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天子亲征声势浩大, 不过半月时间,便传出诸多事端,前有冯广川为君含冤而死, 后有宁王被寻尸身归京,消息自江州传出轰动举国上下。
陛下了了心头大结, 诸臣也再难有二心,此为一功。
与此同时, 梁军南下继续剿贼,由戚英率领势如破竹平乱,将整个潍水隐患彻底铲除。拦河渠被废潍水水位上升,水流迅捷漕运来往更为便利。
良将有为水患根除,终于治了朝廷心病, 此为二功。
最重要的, 亦是最难令朝中诸臣震惊的是,燕丹拦河渠被废,大梁与燕丹却并没挑起矛盾, 甚至还派了使节入荆州,不日便将之重新纳入版图——
不废一兵一卒收复失地, 大扬梁朝国威!此为三攻。
还不待李珏回京,汴京城中皇帝的声望已一改往貌, 比肩高祖胜过恒帝…诸如此类的赞词, 已被编入民谣流传坊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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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州再建, 县衙被烧毁,只部分民宅私营还保存完整。莺歌燕舞的柳楼近日却冷清, 说是有位神秘贵人入住喜静, 带官兵围了上上下下不许开张,整日只吩咐传了些大夫来往出入。
瞧那厉害架势, 自己的私营被官府充公,那老鸨没收钱心头不快,但还是只憋着口气忍气吞声,就一个劲地打听那神秘贵人是谁。
几日沉寂,就连老鸨都快以为人死了,终于听得里头有了动静,一壮汉模样的奔出来急道:“醒了!陛下终于醒了!这大夫妙手回春,他现下已无大碍!”
那老鸨一听,正扒在栏杆一个踉跄,不留神直接从楼上摔下去,又连滚带爬地逃了。
陈霸一瞧,怕消息泄露,去追她去了。宋颜二人急冲冲上楼,颜九真抢了进去道:“陛下,我们是否即刻启程?”
李珏依在床边,脸色病白羸弱,只能听声辨人,他似吓了一跳道:“汴京可有传来什么消息?”
宋明道进来,将门带上了。颜九真答:“戚将军明智,吩咐了下面守口如瓶,未将陛下受伤一事泄露。”
李珏叩床边木榻,急道:“朕的意思是……”
“汴京一切如常,翘首盼陛下以归。”颜九真说,“只是,在陛下昏迷之际,臣斗胆修改了江州一案,将其幕后祸首算在宁王头上,对外宣称冯广川是为护君而死,冯若秋亦是受到牵连身陨,冯氏一家仍旧是三代忠良。”
听到汴京无事,李珏松了口气。他静默片刻,知道他话里有话,明里暗里讽自己,无声地看这小文官一眼,“冯氏一家确实冤屈,不过朕倒是好奇,冯老将军在朝中多少威望,竟连你这个后生也为他们说话。”
颜九真一惊,脑子疯狂运转,汗津津地说:“死人说不了话,史官如何撰写,还不是都由陛下定夺。只是您若是欲收敬王妃遗腹子,还是要顾忌他母家名声才是。”
李珏默声片刻,道:“就按你所说的办吧。”
颜九真欲走,被李珏一声拦下,“等等。”他咳嗽两声问:“戚将军可还在信州……他那边可有传来捷报?”
宋明道一步进来,拂袖抬手礼道:“回陛下,柳严已被擒,正被押送遣往江州路上,戚将军南下剿匪收尾已快至戎州。”
“这么快?”颜九真疑问。他又分析道:“京中无大将坐镇,孟报国获罪入了大理寺,陛下现在手边无将,遇事怕是只能找高国公,可皇后还在被禁足……陛下两难啊。”
李珏道:“那御林军萧敬?”
宋明道又回:“陛下您忘了么,太后回江南祭祖,将萧敬借过去了,谁知路上遇了乱子,萧将军为护主死了。”
“死了?”李珏惊目,暗骂萧敬无用。又怒声大骂道:“太后她哪里来的资格,调动朕的钦定兵卒?!”
“凤印仍在太后手里。”颜九真补充。
宋明道又补充说:“上次元中常求情,元誉调任中书省,又与德郡王结亲有党争之意,想必背后便是有太后在撺掇。”
“可惜,被朕抢占了先机,以长公主之死给李赫扣了屎盆子,德郡王没了算断掉太后一臂。”李珏又忿忿,怒捶床面道:“朕倒是奇了怪,她已位至太后要什么有什么,连朕都不得不忌她三分,她怎么还来涉朝臣政事揽权?莫非也想效仿她那母家姐姐称女帝么!”
“陛下息怒。”颜九真惶恐,不曾想已挑起矛盾,“太后代掌凤印罢了,并不一定有夺权之心,更可况上次良驹踏飞雪一事,她不也为您向高丽使君求了情么?”
“也是……”李珏思虑,回想起那阿泰使君脸色,还有暗地里送往高丽女君的信,就不由得气从中来——也确实是太后从中调度,才让两国不至于这么早就撕破了脸。
“既那萧敬已死,那屯兵校场……”李珏话未说完,宋明道又想起道:“说到屯兵校场,近日得了消息来报,发现了李兰芝身死地牢,元誉奉命彻查此事,已处置了御林军中很多人。”
“他奉命,奉谁的命?”李珏横眉质问,“你还说汴京一切如常,这不都是些小人搅的乱子?”
