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英与沈逸说毕, 正要扶他回营地休息,行至山路抬头望去,却见墨黑丛林中有红光, 那几点火苗几下便窜成了大火,伴随着喊杀声熊熊燃烧。
三位行武之人, 几步赶上了山去,在厚重的草木焚烧中, 闻到了股刺鼻的汽油味。
戚英抬头,却见小丘山头,有红巾越林而来,与腰间梁军杀作一团,人头冗密火把挥舞, 听得有两人的叫骂声格外突兀。
邬思远正上山而去, 他手持火把探脚下的路,同时躲避着射来的暗箭。
夜黑风高不见人影,戚英没看到邬思远, 但听到了他的嗓音,正在山腰上陆续往上, 道:“柳严!你倒戈败贼宁王,怂恿燕泽率民成军, 陷害朝廷命官不够, 竟还欲图行刺陛下, 你可知罪?!”
小丘下打得不分敌我,又是幽深丛林之中, 柳严即便居高临下, 也没找着发话者究竟何人,当着众人面被戳中脸皮气得够呛。
自己所遇, 本就是世道不公,柳严一口气没憋住,骂得愤恨哀愁,荡气回荡。
“你谁?你也配苛责于我!朝堂有官无道,新帝亦不作为,谁来替他们伸张正义!本官所作所为皆是为了百姓着想!”
戚英听见声音,叮嘱了句戚如舟照顾沈逸,便顺着声音方向潜身探去。他如个鬼魅一般,游走在红巾梁军战乱之中,仔细在黑夜里辨认柳严的方位。
“潍水运河,劳民伤财,致使连年干旱,稻田农难成灾!改稻种桑布廉而米贵,百姓连饭都吃不饱,上头做官的有谁在乎过?”
柳严对天长叹,既叹命运不公,亦叹造化弄人,一把老骨头哭的两泪纵横,“本官在江州待了十八年,十二年江州司马空权闲职,所得俸禄全部用于济民救灾,八年刺史却因农难永不得晋升之日!连一封陈情书都送不上汴京去!”
戚英终于寻得了他,在地上捡了把弓,一个翻身拉弦持箭,对准了这位好官的额头,道:“柳大人,陛下已看到了你的陈情书,他要留你性命去汴京觐见。”
柳严一惊,又躲在几个红巾身后,警惕又怀疑地看着他,“你,你没死?陛下何在?我凭什么相信你?”
“陛下已先回了汴京。”
戚英微微松弦,对向柳严身边红巾,道:“我谨遵圣命,自然不会向柳大人动手,虽不知您陈情书里写了什么,但知道陛下确实是要留你性命。”
“对啊柳大人!”同时亦邬思远赶到,他上山累极气喘吁吁道:“你若还执迷不悟,那必是连坐九族的死罪,你好歹为你怀胎四月的妻子想想吧。”
“你一庖厨怎么……”柳严欲言又止,抹了抹泪待看清了他,“你,你是前太子少傅邬思远?”
他看了看邬思远,又看了看戚英,再看了看下头拼杀得戚如舟,眼睛瞪得如铜铃那般,好半天才想通失声大笑,将自己这几日的困惑一一解答。
“好哇是你,原来这幕后,竟是你在纵局?”他眼含热泪,有些苦涩自笑,喃喃自语道:“我还道,以我旷世之才,这朝野上下的草包何人能匹敌,即便做那一人之下的宰相又何妨?……没想到,没想到竟遇上太子少傅,哈哈哈哈哈……名不虚传啊铜臭居士,将我等蠢人耍得团团转!”
“非也。”邬思远急道:“我与柳大人同病相怜,皆因重重意外身陷囹圄,我破你江州筹谋只是巧合,也并非特地刁难捣乱,无非也是想入驻汴京为官罢了。”
戚英:“柳大人还活着,陛下因你陈情书,不计前嫌有心见你,你还有什么可不满的?”
