是真还念着我们将军?”一个突厥兵口无遮拦,带得那一队人马发出阵阵哄笑。
戚英阴阳怪气道:“那可不,尔扐将军英明神武,谁见了不心旷神怡。”
在二位的交锋之中,敏锐洞察如邬思远,很快便觉出了其中不对,他以质问的眼神看向沈逸,果然得到了个意料之中的消息。
沈逸陪笑道:“你也知道,咱英哥儿那张脸,就是招蜂引蝶的。突厥那边女人又少,个个五大三粗的,他们些个汉子没见过,头一次见他还以为是娘们。英哥儿又爱跟他们开玩笑,久而久之两边嘴里都没个把门的。”
邬思远眺望着下头,狠砸了一把墙头,恨铁不成钢道:“这玩笑也能开?怎么遇到的竟是些色胚!长此以往下去他为将威信何在?”
“先生不急,他有分寸的。”沈逸笑笑。
戚英嘴皮子说累了,也就懒得跟他们再掰扯,一杆子枪突了过去对尔扐,两人便没过多废话动起武来。
尔扐使的刀,一个重击挡下,他发觉戚英力气弱了,有些得意洋洋道:“莫不是真的,戚将军回来是想我了?”
“自恋得有个度吧?”戚英挑眉,一枪向他的马,打得他那只马欲躲把他给抖了下来。
尔扐一屁股倒了下去,“你使诈!”
“哥!”戚英听得戚如舟带队赶来了。
他偷偷松了口气,但仍是胸有成竹模样,回首对戚如舟朗声道:“如舟,给你个跟尔扐将军切磋的机会!”
戚如舟点头,立马替了戚英的站位,一剑刺去要取尔扐项上人头,却被尔扐给握住了剑刃一拉,竟直接把戚如舟给拉了下马来。
戚英大惊,调转马头要去抓戚如舟,却没料到尔扐更快地掏出小刃,削了戚如舟的手背让他松剑,再一个带身禁锢了他人锁了喉。
电光火石之间,局势骤变。尔扐用戚如舟的命威胁戚英道:“戚将军,我们要的不多,三百车粟米罢了,我相信你弟弟的命值这个价吧。”
戚英还没答,城墙上沈逸却一声冷喝:“要想粟米,那就拿钱来买!或者拿别的什么来换!”
“……”戚如舟没有说话,满头大汗地看着戚英。
戚英下了马,放了枪举起了双手,一步步向戚如舟靠近,道:“尔扐将军,换我做你的人质如何?”
“戚英!”沈逸和邬思远同时一声怒喊。
邬思远才不管那么多,当机立断一声令下了道:“放箭——”
戚英抬头惊愕,尔扐见之那密箭袭来,用突厥话暗骂了句脏话,带起戚如舟便上了马便逃。戚英也即可上马想追,却被邬思远一声“戚英!穷寇莫追!回来做了思量再定!”
沈逸亦道:“是啊英哥儿,如舟他再怎么说也是突厥人,他习突厥话知道怎么跟尔扐周旋,你先回来再说!”
戚英皱眉,看着那扬起的烟,几下便没入了灰尘不见人影,胸口像是被谁打了一拳头,他自腿伤后武功竟退步了些,方才竟没打过尔扐才害得如舟被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