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戚英揉着酸疼的脖出了帐,被当枕头垫了一夜的他乏得很。却不料这一脚出来,却见了顾越停候侍一边, 晾了一夜冻得发抖正乌青着唇瞪着自己。
他道:“辛苦顾王爷了。”
顾越停却说:“当是辛苦了戚将军才是。”
戚英咳嗽一声,才反应过来昨夜他都听到了。他正不知所措, 听得李珏打了个呵欠,在里头懒洋洋地叫:“连山, 大清早地你去哪儿,怎么不伺候朕洗漱穿衣?”
戚英锁了眉头拔腿就走。
要给他洗漱更衣,这是把他什么了?戚英压根懒得理李珏,紧了紧衣裳带兵去了。
昨夜他翻到了递皇帝的信,竟得知戚如舟杀了燕茹, 带她的人头来投了李珏一事, 如今在江州跟红巾主力作对。戚英本想带兵去支援,可李珏却道再等上一等,说是再休整个几日也不迟, 顾越停与李珏似有什么交易要办。
这一待就是好几日。
戚将军心慌得很,侯景折在了太白山上, 戚如舟也拼杀在前线,就连陈霸也带了兵去, 他却只能在李珏跟前伺候, 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地烦透了。
在人前还好, 李珏端着皇帝架子,没好对戚将军做什么, 一旦逮到了没人间隙, 势必要跟他讨论一下国事,但又念着他身上的伤没做, 非得惹人躁红了脸才肯罢休。
李珏见戚英心神不宁,知道他是个闲不住的性子,于是只让他在太白山上下跑,去窥视荆州那边有没有动作。
一直没有等到。
戚英担心邬思远,先生一介书生,还是个藏匿的死囚,他还不敢向李珏提起此事。他也明白,跟李珏的私情,跟陛下的公事,两者万万不可相提并论。
皇帝也挺公私分明,除却偷偷揩戚英几次油,人前也再没有过激之举。正好戚英一心带兵,他治军多年也自成一套,即便下头对他颇有微词,但凭这些天来相处与同甘共苦,也渐渐挽回了些将军名声。
戚英是一心要为李珏做事的。
即便皇帝没有吩咐,他也拿出了十分的劲儿,将治戚英军那套倾囊相授,为着马上要支援江州天天操练,几乎是早出晚归忙得脚不沾地。
将军忙着练兵,两个文官忙着治山,反而李珏和顾越停无事可做,二位当权者甚至闲得下起了棋。他俩时不时地互相攀谈几句,气氛竟和谐得让旁人意外。
“李国君,又该你了。”顾越停落了一子,在李珏眼前晃了晃,“白天看着夜里搂着,你怎么还瞧不够呢。”
只见戚英正使了套枪,引得众士卒连连喝彩。李珏收回了视线,忍不住轻笑一声道:“顾王爷没娶妻吧。”
顾越停见他笑,心里又生出个盘算,他酝酿片刻小声道:“李珏啊,莫怪我多嘴,你可还记得水渠上宁王临死之际,戚将军骂他的一番话么?”
“什么?”不说李珏都快忘了。他当时一箭射死宁王之时,李挚好像对戚英说了什么,惹得他大怒甚至说要砍他,倒不像是戚英对将死之人的态度。他问:“顾王爷也在上面,你可听到了些什么?”
顾越停却不答,“若我要我答,李国君不妨先回答我,什么时候放我回燕丹?”
李珏淡淡地看他一眼,“你要命,我要荆州。白纸黑字不抵事,口头承诺亦不管用,还是待荆州新任刺史上任后再说吧。”
“好吧,希望李国君一言九鼎。”顾越停显得很有耐心,“临死前李挚对戚将军说,若有来生必不负你……我料他恐怕也心悦于戚英。”
“那又如何?”李珏抓起黑子,“反正他已经死……”正欲落下却一顿。
他想起戚英的愤怒,还有想去捞他尸身的动作,还有看李挚尸体的眼神……这本没什么大不了的,却在听了顾越停的话后,李珏开始生了疑心病起来。
黎川城一跳,在皇帝心里耿耿于怀,这么些朝夕相处来,他也觉得戚英并不脆弱,不像是那会因败仗自寻短见之人。
那他怎么就一脚下去呢?
“哎呀李国君多疑了。”顾越停见他眼神一变,脸上瞬势笑成了朵花,“戚将军恨透了宁王殿下,还骂他不配说这种话。我在上头听得清清楚楚,他心里当是只有你一人的。”
李珏自然没能忘,顾越停绑了戚英吊着,还有往绳子上那一刀,“顾王爷这是在挑拨我们二人?”
