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战事过境, 江州已是残局,放眼望去遍地哀鸿,原繁华的建筑残破不堪, 百姓无家可归,街头有血尸断骨, 哭泣声连绵不绝。
上游拦河渠一塌,太白山雪水完全倾斜而下, 洪水往下奔流至近百里,运河内水位已上升至岸边。
梁军入城,如此乱局,李珏见之略微蹙眉。戚英策马领路在其前,几日不见这沧海桑田, 他心里颇不是滋味, 路过一七旬老者蹒跚而过,戚将军几乎很快地红了眼睛。
繁冗队伍中,李珏扮做士卒, 又藏在人群里,他尾随在戚英身后, 欺身附耳下了命令道:“先搜城,查看红巾还有残余否, 发现了一律杀无赦。”
“陛下?!”戚英眉心一锁, 转头对他道:“才经战事, 当务之急不是应当组织重建,开粮赈灾救于危难中百姓么?”
李珏冷眼瞥他, 还以为他有意为之, 故意跟自己对着干。一口闷气还憋着没撒,这下更是有些怒上心头, 道:“心系百姓啊戚将军,你这般宅心仁厚,真有那慈善明君之风,这皇帝你来当如何?”
这话驳得戚英实在难堪,他嘴唇抖了一抖,欲骂又止。人多嘴杂,他终究在顾忌皇帝面子,只忍气吞声道:“臣不敢……听陛下的。”
这么些天来,李珏亦摸透了戚英性子,晓得戚将军是个横的,尤其在抉择上有自己的主意,只能用皇帝身份压一压他。
见戚英乖顺了些,李珏脸色这才缓和。他解释道:“戚将军,朕但凡抉择自有思量,若是事事与你解释岂不耽搁时间,你为臣子只管听命便是。”
“是。”戚英抿唇。他早该知道,李珏是个固执的,却不料竟如此油盐不进,是个这么难谏言的主儿。也罢他心道反正不是大事,当听一听皇帝的命令才是。
说罢,戚英带了小队人马,便分散而去四下搜城。他仍心挂遍地难民,先入了官府粮仓查看,却见得仓里里空无一栗,原本官吏也逃去不见,只得抓了一扫地汉问才晓得。
“您说柳大人啊?”那老头道:“哎,他啊,贪生怕死小人一个,自朝廷大军在城外百米开外,他便早有先见之明携了家眷逃了……哎呀那几日情况复杂得很,俺记着有个孟姓的将军,领了红巾大肆宣扬要造反,结果咱江州秦大人又说没有。后来又出了个什么戚小将军,手里拎着个女人头游行,那几日江州封了城不允出入,他却大摇大摆地出了去还投了梁军……俺也只是小人一个,风言风语听来的话,实在是搞不懂其中个弯弯绕绕,这位官爷您就当听个乐子,还得四下再多问几个人才是。”
戚英点头,正想就此禀告李珏,那扫地汉捏扫帚走后,他正欲出仓却听得有人轻唤,转头看去原来竟是秦士勉。
几日不见,他似亲临了战事,一身血衣脏污不堪,脸色也不好地憔悴得紧。戚英因先前钥匙一事,仍对他存有戒备之心,他不敢贸然靠近只道:“秦大人,孟将军何在?他怎会去领红巾军?”
仓外有红梅出墙,李珏靠近那束花下,偷听到了戚英声音。
秦士勉嗓音怆然,咳嗽了两声道:“我若说,你所遭受、我所经历、还有孟报国谋反一谣言,都是柳严设计所害,你相信么?”
“秦大人你要我如何信你,若非你与柳大人一出好戏,逼得我不得不与红巾为伍,陛下又怎会对我心生嫌隙?”戚英此言一出,偷听墙角的李珏肉眼可见愣了愣。
秦士勉站起,“戚将军怕什么,柳大人上书诬你都好几日了,也没听到朝廷有杀你的讣告,更可况陛下又没亲临战事,不还是由得我们说什么是什么。”
他比了个请的手势,“你这几日又做甚去了,孟报国说想见你一面说说话。”
戚英戒心骤起,说:“我不进去,孟报国有胳膊有腿,你让他出来见我。”
说起这个,像是触了秦士勉霉头,他几乎是又愤又恨,道:“有胳膊有腿?呵呵呵,你可知道你那好义弟戚如舟,他为替你向陛下报仇,反而去折了孟报国的双膝!”
“戚如舟他……”
“戚如舟他杀了燕茹!”秦士勉感慨般地说:“要知道燕姑娘对他,那可是一往情深啊,你那义弟倒好,杀了后还拎着她人头游行,可真是个无情无义的主儿。”
戚英默然,点评道:“他想招安。”
秦士勉道:“戚将军呢?你这一趟太白山行,连拦河渠都能砸了,想必是得了好一番奇缘,可有见到其幕后宁王殿下啊?”
“你竟也知。”戚英恍然大悟,“原来你与柳严勾结,为的还是那汴京帝位?”
“话别说得如此绝对,潍水水贼起源于农难,上连拦河渠与燕丹有关,下至大运河与社稷有关,都不是一两句话便能阐明利弊的,我辈有志之士忧国忧民,不忍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出此下下之策让陛下亲临解决祸患。”秦士勉说得慷慨激昂,一拍手掌然后分开道:“无论宁王成败与否,农难都能妥善解决,皆大欢喜罢了。”
“好一盘大棋。”墙外轻笑声响起,李珏拍着掌缓步进来,他心头如拨云见雾正明了,眉眼弯弯心情也大好,道:“我大梁人才辈出,果真是藏龙卧虎。朕竟不知这江州的柳大人,上至王侯将相下至乡野村夫、算得明明白白。”
“只可惜啊,人外有人。”李珏抽蚕剥丝,几乎是眉飞色舞,道:“朕受人点拨,这一出走得好,救戚英擒燕泽杀宁王,直捣红巾大本营而去,还拆了拦河渠与燕丹建交。江州这边亦顺利,红巾将领招安、当家的也死了,群龙无首便如一盘散沙,被梁军打得节节败退至信州。江州伏兵竹篮打水一场空,前有朕改道先走了太白山而去,后有戚如舟杀了燕茹示威破局——下棋人心思缜密,破棋人更是棋高一招啊!”
