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叶染金, 已入秋了。
皇城外人头密集,有无数朝官候侍左右,纷纷望向那大道尽头, 一行官兵护送的马车缓慢驶来。
枢密院知院韩世钟,光禄大夫何必安得了消息, 带了几名宫侍盼首以待。
宋明道快马先至,下了来压低了嗓门, 道:“韩大人,何大人,陛下受了重伤,虽然现下已无大碍,但身子仍然羸弱, 还请二位大人保密才是。”
“一定一定。”何必安点头。
“陛下可是在战事上受的伤?”韩世钟忧心。信上传来的消息已说清了, 此次红巾江州作乱,柳严已伏诛被押往汴京,宁王尸身已遣返回来, 候景将军折在了太白山上,就连那本该颐养天年的冯广川也……
宋明道回答:“韩大人不急, 我们护送陛下回城了再议不迟。”
韩世钟答应,与宫侍点头示意, 城门打开放行他们进去。
奔波数日, 提心吊胆, 终于将皇帝领回了勤正殿,陈霸和宋颜二位这才好不容易松一口气。
唤了太医来, 刘贲看了皇帝的伤, 紧锁的眉头松懈些许,“伤口处理得还算及时。”给陷入昏睡的他施了针, 打算将昏昏沉沉的李珏唤醒。
李珏混沌之间,做了个可怕的噩梦,没留神一句“戚英别走”失声喊了出,睁开眼睛便见着一屋子大男人。
……神色各异地看着自己。
尤其是不知情的韩世钟和何必安二人。
“咳咳。”宋明道打着圆场,聪明地给了他一个台阶,“陛下,江州红巾虽灭,但其他地方仍有水贼,戚将军已继续南下去了,这还是您下令说的,顺便就让他回戎州袭爵驻关。”
“啊……是。”李珏彻底清醒过来。他捂着脑门,手掌挡住了眼底情绪,问:“朕既已回来了,那被擒的柳严何时会归京?”
“不出三日。”颜九真答。
“柳严所谋之事实在恶劣,但朕倒是想听听他辩解——”李珏想起他那封陈情书,也是心里有所动摇,“此案由三司会审,务必要查得干净,给江州百姓一个交代。”
何必安立马提点道:“陛下,大理寺现已关了孟报国将军、还有工部尚书秦士勉二人,大理寺卿孟正堂大人怕是抽不开身来……”
韩世钟勾唇吐槽道:“也是,儿子犯了事要老子去审,可不得把孟大人给急得焦头烂额。”
“礼部有制,‘三司推事’制度,呈报中央的重大案件,由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御史中丞共同审判,不便解决的则派监察御史、刑部员外郎、大理评事充任‘三司使’,前往当地审理。”颜九真道,发挥了他礼部侍郎的作用。
“麻烦。”李珏皱眉,心生一计,“这样,让刑部尚书邓凤笙,监察御史徐州济,还有那元誉,一起调查江州刺史柳严一事。”
元誉?宋明道想起他,脸色有些不甘。
李珏注意到了,宽慰似地笑了笑,他话里有话说道:“宋大人,元誉既能得尚书令赏识,必然是有他的过人之处,可莫要小瞧了人元老大人之子才是。”
宋明道了然一笑,“陛下既要历练元大人,那我等也只好拭目以待。”
刘贲终于得空插话,“几位大人说完了,可容臣叮嘱陛下一句?”
“陛下所伤,虽得到了及时处置,但饮食上仍需清淡,应记着忌生冷腥辣才是。”他从药箱里掏出一药瓶来,“早晚擦用。”
李珏接过,嘱咐其他人道:“还有其他琐事,明日上朝再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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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剿匪归京,太后亦祭祖回来,整个宫里忙着为之接风洗尘,就连梓贵人的永惠宫,也因多了两个孩子而热闹,只有一处冷寂安静。
禧华宫。
一国之母被禁足近整月,高淳修同那被打入冷宫的无异,她素衣散发却满目苍凉,望向宫中金碧辉煌,目光空洞。
“陛下他还是不肯见我吗?”她轻声问。
“如心已去求过了。”侍女如意回答,她偷看皇后两眼,还是如实禀告答道:“陛下他,才剿匪回来,政事繁忙,且据说还受了伤,还养着呢连朝都没上。”
高淳修冷笑一声道:“呵,既是政事繁忙,皇帝总该见我父亲一面听听辩驳,莫不是就为那连形都没成的血水,他要禁我这个皇后一辈子的足?”
如意劝道:“娘娘别这么想,我们国公爷手握重权,他上次来不是也说过么,陛下即是念在老丈人的面子上,也是万万也不敢动您的……”
“你懂什么?”高淳修怒道:“父亲就是太过刚硬,不懂得在陛下面前低头,本宫都被禁足宫中形同废后了,这次剿匪他竟不为陛下分忧!”
