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朗气清。信州不广, 丘陵山隙尤多,连绵又并称尤山,其实是数座小山并一起的山脉。
涓涓细流下, 波光粼粼鱼跃其间,戚如舟俯身蹲下捧起一汪水洗脸, 洗毕后抬起头来对来人一笑,显露无遗他少年人的隽秀与活力。
待他洗净了脸, 陈霸见他脸上土斑,戒心骤起紧了手里刀器,疑问:“你是突厥人?怎么混进我大梁来的?”
“哎陈将军,我可是大大的良民。”戚如舟对他语气间的敌意置若罔闻,抽出胸口内叠着的粉花手帕, 也不忌讳是已死之人的遗物, 抖了一抖就往自己脸上擦。
戚如舟说:“我虽是突厥血脉,但自幼生在戚家,户籍也是在戎州, 可算是个地地道道的大梁人。”
“说起来不怕你笑话,我连突厥话都讲不了几句, 还比不上我哥戚英呢。”戚如舟捏着手帕,在手指上转了一转, 陈霸见之避嫌地后退。
觉得这戚如舟是个疯的, 明明都把人给弄死了, 甚至拎着人姑娘的头示威游行,这会儿还有对张帕子恋恋不舍起来。
戚如舟看到他眼神, 自讨没趣地搓了帕子, “你别这么看着我啊,我这不是留着块帕子擦汗呢么, 我们这些个干生死行当的,连扒死人裤子下来穿的都正常,一张帕子瞧把你那小脸给忌讳得。”
陈霸唾了一口道:“什么生死行当,说得跟下九流似的,老子可是正儿八经的将,别把我跟你相提并论。”
闻之戚如舟撇嘴,懒得再与他多费口舌,正要走却又听陈霸道:“哎,这尤山这么大,你把红巾都给打散了,咱们上哪儿找去啊?”
“等呗,反正梁军已占数量优势,我们要么守株待兔、要么瓮中捉鳖,怎么说也不能白来这一趟,要把柳严那老东西逼出来……”戚如舟咬了口牙恶狠狠地说:“让他还我哥清白!”
“你说戚英?”陈霸听了呵呵冷笑,“用得着你操心,他的清白自有陛下明鉴。”
戚如舟道:“他是我哥,我当然得操心他了。”他从陈霸神色中品出异样来,然而陈将军却沉默不语。
二人下了山坡,结伴回了营地,戚如舟是个自带话匣子的,一路上那叫个喋喋不休,说起他哥戚英来收都收不住。
“真不是我担心我哥,你铁定见过我哥模样,你都不知道他有多讨人喜欢——最扯的是,喜欢我哥十之有九都是男的,这怎么能成?打死我也不认个男人当嫂嫂,我这个当弟弟的得好好替义父看着他。”
陈霸置若罔闻,由得戚如舟聒噪,“我跟我义父,也就是戚老将军,守关杀蛮子这么多年,就连杀人不眨眼的突厥兵,对我哥也是又爱又恨的,我甚至听得清楚他们有人说过,若是以后逮到了戚英定先奸后杀……多危险你说是不是?”
“……这人什么命啊。”陈霸扯了扯嘴角。
耳边有行军声,遥遥地自山路上传来。戚如舟一望,透过山间摇曳的林缝,见到余下的梁军徒步而来。并排而行的正是他哥戚英,和那趾高气昂的皇帝李珏。
相距不远,他二人正说着话,顺风飘到了戚如舟耳里来。
戚英问道:“陛下,孟将军真的被戚如舟废了双膝?”他并没有见到孟报国,后有士卒抬了他出门,只见着脸色苍白确实是躺着的。
“嗯,送他回京治去了。”李珏脸色平平,“朕也是才知道,孟将军跟你那义弟有恩怨,”
“臣只是想,倘若这里镇压红巾戚如舟立了功,陛下岂不是要赏赐他一官半职,臣只是揣测恐孟将军心有不快。”行至营地,戚英下了马,自然地向李珏伸手,要去搀扶他的陛下。
李珏一笑,搭上了他的手,道:“朕原以为,你会向着戚如舟说话……这一路下来,瞧着你这义弟治兵也卓然有序,是怕朕太赏识他顶替了你的位置么?”
