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道和颜九真再进去, 果真看到了满地的狼藉。李珏撑着头状似头疼,立着半只腿落坐在草蒲团上。“荆州刺史什么时候到?”
“预计明日晨起。”宋明道回答。颜九真低头收拾东西,竟翻出几张写着诗的纸来, 一连几张上面都是‘忧思待君归,守窗空等闲’, 这句话被翻来覆去写了好几遍,像是不满意字迹似地练了又练。
宋明道问:“陛下可是要放顾王爷回去了?”
李珏回答:“明日便去荆州, 如若事态顺利,自然是要放了顾王爷的。”
颜九真收拾毕,心里有疑问道:“顾王爷位高权重,从来都在长京城活动,难道陛下就不好奇, 他为何会出现在太白山么?”
李珏有与顾越停沟通过, 说道:“啊对,朕忘了告诉你们,他们王上亦在太白山, 只是在拦河渠崩塌之际逃了,似是顾越停将顾越鸣软禁在此处。朕也是才知道, 顾氏兄弟二人不合,放了顾越停回去, 由得他们二虎相争才是。”
“陛下, 汴京传了青鸟来。”宋明道打开手里折子道:“前朝倒是一片祥和, 高国公要见皇后被韩大人拦了。太后在江南遇了袭,萧敬为护她安危死了。兵部尚书视察校场之时, 竟在御林军找到了戚姝……好在这些都是无关紧要之事。”
李珏点了点头, 问:“还有别的事么?”
宋明道:“还有一事,那日拦军捶地的疯子, 的确是未死的邬思远,臣派人一路尾随他至了江州,发现他竟与戚如舟有了联系,还在四处打听戚将军的消息。”
李珏问:“如今前线战况如何?”
“说到这个。”颜九真递了信出来,“陈将军传了信来,红巾被挫得连连败退,战场已被戚如舟压到信州去了。”
李珏眯着眼睛,想起与戚家军一战,道:“信州,莫不是尤山去了?”
宋明道说:“陛下也知道,尤山是个好地方,易守难攻水源丰富,若是红巾先一步鹊巢鸠占,只怕戚如舟必败无疑。”
不说李珏都忘了,当初戚英就是进了尤山,才躲过了梁军最烈的冲锋。皇帝赞许地看宋明道一眼,道:“朕还是觉得,这戚如舟忠心难辨,让陈将军留个心眼,能将战线逼退至信州,便能先于红巾进了尤山,如若这戚如舟做不到的话,让陈将军取了他人头便是。”
颜九真问到了关键,“倘若……陈将军取不了戚如舟的人头的话?”
宋明道忙趁机补充,“陛下,咱们休整了数日,也该去做些正经事了。臣瞧着戚将军的伤,像是也大好了……”
李珏这才明白,这两小官一唱一和,是觉得他跟戚英玩久了,这些日子耽搁了国事。他指尖轻点了点桌面,道:“没看到戚将军生着气么,你们谁去把他给哄回来,朕有重赏。”
“这,陛下与戚将军,争执为何啊?”军营里亦风言风语,宋明道得知他们关系。“我等与戚将军并不熟络,解铃还须系铃人,若是陛下亲自去的话,怕是会更事半功倍一些。”
颜九真方才留了心,听了两句耳旁风,道:“陛下,戚将军已官复原职,他既知道您与宁王不合,其实大可不必替他说话惹嫌,还命人将其尸身遣返回京。叶落归根死者为大,他还不顾拔刀之仇有心安葬敬王妃。这两件事都足可以说明,戚将军是个崇道重礼之人,您就看在他品性纯良的份上,去替冯若秋上一柱香也没什么损失呐。”
他话音刚落,听得一声求见陛下,顾越停便在外头嚷嚷道:“戚将军这是做什么,我燕丹使节远道而来拜见,你就是这个待客之道么?”
听到燕丹来了人,李珏忙正色出了去。见着一行人着银甲顶灰羽,一瞧便知是他国精锐羽使,为首之人是个眉清目秀的将军,被戚英一杆枪抵在了脖子上,他却面色如常对顾越停道:“王爷莫急,拦河渠塌方并未波及荆州,百姓亦已得到有效控制,王上正组织当地官员赈灾。”
戚英瞧这俊俏小将军,莫名其妙怎么瞧都不顺眼,他用枪.头抵在人脖颈侧,道:“怪了,荆州不是要归还我大梁么,怎么你们王上又充好人去了?”
