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白山下林上石, 又是潍水发源,山高地险,戚英自上山后便有心留意, 心里盘算着如何让大军进去且能全身而退。
“实不相瞒,我会劝他们归顺朝廷, 前提是李珏要保证留他们一命。”
李挚又带上面具,他向来心思缜密, 自戚英上来就密切关注着他动作,这里是猜到他盘算递信出去了。
几乎是半山腰,戚英遥遥见了瞭台,在下头见了零星几个帐篷,老弱妇孺伤痛病残居多, 亦只安营扎寨生火炊米, 锅里甚至连块肉都看不见。
某位将军心里一哽,再看向宁王眼神,警惕与防备已淡了些了。“殿下, 信州战败后这段日子,你一直都跟着他们么?”
“连山, 我无处可去。”李挚捏了捏他肩膀,示意他放松些, 戚英却敏锐地见到, 他曾吟诗作画的一双手, 是再不见尊贵光泽了。
“殿下,是臣不中用。”戚英别开视线, 败仗是他为将耻辱, 他一直对信州之战耿耿于怀,他不明白亲信沈逸为何欺瞒自己。
“去换身衣服吧。”李挚指他衣服, 觉得刺眼得很,但话到嘴边却道:“你衣摆沾了湿泥,受了寒就不好了。”
戚英本不想,他哪里有那么娇气,但确实又苦于双膝旧疾,这才发现误穿了李珏衣服,只好受了李挚好意去了帐里换了麻衣。
他再出来,李挚已找了块净石坐下,面前火堆上还烧着瓮菜羹,他就着一断汤勺开始搅合拨弄,去寻个干净的碗盛给戚英,道:“这里贫瘠,实在没吃的,恕我招待不周了,你莫要嫌弃,好歹喝点热的暖暖身子。”
戚英接过,心里愁绪万千。宁王是宠妃纳兰氏之子,儿时备受恒帝呵护,养得金贵性情也好,跟瑜王境地是天差地别。他来戎州赈灾那次,还是个五谷不分的贵爷,如今竟也吃得下这等野菜烂羹。
他不假思索一口吞下,难以下咽也不拒绝。
李挚看他,不明所以一笑,语气暧昧不清,“你没变,戚连山,你一点都没变。”
戚英只问:“殿下说让我见的故人是谁?”
李挚添了把柴火,“喏,那里不是?”戚英顺着他指的方向,却见几个农妇过来,各自领着孩子,急问道:“智先生,山下大军朝廷派来的么,该不会是来抓我们的吧,那、那咱们还能往哪里逃去啊?”
有一人落在后面,虽也着粗布旧衣,但肤白格外突兀,憔悴五官却不失精致,怀里抱着两个孩子略微生疏。
戚英站起来,愕然问:“敬王妃?”
冯若秋见他,也是复杂万千,不知该怨愤还该仇视。她现在是完全后悔了,对李禧的恩是一部分,但更多是穷苦的日子。她可以忍粗茶淡饭,可她却不想自己的孩子、也是李禧的孩子,生来就是被当作贼寇。——究其缘故她还是怨的戚英。
她语气不善:“哦,戚家哥儿啊,真是两面三刀,你又来投宁王来了?”
李挚低声对戚英说,“莫要暴露,知我身份者不多。”同时他提高音量道:“大家莫慌,这是戚将军,奉陛下之命来与我们和谈的,有他在大军是不会攻上山来的。”
戚英一愣,不知他此言何意,却见那些个愚笨农妇,听到此言议论纷纷道:“将军?竟、竟是个将军啊!朝廷终于派人来管我们了?”