“就不能把人往好处想?”戚英一听不乐意了,松开李珏的手推走。又被下了马的他给拽了回去,他就是那没人管的浪荡公子,没了汴京城里的规矩口舌栓着,得空就要调戏一下戚家的哥儿,非得撩拨起他忘了二人身份不可。
李珏握着他的手,“冻着了。”冲他哈了口气吹了吹,垂眸说:“哎,戚将军换个角度想,若是你义弟真有本事,那边疆长城让他守着便是,朕也不想你回戎州吃沙子去。”
“那必不可能。”戚英面不改色地抽出了手,对旁人注目视若无睹,“这种建功立业的好事,臣不能让他戚如舟捷足先登了去。”
他寻了棵树,牵着自己骑的黑马要去栓上,余光撇见李珏要带踏飞雪过来,“别带过来啊,我怕它踢死我家小黑。”
“这才几日,名都取上了?”李珏一笑,将好不容易驯服的踏飞雪领到别处。——实不相瞒,踏飞雪现在见着戚英就害怕,若不是这不争气的马腿软,李珏定是要搂着他骑马才是。
嘴里一念叨,戚英再转头,便见着戚如舟跟箭似地冲过来,不晓得方才他瞧见了什么,一来便好巧地挡在他与李珏之间。
跟硬骨头戚英大为不同的是,戚如舟是个很有眼力见的,来就一个抢地跪下了磕李珏,甚至比当初的他哥哭得真心,道:“多谢陛下不杀之恩!多谢陛下不计前嫌之心!小人率领一千人马,已将余下红巾逼至尤山,还有那歹人柳严亦藏匿其中,陈将军亦派人控制了水源,不出十日他们必弹尽粮绝不战而败。”
男人嘛,尤其是皇帝,就很吃阿谀奉承这套,又觉得这是戚英义弟,心里更多了几分好感,主动去搀扶了戚如舟起来。
李珏道:“你既已招安,又有功在身,还自称什么小人,朕即可封你六品昭武校尉,就跟着你哥戚英做事可好?”
戚如舟喜道:“多谢陛下,厚谢陛下!”
说到柳严,李珏不得不想起,若戚英没有跟他那层关系,只怕自己早听柳严上书至他于死地了。“对了,那柳严是怎么回事,前几日还陈书为民请愿,怎么今日就成了红巾贼寇?”
“柳严并非只以善恶来论。”陈霸解释道:“他说自己无心谋逆,但算计陛下出京之时,便已做好了逃亡的准备。携家眷离开江州之际,他于家中褪下官服取下官帽,还留了一封陈情书于陛下。”
陈霸探向胸襟,将其中保管得极好的书信,小心翼翼地拿了出来呈上,说:“陛下,在看了柳大人这封肺腑之言之前,我也原以为柳大人是那不忠不孝之徒。”
李珏接过,打开细细读过,瞪了戚英一眼,道:“这跟戚将军口中的柳大人判若两人啊。”
戚英一愣,知道自己又被怀疑了,正想去问皇帝可否借读,李珏却捏作一团丢进了火堆里。他对陈霸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若见了柳大人留他性命,朕要跟他当面谈谈。”
皇帝位高权重,从来谁的话只信三分,李珏多疑也实属正常,戚英也知他性格强势,只要不太过分也就习以为常了。
上有虎爹,下有猴弟,戚将军的好耐性,从来都是忍出来的,就连他也没意识到,受不了丁点委屈的自己,竟已习惯了有时李珏蛮横的欺压。
戚如舟目光一直在他二人脸上游离。
李珏并未露出异样来,吩咐下去道:“今日车马劳顿,去收拾个大些的帐出来。”
他随手一搭地去揽了戚英的肩膀,“戚将军,走,朕带你策马去。”
李珏二十出头,戚英才满二十,抛开身份地位不谈,无非只两个少年郎罢了,得空便暴露出了爱玩的天性。
见他二人亲昵,戚如舟既宽心,又觉得哪里不对,道:“陛下,四处还有红巾游荡,你与戚将军二人的话……”
李珏对戚英挑了挑眉,“都是些穷寇罢了,戚将军会护着朕的是吧?”戚英躲着戚如舟的视线,中气不足地“是”了一声。
李珏得他允许,懒得跟其他人解释,将人搂起来一卷,就寻了踏飞雪骑了上去,吓得这马背脊紧绷一动不敢动。戚英虽没高兴,但抽走了戚如舟背着的长弓箭筒,解释着说:“如舟儿,把火架上,等着你哥打兔子回来烤给你吃。”
一声鞭响,李珏双腿一夹扬长而去,马蹄声在山谷回响,不多时便不见了他们二人影子。
陈霸一笑,“瞧见了么,你哥自有陛下操心。共重 嚎梦白 推文台”不稍他说,戚如舟脸色早已难看至极,他心一横,便去骑了戚英带来的黑马,猫着腰小步追去。
戚如舟才走没多久,追出来一灰发老头,手里还拿着个长锅勺,俨然是军营里的庖厨。
这老头伸出脖子去望,还没瞧见便又被一声“姓吴的你又哪儿偷懒去了!”给喝了回去。
他乖乖地回了去,在土砌炉上煮着粥食,一边搅拌一边喃喃唱道:“风起于青萍之末,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是福是祸统统跑不过啊……”
尤山广阔幽深,有鸟虫声此起彼伏,一道白影在青山碧林穿梭。戚英听着啼声,知道此地没有红巾游军埋伏,便懒散地依在李珏胸膛前,自在放肆地哼起了小调。
李珏轻笑了笑,还是不得不打断了他,道:“别唱了,好好看看尤山,想想当初怎么迷的路,真以为我带你来打兔子的?”