顾越停抓棋的手一颤,竟给直接给吓掉了,“不敢,不敢。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李珏没与顾越停计较。再一瞧,已不见戚英他人了,问了只说是带兵策马去了。
太白山脚下附近,还有个自然天坑,正好用作埋尸藏骨。戚英领了一小队人马,说是寻个去处方便方便,实则趁他们喂马之际,偷摸地进林子寻人去了。他心里总是对李珏措辞耿耿于怀,冯若秋好好一人怎么就卷河里死了。
也只戚英感觉到,李珏虽看似对他松懈,一没拷着二没拴着,但实则是无孔不入,他自走哪儿都备受关注,跟受人监视也别无二致了。
他么,没与男人好过,外加上又是李珏,本该偷藏着的私情,却由他搅得人尽皆知。影响不好是一回事,饱受非议又是一回事,总之戚英是哪儿都不自在。
这不,只戚英离了一瞬,余下的一窝汉子,就盯着他的背影哄笑起来。甚至有一大胡子比划着,“啧啧,瞧瞧我们戚将军那腰,甚至跟女人比还细上一细,难怪把我们陛下给迷成那样。”
“只是腰吗只是腰吗?换上你有那腰你成得了吗?”此言一出,几个大老粗都在彼此脸上,扫视一圈然后默默别开,又是大笑起来。
“我第一次看到他,真不是老子好男风,我还真舍不得打他哈哈!”“你就吹吧,你打得过人戚将军吗?”
“我自然打不过,有贼心没贼胆啊,陛下‘打’得过不就成了?”“哈哈哈你小子,竟有胆子去偷听!你可有听到什么了?”
“我可不敢去,再说了这用偷听么,听听第二天谁嗓子不舒服呗?”
好巧不巧地,戚英再一回来,便将最后一句话听得入了耳。他下意识地清了清嗓子,但实则已经生了气,道:“诸君,战事在即,你们可是太懒散了?”
戚英自幼混迹军营,跟各色老爷们打交道,为震慑住下面的人,自是练就了一身好脾气。就连他也不得不承认,往往就是凭着这张好脸,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以柔克刚他才得以恩威并施。
但今日他却笑不出来。
戚英方才去天坑一趟,果真见着了冯若秋尸体,他亦猜到了定是李珏所为,她下腹处插着自己使的那把短刀,可他心里不免觉得李珏太狠,连个土坑都不替他嫂嫂挖下埋了。
这皇帝也太没人情味。
一直以来被戳脊梁骨,戚英从来能忍则忍,今日却觉得实在过分,这是他头一次体罚梁军,道:“本将军看你们闲得很,围着这里跑上个五个时辰,日落之前就不要回营地了。”
“戚将军这……”那几个兵脸色不快。
戚英还没打算动手,和和气气地问道:“可有异议?”
却不料有人挤兑他,说:“将军,这当官的谁不被说两句,您既都敢爬陛下的床,又何必觉得面子挂不住,拿我们这些个小人撒气。”
戚英轻笑一声,松了松手指,心道是该立一立威了。那说话的兵只觉着眼前一花,便被他一个拳头赏了脸来,打得自个鼻头生疼有热流喷涌而出。
那兵站立不稳倒了地,戚英踩了他胸口上去,摸出自尸体上拔下的刀来,在那兵脸上比划打量,道:“我瞧着,你这张脸也不赖,就是脸盘子大了点陛下恐怕不喜欢,不如我替你削上一削,指不定他一高兴让你也进了帐,这将军之位就轮到你来坐了呢?”
刀架脖子上,那兵这才怂了,哑着嗓求饶道:“不、不,戚将军,小人不敢,小人哪里有那个心思……”
“怕什么呀?”戚英拍了拍他的脸,往余下几人扫视一周,眼神犀利眉眼弯弯道:“诸君说得不错,若是想得陛下赏识,就是得有个好脸好屁.股,你们若是谁有那心思大可一荐,本将军我一定会多加提携的。”
戚英说完了,跨步上了马,夹腿策马就要走,道:“日落之前,我若在营地里见着你们任何一人,军法伺候。”
他回了营地,一句请示也没有,脸色也保持着不悦,直接撩帘进了帐。李珏亦有些意外,头一次见他甩脸色,但他这时不好发作,帐里还有二人,宋明道颜九真来说事。
李珏见他脸色不高兴,“怎么了?”
戚英不答,话也不回他,头也不转过去看他,就开始自顾地脱衣服,拿起药瓶擦下腹的伤。无非都是男人,宋颜二人倒不觉得有什么,却注意到了皇帝脸色够呛。
李珏道:“你二人先回去。”
宋颜二人相视一愣,“啊?那陛下,这事当如何定夺……”这合适么,哪有情郎来了要赶客人的道理,这是他们一心勤政的陛下能做出来的事么。
李珏似也知道不妥,“那就去外面候着。”
宋颜二人告退了,偷偷撇了戚将军一眼,又被他一个冷视给瞪了回去,他二人甚至觉得自己不该在外面侯着,这两人怎么瞧都是要打起来的模样。
一见他们出去,李珏就质声道:“你这是在恃宠而骄?”