如意劝阻:“国公爷就是因梓贵人滑胎一事,他知道您肯定是被冤枉的,劝阻无果才跟陛下呕气了的啊。”
“父亲是个直肠子,后宅这些弯弯绕绕,本宫也不指望他能帮上忙。”高淳修起了身,皇帝数月的冷遇,让她对李珏已无往日情意,道:“皇帝既宠爱梓贵人,那本宫就让他爱而不得,是他先对我冷血无情在先,那也就休要怪我不顾夫妻情谊了。”
她目光骤变,阴沉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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较禧华宫相比,永惠宫的确人气热闹,但却因为多了两个孩子,而显得有些鸡飞狗跳起来。被许给皇帝的梓贵人,看似倍受皇帝恩宠,实则连房事都一知半解,又哪里懂得怎么带孩子。
于是,无事可做的宜昌姑娘,就盯着两奶娘抱着一男一女,来来回回哼着曲踱着步哄睡着他们。
“还没睡着呢?”等得她呵欠都出来了,宜昌终于忍不住道:“这大宝二宝今晌午吃多了?怎么劲头这么足我困了他们还精神呢?”
“贵人若是乏了,进屋歇着奴婢看着……”
奶娘正说着,却见皇帝一脚踏入,嫌弃了宜昌一眼,道:“什么大宝二宝,此乃敬王李禧嫡子女,人家敬王妃取了‘婷、庭’二字,由得你个大字不识的胡言乱语?”
时隔多日不见,宜昌承认李珏俊了几分,但还是依然为人讨厌,“我只是不通诗赋,并非大字不识的白丁,你若想培养他们成龙成凤,大可让皇后娘娘来教,人家出身高门饱读诗书。”
“……”李珏无言以对,落下一句话就走,“朕来告诉你一声,戚英没死回戎州去了。”
“哎?”宜昌还没反应过来,再抬眼李珏已走得没影了,“那又怎么样?我,我即便嫁给了你,但,但心里只戚将军一人,你……”
留下宜昌,沮丧地看了那两孩子一眼,“我真要在宫里替他李珏养一辈子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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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德海候侍,见李珏出了宫门,脸色已经白了,忙迎了上去嘱咐道:“陛下,您肩上的伤还没大好,又何必亲自跑这一趟呢,若挂念贵人大可传唤她召见便是。”
“你还当我真挂念她。”李珏上着撵轿,一边捂着肩膀,一边忍疼装无事人,“太后既已回了宫,戏就要作全套起来,这老妇都敢调用我御林军了,背后还不知道打什么主意呢。”
黄德海小声问道:“意思是,陛下越是宠爱梓贵人,太后就以为陛下越信赖自己?”
李珏勾唇一叹说:“可惜啊,太后安插错了眼线,梓贵人是个没心眼的,即便朕真在永惠宫说了什么,她只怕也没放在心上。”
“可要去慈和宫瞧瞧太后?”黄德海问。
“这会儿不去,晚膳时唤梓贵人一并去了。”李珏说,“皇后被禁足了近月,高国公把朕骂得狗血淋头,案桌上一连好几撂折子,都是他参韩大人的不是,带上让太后替朕出出主意。”
话说回来,李珏禁足高淳修,其实暂无废后之心,而是有心打压高国公,杀杀这位建业功臣气焰。高国公的确是他老丈人,可皇帝却不能真成了儿婿,从来汴京城内君臣大于亲情,李珏不能容忍谁以亲犯上。
他从来居安思危,自登基那一刻起便明白,要将皇权牢牢握在自己手里。
此次放戚英回戎州去,他都还是觉得轻率了,但除他也确实没别的人选。
那行刺自己的人还没查明白,他潜意识总觉得跟信州一战有关……怕就怕有戚家旧部因往事记恨自己。
李珏不放心,也是打心眼怀疑,戚英看起来不在意,但心里分明是埋着的,他们间终究隔着杀父之仇,他此次放他回去赋予权利愿他心愿,亦是在赌戚英是否真是个老实的。
可惜那戚姝怎么也没消息,不然是该将她永远留在汴京城,作质子之用。
一路忧思,李珏回了勤正殿,却见那送信的羽使已回来了,手里亦捏着张轻飘飘的纸。
李珏一笑,接过打开一看,“戚将军回的?”
已过了三五日,算起来时间也合适,想必戚英已回了戎州。
果然,李珏打开纸张的同时,闻到了一股清冽的沙枣花香,里面只寥寥几个字“要我红杏莫出墙,你也得多学学莲花。”
要朕出淤泥不染?李珏笑笑,心道你戚英好大的胆子。
见字如画,真是念啊。李珏将纸夹入书中,正要提笔又写些东西,却见那羽使先厉声婉言道:“陛下,小人乃兵部官卒,掌战备羽使军情要务,平日里只送战事和捷报的。”
“……你好大的官威啊。”李珏笔尖一顿。
那羽使立马跪下了,叩头不语。李珏亦只得作罢,心说干脆直接下旨得了,省得想跟戚英说话还偷偷摸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