顾越停疑惑道:“顾越鸣没回长京城?”
“正是。”那年轻小将军不敢动,他指尖轻拨挑开戚英杀机,“这位将军,我奉我们王上之命而来,只想带顾王爷平安回国,绝无惹事生非挑起战端之意。”
李珏亦锁了眉头道:“戚将军放人,莫要伤了我们二国和气。”
前有荆州被夺,后有冯将军被杀,戚英实在心里有愤,“陛下,你可知,宁王串通顾国君,诓骗冯老将军听命于他,他就是被燕丹王上诛杀,一代名将的命就抵过了一闸子水!”
李珏这才想起来,原来他上山见着的那泓水,就是用冯广川的命换来的。
皇帝正沉默着,顾越停听了后一笑,哪怕灰头土脸身带镣铐,此刻却神采奕奕道:“哎,戚将军话不能这么说,冯老将军年事已高,一闸子水那是绰绰有余了,跟你年少有为确实没法比,要不然陛下怎会宁可炸了拦河渠,也要救下你的命呢?”
像是将拦河渠与戚英相提并论,可惜戚将军听了后却并不觉乐意。
他脸色不快,却心口不一,讥讽着笑道:“真是荣幸,原来在陛下心目中,臣的份俩竟能跟拦河渠不相上下。”
李珏从戚英脸上瞧出自嘲之意,他心里诽谤戚英阴阳人的同时,恶狠狠地瞪了顾越停一眼,这才觉得这位王爷可真是个离间大师,三言两语地就能挖准了别人软肋然后互相敌视。
这是第三次了,都是多亏了他顾越停的话。
李珏去摁上戚英的手,让他不要再有失礼之为。他好心提点并语气不善道:“顾王爷,有那个嘴皮子磨我二人,不妨多些心思对付你家王上。”
燕丹羽使上前,替顾越停松了镣铐,他终于得空摸了摸脸,然后活动着筋骨说道:“多谢李国君这么些天来的薄待。不过国君你大可放心便是,我顾某人不是背信弃义之徒,此番回去我定撤了荆州所有布防,你大可长驱而入收复周边所有失地。”
在年轻小将的搀扶下,顾越停翻身上马展衣袍,几日的寄人篱下没让他失意,反而他却像刺探了敌情一般得意,再重获自由颇有东山再起的气势,道:“李国君,再会了!其余人,随我先回长京城!”
日落斜阳,顾越停一抹笑意,眼里满满的算计,策马下坡入了黄昏。
见人渐行渐远,颜九真忍不住问:“陛下,顾王爷实不是个简单人物,您放了他不就是放虎归山么?”
“也只有顾王爷这虎,才震慑得了燕丹、和高丽。”李珏回答,“大梁与高丽看似和睦,可你知道他国嫁来了多少公主么,若非我二国间隔了个燕丹,只怕就边境问题早摩擦不断,西边已有个虎视眈眈的突厥,若再来个国富民强的高丽,我大梁百姓只怕又不得安稳了。”
戚英说不上话,就安静地听李珏说。见昏黄撒大地,落晖落在帝王脸上,李珏一双深眼被染上琥珀色,道:“如今各国形势复杂,高丽有史上第一女君,听说几番下洋开疆拓土,可见其国力雄厚势头正猛,突厥从来活跃在边境,可自戚家没落后反安静了,此前是前所未有之大变局,大梁不能再如从前那般孤军奋战,朕也不得不慎重考虑与燕丹的关系。”
“陛下英明。”戚英听得半解,但迎合地点了点头。年轻帝王身边没人伺候,出门在外也不曾认真梳洗,戚英与他站的近,甚至能闻到他发上的薄荷味。
戚英走了神,直到对上李珏的视线,这才想起他还跟人赌着气,于是闭了嘴转头就要走,却被李珏给拽回来栓在了怀里,“你还敢生气,你那弟弟戚如舟是个有才干的,朕才只给了他近千兵马,他都能把红巾主力给压到信州去,你这个做哥哥的情愿甘于人后么?”