“哼,我倒是好奇。”柳严推开红巾,仰首挺胸地行至他二人面前,质问道:“陛下亲征这样的大好机会,又有戚将军与邬大人强强联手,你二人怎么不扶仁厚德善的宁王上位,怎么反而还为瑜王那等多疑之君做事?”
陈情书是肺腑之言,但若非时局有变,柳严也不会为活命递给皇帝。
戚英懒于他再解释,“柳大人,你已强弓之末了,有什么话留给陛下说便是。”
“柳大人,从前我也如你这般想。”邬思远劝谏柳严说,“可是这国有国运,天有天命,很多事本就由不得人选,瑜王行事脾性虽然乖张放肆,但我倒是觉得这梁帝非他不可,恩威并施也能更好差人驭下。”
柳严欲言又止,狠喘几口气,念在如此败局,不降就死的局面,只好说道:“戚将军,可会护送我平安归京?”
戚英不答反说:“臣官复原职,自要回去驻关,陛下不日便会下令遣我回戎州。”
不止邬柳二人,就连后来的沈逸,及时赶到的戚如舟,听了戚英所言也是一惊。
彼此虽没言语,但纷纷心怀各异。
早在戚如舟反水,红巾已士气倾颓,跟着柳严亦是败军之寇,如今梁军是乘胜追击,这下更是无了反抗之力。
柳严被擒,沈逸好巧充起了看守。红巾投的投降的降,原本就只余些虾兵蟹将,这下更是溃散去了。戚英与戚如舟战事善后,从他神色中嗅出几分隐瞒来,正要趁着无人质问邬思远却又来。
戚英手把榔头,敲桩拉索,又搭了个新棚子。
“山儿,那位沈看守可是你父亲亲信沈逸?”邬思远快步过来,神色凝重,“你还信他个战场上了假传军情的?”
戚英道:“先生,沈叔叔他值得信赖,他真的是有苦衷的。不过我倒是想问——你戚如舟又有什么苦衷?”
他将手里榔头,往坡上泥里一砸,侧目看向戚如舟,眼神如刀似剑,质声道:“你左臂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果真,戚如舟武艺高强,哪怕自山下袭上来,身上也并没有受伤,但唯独左手有淌血下来,左臂上分明也没有挂彩。
戚如舟将手往后一藏道:“啊方才不小心被人……”
“是吗?”戚英过去上了手,要扒他的衣服,“让我瞧瞧你伤得怎么样了?”
戚如舟推开他,激动得大声道:“戚英!你既知道是我行刺了李珏,那你怎么不在他面前揭穿我!”
戚英松开了他,心里石头既重重落下,又涌上阵疲惫的情绪。他指向戚如舟,压抑着怒气道:“没有下次了!你忠心与否我管不着,但我此生效忠于梁帝,你若再犯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他是你杀父仇人!”戚如舟见他嘴脸,亦是怒上心头一拳送去。
戚英接住他拳头,关节用力至青筋暴起,他一个猛旋想卸他力,谁知戚如舟跟他来真的,硬碰硬地躲也不躲,竟被扭得胳膊脱了臼。
戚如舟吃痛,后退两步捂手,抿着唇看着他。
“你……”戚英话没说完,对上戚如舟的视线,觉得这眼神亦如针那般,将他心头那点阴暗扎得顿痛。
他想解释,但又觉得无所谓,话到喉咙思量左右,还是最符他性子的狠话:“是,他是我杀父仇人,但斯人已逝不可挽回,我再恨梁帝亦于事无补,我还是梁人还是梁将、还是得为国做事!我若只拘泥于家恨私仇,将大梁搅得天翻地覆,那我于那乱臣贼子又有何异?!”
戚如舟险些恨出一口血来,“你现在所为就是那乱臣贼子所为!你从李珏,究竟是出于私心还是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戚英恼极,平复着呼吸道:“好,好……你了不起,有本事你也去当个皇帝试试!”
戚如舟哑然,眼里荒寂又苍凉,藏着不明的情绪,他红着眼眶好半天憋出道:“你是因为这个才委身于李珏的吗?”