“元中常大人……”宋明道一礼,“中书令形同副相,天子亲卫御林军教头身死,他亲去校场提拔新人上位,此举为陛下分忧也无可厚非。”
李珏冷笑一声道:“就好巧不巧地发现了李兰芝死了?他可老丈人可真是当得糊涂,一个屋子下住的自家人,在办公务时才发现儿媳妇死了。”
宋明道不作解释,“陛下,若想查明事情原委,我们还是先回京再说罢。”
“陛下,时过境迁了……”颜九真警惕地瞧了李珏一眼,“此次戚将军立了功,您可要再召他回汴京?”
李珏听得烦心,好不容易下的决心,此言又让他摇摆不定来,“之前你们都一个劲地说,边关未定戎州有乱,要朕复戚英一职去守疆,现如今怎么又改主意了?”
文官谏言,皇帝大可以不听,反而还苛责谋臣前后不一,改主意的哪里是宋颜他们,分明就是李珏自己罢了。
宋明道上前一步,暗戳颜九真胳膊,“颜大人不懂,陛下有心提携戚将军,鱼遇水而游鹰临空而飞,戚英身为杀伐军旅之人,在汴京之地施展不开手脚,自然要替他择木而栖才是。”
“宋大人高见。”颜九真语气轻蔑,一个眼神射过去,“我看你是懂得很啊。”
宋明道垂眸,斜眼看颜九真,叮嘱:“颜大人,不要以为自己很能揣摩上意,有些话还是不要点破地好。”
“好了好了。”李珏瞧得明白,知他二人聪明,也是在替自己瞒着,“你二人是我心腹,也当和睦相处才是,说话不必这么拐弯抹角。朕和戚英交情深厚些,也是为了稳住他驻关,不然谁替朕去震慑突厥?”
交情深厚…您这都深厚到哪里去了。宋颜二人对视一眼,心说莫非陛下和将军逢场作戏?
“下去吩咐,即刻启程回京。”
他们没问,李珏也没答,爱怎么想怎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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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一令,吩咐下了去,不出半个时辰,便整装上了路。李珏上了马车,凭栏临窗一望,碾过大道路过一红梅,想起跟戚英那廊下一吻,触情生情这就开始睹物思人了。
他一探手去够,摘了支红梅下来,抽了张宣纸一叠,递给手边骑马的羽使,道:“去戎州一趟,送到戚将军手上去,嘱咐他一句‘出墙易折’。”
那羽使接过,见之满头雾水,想问但对上李珏冷眼,还是只得将疑问咽下告退。
羽使掉头路过二位文官。
颜九真与之点头一笑,策着马全程纳入眼中,慢了两步跟宋明道八卦,他指了指那羽使手里红梅,道:“瞧瞧陛下那霸道劲儿,自己宫里还养着几个呢,还嘱咐人戚将军莫红杏出墙,露水情缘还不让人娶妻生子了,摊上他真是到了八辈子霉。”
“呵呵。”宋明道怪笑一声,“关你什么事儿啊?你个月俸三十两小官,人家正五品将军,论得着你去鸣不平。”
“我说宋明道你公德心何在?”颜九真怒骂。然后又觉嗓门太大,压低了声线又与他道:“陛下心眼本就黑,一肚子坏水,先前把人打牢里折腾得半死,转头糊里糊涂地跟人搞上了,我瞧着戚将军是个老实人,铁定是被他甜言蜜语诓骗的。”
“不行我得瞧瞧那信,好歹叮嘱戚将军一句。”说罢,他调转马头,就要去追那羽使。
“我说你有病是不是……”宋明道亦怒,没第一时间拦下颜九真,他往马车窗瞅了几眼,也只好转了马追上去劝,“颜大人啊,我知你古道热肠,可陛下和戚英关系你又知道几分,万一人家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你去掺和一脚不是多此一举?”
“我看未必吧,你我具在太白山下,陛下跟戚英吵得那样……”颜九真说到一半,比了个打住的手势,“宋大人,且听我一言,你我二人皆为朝臣,不说他二人是否真心实意,就说陛下身为皇帝肩负社稷,他难不成就再不纳妃不入后宫了么?虽说敬王遗孤已入了京收养,可难不成今后陛下就真不会再要子嗣了?”
“颜大人,这些话用不着你说。”宋明道再三嘱咐,“戚将军不是个蠢的,想必是比谁都清楚这些,他能脱罪宁王再翻身复职,想必是在陛下身上下了功夫的。”
“……”颜九真噎住,被他这番话打了耳光,像是自己多此一举似地,再抬头见那羽使已走远瞧不见了。
“颜大人,你既身在朝中官场,便该知道哪有那么多情谊,无非都是互惠互利人家乐意罢了。”宋明道拍了拍他肩,“放心吧,陛下一国之君,他是知道分寸的。”
他调转马头要回,却被颜九真一句给愣住,“宋大人!此剿匪一行你挺身而出,后在太白山天隙你我共经生死,难道这些都只是为了利益而非义气吗?”
宋明道别开视线,“你……想谢我请吃酒便是,说这些肉麻话做什么,我只是尽了臣子本分罢了。”
“好,请请请。”颜九真叹气,心有余悸道:“还以为你真是那唯利是图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