有人豁然一跪,扯着戚英衣角,这就潸然泪下道:“将军将军,求求你!也劳烦你求求陛下,山穷水难我们也是吃不饱饭,我们不是故意要当劫匪的啊……”
戚英手足无措,听到她们七嘴八舌道:“将军,我的孩子才五岁,我男人又落了残疾,上头让我们改了种桑田,那点丝绸卖不出也实在糊不了口……”
“来,娃子。”有一妇人说还不够,又对她孩子道:“给将军磕个头。”戚英一愣,受不起此大礼,要去扶那孩子,“这是何苦?真的不必如此。”
她们不听,一见人领头,个个下了跪,纷纷诉苦哀求道:“我们没处可去了、我们真的没处可去了……求朝廷饶我们一命吧。”
此等为难之言,戚英听了心如刀割,脸皮也实在挂不住,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直到李挚替他解了围道:“大家不要难为戚将军,他也是只是替陛下传话罢了,我会好好与他商议此事的,大家都散了吧。”
智先生说话管用,她们言听计从,于是都悻悻地去了。冯若秋亦随着她们离开,走前亦是狠狠剐了戚英一眼。直到四周空旷,戚英才道:“殿下不也是丝毫未变。我原以为你不使计谋算计,至少也会伏兵暗杀陛下,谁知道你竟知在一心照顾难民,不知道他知晓后该会怎么想。”
李挚道:“连山,我说我无心帝位,你会信吗?”
“我信与否不重要,要的是陛下如何能信。”戚英道:“殿下,你若拉不下面子,不妨割发代首我替你向陛下赔罪。”
李挚深吸几口气,额间有青筋暴起,道:“这话别人说也就罢了,偏偏从你嘴里说出来,我就觉得不中听得很。你不是来投我的诚的么,怎么还一心向着李珏?”
“我是为殿下考虑。”戚英道:“殿下才是真正头目,若想让红巾归顺朝廷,他们不得看你的意思么?”
李挚轻声,决绝又阴森,道:“我宁可死在李珏手下,也不想成了他的麾下。”戚英熟悉,他亦知道这个眼神,与敬王的荒唐野心不同,他是背水一战的赴死之心。
李挚听了他话,笑了笑,露出他的和煦来:“连山,实话告诉你,我放你进来,就没想过让你出去。”
戚英背脊一凉,“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李挚语出惊人,却压根不脸红,和和气气道:“没什么意思,只是李珏霸占了你那么久,本王想把你讨回来罢了。”
“殿下在说什么糊涂话?”戚英脑门直跳,觉得这苗头不对,只愿不要如他所想。李挚却拉着他衣角要走,“我们上瞭台去。”戚英轻轻拿开,李挚却并未在意,只风度翩翩作了个请的手势,“有出好戏想让你瞧上一瞧。”
戚英从他微笑品出不怀好意来。
他尾随宁王上了去,戏没先看着却见了一人,戚英虽知冯老将可能也在,却不知他憔悴至已如此模样,见他的一瞬万般愧疚涌上心头。
冯广川自是不会给他好脸色的。他对戚英熟视无睹,恭敬一礼对宁王说道:“见过殿下。”
李挚颔首,接过他递来的千里眼,他指了个方向刚要给戚英看。戚英却用不着,他已然看到那守株待兔的一幕。
只见山野之上,有一人着白衣策马狂奔,而后尾随一队精兵速度极快,为首领军之人似是陛下。
戚英费解,看向李挚,见他指了指自己衣服,这才知那白衣是自己脱下的。——陛下该不会将下面那人认作是自己了吧!
他正里心疑,忙夺了千里眼去看,领军角逐之人正是李珏,他大喊‘戚英’名字无果,毫不犹豫地拿起了手.弩一箭射去。
准头极好,白衣人落了马,像是已毙了命。
白衣人落处,跟李珏带的队,还有一段距离。戚英本觉得这场戏并无意义,却见李珏根本没去查看尸体的意思,杀了那白衣人就自顾地回了营地。
……他都,根本不看看是不是自己。
戚英心乱如麻,拿下了千里眼,这才明白先前为何让自己换衣。他对上李挚淡淡的笑意,无声地像是知道他说:看啊,戚连山,这就是你侍奉的陛下,这就是李定安的真面目。
李挚兴致颇高,“生气了?”他接过戚英手里的千里眼,问:“生他的气还是生我的气?”