“岂敢。”戚英话虽这么说,但却掏出了那把眼熟的刀,特地放在案桌边上展示。他又陷入沉默,自顾自地上药擦伤,也不问李珏也不看他一眼。
李珏起了身,慢步靠近了他去,“那你现在是做什么,为了个死人跟我置气?”瞧瞧李珏,被戳穿了谎话,却丝毫没有羞意,反而还质问起别人来了。
他带了叆叇,看得分明,戚英就是在生闷气,连个眼神都不吝啬给自己,像极了外头受了委屈回来发脾气的模样。
“我在擦药。”戚英冷着脸,“陛下让让,挡我烛光了。”李珏拿了他药,往他伤处去触碰,手法笨拙生疏至极,“朕帮你便是。”
戚英忍着疼,拍了他手拿药回来,“陛下果真是陛下,你哪里会伺候人。”
李珏皱着眉,见他吃瘪心情大好,手去搭在他的后腰处,说:“胡说,不是把你这里伺候得夜夜叫好……”
戚英一听笑了笑,他站了起来要拿衣服,“那现在跟我说话的,是陛下还是祁三公子?”
“怎么?”李珏显得兴致颇高,勾上了他裤腰带一拉,“要对你三公子做点什么?”
戚英扒开他的手,“知道三公子是为我出气,留她的命也是多一个祸患,但是那好歹是你嫂嫂,咱们一块去给她立块碑吧。”
李珏脸色一变道:“你让朕去做这种事?”
“我不是在对祁三公子说话么?”戚英道:“三公子心疼我,连君臣跪礼都给免了,怎么连这等小事也要计较,就不肯为了我委屈自己一下么?”
李珏避重就轻道:“你若觉得她可怜,吩咐人下去埋了便是。”
戚英冷哼一声道:“那是自然,我怎么敢让你做那劳累活,三公子明日好歹去上柱香?”
“少得了便宜还卖乖。”李珏觉得耐心受到了挑战,“冯若秋今日敢捅你泄愤,后日就敢杀你报仇,朕收拾了她是为你好。”
“好好好,是我逾矩了陛下。”戚英酝酿片刻,还是没忍下这口气,道:“我卖乖,你李珏又装什么好人?冯若秋一死,两个孩子没了爹娘,又都是你李家皇室血脉,都送回京记养梓贵人名下了,你白得了个便宜儿子还说是为了我好?”
他思量片刻,又阴阳怪气讽道:“陛下是早有预谋吧,你不喜欢女人有不了子嗣,即便没有冯若秋捅我这一刀,为了孩子你也留不得她的命吧?”
戚英的手在李珏心口上点了点,“有用则留,无用除之,陛下怎会寒心,你的心就是寒的。”
“我寒心?”李珏拽上戚英的手,将他手腕死死攥着。被驳了面子的他本不快,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显得更是暴跳如雷道:“那你的心呢?李挚死前对你说了什么,若有来生必不负你……赴死之言不是追忆父母,竟是向你表明情意,戚将军果真命犯桃花,走到哪里都讨人喜欢!”
戚英道:“宁王已死了!”
醋个死人他还来劲儿了!
“这会儿死了,数月前还没死呢吧,你黎川城一跳轰轰烈烈,是为了谁你心知肚明!”李珏斜着眼瞥他道:“戚家守关十余载,连汴京城都没踏进来过,你与宁王相处不过几月,怎么就舍得为他去死,只怕不是得遇明主而是心有所属吧?”
戚英才知,他李珏竟这么想,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哽出一句,道:“我心有所属的人是谁你不知道?”
“……”李珏眼神晦暗,里头有风暴盘旋,却抿着唇不回答,这话不应当是他问戚英么。“你有说过吗?”
戚英不想答,狠剐了李珏一眼,穿好了衣服就要出去。他们之间始于床第,也没什么山盟海誓,无非两个男人好那一口罢了,若真说太清楚了岂不是让彼此难堪。
他倒好,早无妻娶之心了,他难不成为了一己私心,让皇帝把宫里妃子给休了?做青天白日大梦呢。
李珏没拦他,只提高了嗓门道:“朕要别人的孩子,不仅是为了江山社稷。有了子嗣便不必再纳妃,你当知道我这是为了你。”
戚英笑不出来,反而心里却有些钝痛,嘴里的话更毒得掉渣,道:“难为陛下了,从来多子才多福,您妻妾成群个个美貌,真的大可不必守身如玉,小臣也做不得那乱政的祸害。”
戚英撩帘出了帐,对上瞠目的宋颜二人,他脸色亦有些苍白,道:“国事为重,耽搁二位大人了,你们进去继续说吧。”
然而戚英话音刚落,里面有一阵什物落地声,像是李珏掀了案桌上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