他沉吟片刻,越说越高兴,脑子里千转百回,只余下一疯癫老头的形象,道:“人外有人,人外有人啊。我大梁能得如此奇道诡才,朕可真是天在助力三生有幸。”
戚英一愣,没听明白。
他丹唇轻启欲言又止,却不料李珏箭步过来,捧上自己的脸落下就是一吻,“好连山,朕误会你了,你忠心耿耿,你家邬先生也是治世之才,待再见到朕定赏他个官来当当。”
再大的谋局,举足若轻的人物,无非也只那几人而已,只要能左右其关键人物的心思,也就能倾覆整个局面的胜负。
前有柳严布局,后有邬思远破局,看似两人身在局外互不交集,但所有人都被他们当作棋子,如对奕那般一来一回拨弄交锋。
戚英这才顿悟。
邬先生,不负三元会首之称,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戚英虽不知他究竟如何做到的,但却知他的确是助了陛下一臂之力。
李珏还拥着戚英,秦士勉见之瞠目结舌,戚英感受到那股炙热的视线,这才后知后觉地推开了李珏。“陛下,逾矩了。”
如此窘地,戚英连脸都没法得红,发觉他李珏就是不在乎,全由着皇帝性子来的做派,什么名声朝风一概也不管不顾。
戚英一脚出了去,“孟将军在里头,陛下若有话,进去说便是,臣在外等候。”
李珏点头,未察觉到他的情绪。前几次剿匪都是孟报国出马,皇帝猜也是知道他与戚如舟有怨,便跟着秦士勉进了去慰问着孟报国。
趁等皇帝说事,戚英出了大门,他依靠在墙下,觉头顶上有朵梅花飘下,他下意识伸手去一接。不知自己此举怎么了,听得有人吹了声口哨,抬眼望去是运河对岸一窝兵,与自己对视后几人又哄笑着散去了。
这算是被调戏了?
戚英火气骤起,将花捏成了烂泥。他脑子里一团乱麻,又想起李珏方才那一吻,更是心中烦闷有气不能撒。
只等了片刻,李珏整着衣襟出来,他见着戚英在候侍自己,莞尔一笑顺手就要去搂他,却见戚英推开了自己道:“陛下贵为天子,自是无人敢苛责,可你屡屡做出亲昵之举,可知遭人口舌的可都是小臣?”
“……”李珏手一顿,语气不善道:“谁敢侮你?朕去拔了他舌头。”
“所有!”戚英质声喝道:“世上无不漏风的墙,难道陛下要拔了天下人的舌头吗?”
“那朕就废了后宫非你不要!”
李珏自他脸上看到失望与愕然,竟没由来慌了神,一把去抱住了戚英拥着他,说:“戚英,有我护着你,你还在顾忌什么?繁文冗节还是君臣有别,我不在乎那些,我就是故意为之!朕就是要让天下人知道,你是我的人、谁敢动你就是跟我作对!”
戚将军原本火气上涌,一下子被皇帝这番豪情壮语给灭了干净,说不感动都是自欺欺人。
他恼得要命,羞恼和心悸交织在一起,既在心里骂这昏君万遍,又恨自己守不住心里防线,一时竟不知道是该羞还是该愤。
戚英语无伦次道:“陛下你这是在哄我吗?”
李珏见他耳垂发红,想必又是乱了心绪。手上也被推推搡搡,皇帝只觉得耐心被磨尽,道:“是,是,哄你高兴,你高兴朕就高兴,这两日你小性子可使够了?”
他终于按耐不住,转身把人压在墙上,觉得这两日真是受够了气,贵为皇帝谁不看他脸色行事,也就戚英才敢屡屡冒犯自己。
李珏是受不得委屈的,正好趁着四下无人,要从戚英那嘴上讨回来。
唇齿相依,缠绵吮吸,戚英这方面实在生疏,觉得这一吻要被亲断了气了。
他腾了手,拉着李珏进门,“躲躲,进去。”知道戚英面皮薄,李珏这倒是遂了他,他趁了换气得空撩拨人,道:“什么君君臣臣,孔夫子那一套不管用,大梁立国从来循的是法家,朕亦不是个读儒释道三书五经的。”
戚英忿忿道:“你,你还有理了。占人便宜都能被你讲得天经地义。”
“可不?”李珏垂着眼看他,“整日听得老臣唇枪舌战,你家陛下自然也跟着耳濡目染。”
戚英低笑,喃喃道:“唇枪舌战……”他有意挑逗,指尖停在李珏的下唇瓣上,点了一点,“陛下是插不上话吧,就只能在这里就跟我…唇、枪、舌、战。”
“你好会一语双关。”李珏轻咬他指尖,说:“以后跟你说话要三思,指不定背后还有别的意思。”
戚英推开了他,缠绵悱恻够了,就要出去装君子,他脚下生风几步便逃了去,“岂敢,陛下才是话里有话。”
“哎,去哪儿?”李珏忙去追,“亲都让亲了,还冲我发脾气呢?”
如此往复几次,李珏可算明白了,戚将军不仅口是心非,且还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平日里使一使小性子就当兴致,真动了气嘴上放些甜哄回来便是。
大体还是听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