宋颜二小文官一听,这哪里是哄人的话,言外之意分明像极了:朕身边多的是人用,你哪里来的资格恃才傲物?——陛下只怕对哄人和骂人二词有误解。
果真,戚英一听他这话,就气不打一处来,硬邦邦道:“陛下要用我,给些兵马便是,说这些激将法不是废话么。”
谁人对皇帝不是唯唯诺诺,李珏哪里见过这样的戚英,也是觉得他愈发蹬鼻子上脸了,道:“戚英,你知道你是在对谁说话吗?”
“臣自然是在对陛下说话。”戚英一个锁眉,道:“陛下在朝堂之上受百官谏言,臣如今为五品武将亦能为君进言。常言道,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臣无非就是想让陛下端正行为罢了,怎么就说不得了呢。”
“让朕端正行为,这话谁都说得,偏偏你戚英说不得。”李珏实属气得不清,道:“古人云,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戚将军这一番话伤人又伤己啊。”
两人这话一撂,不约而同地意识到一点,那就是他二人都对在雪苑的第一次,耿耿于怀、提之深恶痛绝。
戚英呵呵冷笑两声,明白现在他跟李珏,已不是冯若秋的问题了。他深吸了口气,脸色已有些浮白,觉得是鼓起十二分勇气,道:“陛下后悔了是么?”
李珏知道下面的话不合适,便指了宋颜二人下去。
他也有一番思量,早在心里揣摩了许久,质声道:“戚英,你实话告诉朕,你黎川城上你宁可去死也不事二主,选武令后你怎么就舍得颜面卖身与朕了呢……我若料得不错,那阵也正是你与敬王勾结之时吧?”
“……”戚英脸色骤变,因为李珏此言属实。
李珏见他脸色,心口亦如刀子捅过,他思绪已有些紊乱,道:“前有宁王后有敬王,你从始至终再三思量,从未想过效忠于朕。还有你所说,姓燕的和智先生才是幕后主使,我却只在河渠上见到凭空出现的宁王,这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甚至都开始怀疑,前几日太白山下一遇,你身带镣铐貌似被擒,究竟那是真还是假?”
戚英一惊,李珏怎会不知道,道:“自然是真!智先生就是宁王李挚,我以为陛下你当是第一眼便认了出来的?”
李挚的伪装并不高明,戚英第一眼见他就有熟悉感,但他却不敢贸然试探揣测,也就是在太白山下那小斗一场后,才从他的嗓音中笃定了宁王身份。
“智先生就是李挚?”李珏自记忆里搜寻,只回想起一模糊的面具男。他那日透过叆叇看人,又一门心思把戚英救回来,哪里注意到了个智先生长什么样。
戚英点头,“陛下怎会不知?”
“朕怎会不知,你又怎会不知……”李珏干笑两声,突然悲上心头,除了他和黄德海之外,几乎没别人知晓,皇帝若是没有叆叇,三米开外人畜不分,十米开外一概跟瞎了无异。
这无异是致命弱点,皇帝心想越少的人知道越好。
他也不想告诉戚英。
“也就是你,你明知道智先生是李挚,还特地被绑随他而去。若是朕不带兵折返来太白山,你只怕又是宁王麾下的大将了?”李珏冷笑,那笑容森寒至极。
戚英被他盯得头皮发麻,正想解释却被李珏抬手止住,“事到如今,管他什么智先生,反正李挚已死朕也懒得计较了。”
戚英欲言又止,也没有解释的必要了,他对李珏的多疑感到寒心,早在黎川城上皇帝对他和宁王的疑心便已种下了。
李珏也觉得乏累无比,跟戚英说下去也心力交瘁,草草地便想结束了话题,道:“既顾王爷走了,那腾出来的帐,便留给戚将军去歇吧。你既想带兵朕许你便是,今夜便好好休整这最后一夜,明日一早我们便启程下江州去。”
说者无心,听着有意,况且他们方才争过,戚英只默然地应下,知道李珏这是要赶他出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