邬思远在旁听着,捏紧了手上的护膝,这碰敲侧击的老先生,如被戳了脊梁骨一般,愧疚地瞧了戚英几眼。
戚英真觉得,脸这种东西……自己早在黎川,早在雪苑那一夜,就该撕得干干净净,可如今被人戳起却还是羞的、疼的。
他的沉默被戚如舟曲解。
戚如舟恨,恨自己无用,恨自己无能,恨为什么当初要走,信州一战不在他哥身边——戚英在他眼里不该如此,他从来,他从来,都是个桀骜傲骨之人,输对他来说已是脸上剜刀了,他竟还要跪伏在胜者宿敌之下。
戚如舟再抬眼,看到他脸上烙印,亦觉得心如刀割,多了份覆灭一切的笃定坚毅,“你若觉得委屈,你有什么话不能对我说,你偏偏还要铤而走险与李珏逢场作戏?”
“我跟他不是……”戚英说不下去。
他终究不是皇帝,没有李珏的底气,也没有拿得起放得下的勇气。诸多阻力,无一人鼓励,他只觉得自己与李珏,也该因为这场分别走到尽头。
苍天有意如此。
“算了。”戚英抬头望天,眨了眨眼睛,“都过去了,忘了便是,反正我们亦要回去了,到时候天高任鸟飞谁也顾不上谁了。”
“不会!”戚如舟过来,他神情焦灼,拍向戚英的肩膀,道:“不会就这么算了的哥!我定替你把李珏那厮从皇位上给拉下来!”
邬思远撇嘴,但又在心里默默揣摩其可行性,心道这皇帝成业容易,守业可真是多灾多难,谁都把他座下的龙椅给踹了。
——活该!邬先生心头暗骂。
戚英听他此言,又见他说得煞有其事,也是颇为好笑地乐了笑道;“说什么大话呢,你哥我可没那个心思,回去守关了此残生了便是。”
想洗洗睡下的邬思远脚步一顿。
就这么算了?
也就他戚英才咽得下这口气!
邬思远冲过去,猛地扔下手里护膝,往戚英面前一砸,怒道:“你是痴情种还是滥好人?汴京一趟人财两空,除却官复原职什么都没捞着!五千戚家军还被皇帝给流放了,你在罪人监受的罪忘了干净是不是?几句甜言蜜语就把你给打发回去了,就这么虎头蛇尾地回去又替李珏卖命?”
戚英一愣,看向那护膝绣花,正要伸指去探。
“被灌迷魂汤了你。”邬思远一见他动作,咬牙翻了个白眼,又去捡了那护膝起来,往戚如舟怀里一塞道:“你,拿去烧了!一段孽缘搞得跟真的似的,两情相悦也要看看彼此什么身份!”
戚英还是没拦,皱着眉闭了眼睛不看,任由戚如舟丢了热水火堆里,只听着那噼里啪啦焚烧声。
他再睁眼看向那火里,那绣花已不知原貌。戚英抬眼望向邬思远,却见先生态度强硬笃定“山儿你记着,你先生没本事,只会谋财术害人道,添乱子搅风云有一手,但当不了谁的治国谋士,我点李珏去太白山不是为助他,而是为救你——你给我死了对李珏的心。”
瑜王李珏,干的尽是脏事,但手下人竟是良臣,他还是搞的表儒里法那套正道,偶有出格之为亦知分寸。
即便戚英不在乎,邬思远也猜得到,李珏不可能给他名分,喜欢跟人腻歪着是一方面,绝不会让风声传到朝堂上去,至少他就知道韩世钟不知此事。
皇帝多拎得清啊,一开始只把人养雪苑里,如今官复原职了又赶人走,堂堂五品将竟连丹心殿都没去,真是里里外外把人吃得死死的。
戚英一笑,有些艰难,他又何尝不知,李珏即真有那个心,但他不可能与了自己一切,既是男人,有些东西,还得靠双手给打下来。
忘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