“看那儿!”戚英眼前一亮,抽了箭持弓拉弦,动作行云流水一射,往路边飞驰而过的白影准去。
一箭中的,那白影不动了。
李珏拉疆停马,由得戚英下了去捡,见他拎了起来冲自己兴高采烈,道:“嘿,你瞧瞧,还真是只兔子。”
烈马驯下,佳人在侧,此情此景让李珏心情大好,他环着手依在马腹边上看戚英,柔声问:“信州一战,我虽是前锋,但却没跟你对上阵,庆幸之际不免遗憾,没想到你竟在尤山迷了路。”
提起这点,戚英总是难以释怀,他气闷道:“军情有误,我父亲亲信给错了地图,若非我错失了最好的战机,信州一战恐怕不会这幅局面……”
李珏逼近他,眼里带着笑问:“是不想输给我,还是不想我当皇帝?”
“都有。”戚英迎上李珏视线,“好胜心谁都有,况且打仗是我本职所在,我那段时间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你。”他又垂下了眼皮,把玩手里的兔子,喃道:“如今,我亦不想你当皇帝,后宫佳丽还排着队等你,日子久了我也觉得耽误你,你若只是个闲散王爷,我又何苦端那些官架子,忧国忧民还要忧一个你。”
李珏听了一半,就开始砸起了心口,他眉眼弯弯对戚英,道:“多说几遍来听听,你三公子心都酥了。”
“陛下的心也会酥吗?”戚英也瞪他一眼,拎了兔子上马就走,根本没有等李珏的意思。
李珏“嗳?”了一声,快步追了上去说:“其实依我看来,既是你父亲亲信那便不会有假,应该是你父亲有意为之,他知信州一战胜率不大,特地给了假地图让你进尤山,其实是让你避风头保命才是。”
可惜这个结果戚英并不乐意接受。
他沉声道:“够了李珏!我爹他怎么死的你不知道?成王败寇我认,往事不堪回首还提什么,我们还是给彼此留些颜面才是。”
李珏动了怒,“往事?不堪回首?意思是你遗憾得很,恨不得再打一次信州之战,怎么,就这么想替宁王夺取天下么?”
“宁王宁王,他都已死了,你还一口一个宁王。”戚英从他嘴里听见这二字就烦,“这么念念不忘你干脆睡他去好了!”
“你……”李珏欲言又止,见着戚英赌气的背影,皱眉打了打自己这破嘴,忙又快步地追了上去。
戚英特地稳着缰,直到听到李珏脚步声,这才又掐着跟他距离,让他不紧不慢地跟着,好在踏飞雪怕他得很,整个小动作极为配合。
虽然嘴上骂过了,但心里还是记挂的。
戚英吊他好一阵,突然听得一破风声,然后李珏便是一个踉跄。他猛地转头,便见着李珏双膝一弯跪卧扑地,后背上立着支插得极深的箭。
李珏倒下的瞬间,戚英在他身后不远处,见着一浑身黑袍的人,正手持了长弩缓缓地放下。
他对李珏动的手!!
戚英几乎是眨眼间,抽了箭猛力地射去,那黑袍人也同时转身欲逃,过去便只射中了人手臂而非致命。
两者交锋,几乎只在瞬间,趁着戚英下马,那黑袍人已翻了小山头逃走。
戚英来不及追,也没心思去追,直接去查看李珏的伤,愈看愈是心惊,箭入三寸且在左侧,几乎捅穿了半个肩膀,甚至可能有插到心房去。
连血都没有一滴渗出来。
李珏没有说话,连叫疼也没有,似陷入了种半梦半醒的状态,戚英见他此态,与过去无数濒死的面孔重叠,霎时间有种天崩地裂之感。
他告诫自己冷静,护着伤口抱了李珏起来,上马便直奔回了营地而去。
戚英作为将军,这短短的前半生,亦毫不留情地送走过很多人。
他也是个无情的,错杀过也冤枉过,但大多都不怎么后悔。
但是今天,却像被喂了记猛药,他从未如何悔恨过,渴求过李珏的性命,有人要跟他抢李珏,阴差鬼吏也好阎罗判官也好,他不同意!
戚英不知道,爱一个人入骨,原来临死不惧的自己,竟也会这么轻易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