戚英脸色一黑,“岂敢。”他转身欲往下走,“腿长我自己身上,我自会去向陛下解释。”却被冯广川弹指拦下,“戚将军,急什么呢,我们还当叙叙旧才是。”
李挚显然低估了戚英,他没那么多儿女心思,即便见了他设的小闹剧,也没露出多大的动摇心来。李挚心里暗暗叹气,心里已做了最坏的选择,像是对戚英抛出最后的诚挚,他竟说要主动带他去拦河渠。
只见一片光秃的碎石之间,有无数水流纵横交错,其上拦河渠宏伟又巍峨,其上有燕丹人重兵把手不时巡逻。
戚英见李挚毫不躲闪,竟径直地走了过去,“殿下,你这是……”李挚爬上一小坡,对他伸手要接他,“你跟我来便是。”但戚英漠视了他自己上了去。
李挚并未尴尬,从鼻子重重呼出口气,转身对河渠上展臂大呼道:“吾乃智明,备了薄礼前来,求顾大人一见!”
此言一出,惊讶的不止戚英,甚至还有冯广川,他握紧了指尖刃刀,亦难以置信问道:“殿下,你竟与燕丹人熟识?”
李挚勾唇,“冯将军,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不是你让我做一个奸雄的么。”他对戚英又道:“连山,解决农难的根源便在这里,你心里也跟我一样想的,不忍心百姓受苦吧?反正李珏心目中你已死了,不妨就潜伏进去听我吩咐做事,只要我们联手拿下这拦河渠,这样潍水也再无水贼之忧了。”
“殿下,”戚英扫他两手空空,“你备的什么薄礼?”
“你去了便知道了。”李挚笑而不答。他,对冯广川道:“冯将军若是觉得与燕丹人打交道隔应,不如就去传唤燕师傅带几个红巾军,待我们犯了事后来接应?”
“既是算计燕丹人的事。”冯广川脸色松懈些许,还以为宁王与燕丹勾结,“那老夫也便一起去。”
也不知宁王究竟与他们关系如何,戚英见那坝上巡逻往下探头一看,竟连通传也省了直接朗声招呼道:“放智先生进来!”
尾随着这位‘智先生’,一切顺利得不可思议,甚至有燕丹人前来为他们引路,戚英和冯广川都不由得对视一眼,他二人都从对方眼里读出了疑惑,看来彼此都对如今的宁王殿下知之甚少了。
进了拦河渠内部,便是燕丹风貌装饰。墙上装饰了各色兽头毛皮,耳边亦有风铃叮当作响,赤色建筑充满了异域风味,红褐的帷幔垂挂得到处都是——这布置哪里像是的工事要地,搞得跟个勾栏瓦舍也别无二致了。
戚英心里突突直跳,有种不祥的预感。
很快,他这种念头便得到了证实,只见豁然开朗,有一面小瀑布倾泻而下,撒下眼前的浅池。池水里没有别的,无非是些男男女女,衣着甚少互相戏水罢了。
戚英有种直觉,似是他的天赋,擒贼先擒王的敏锐。只见其中一面貌俊俏的年轻男人,正袒胸露乳躺在个绝色女人身上,由得她将一柔嫩葡萄剥开喂进嘴里。那果肉才刚碰到他嘴边,他便眉毛一横怒不可遏,一巴掌冲她扇了过去骂道:“贱.人!会不会伺候人?这么酸的葡萄也敢往我嘴里喂?”
他知道这位恐怕就是顾大人了。
果然李挚迎了过去,竟对他行了个跪拜大礼道:“顾大人,草民有薄礼相赠。”
戚英正不解,却见冯广川脸色骇然,冲着那顾大人疑声道:“你、你是顾越鸣?你怎么会在这里?”他又冷笑着对李挚道:“宁王殿下,你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你口中的薄礼,竟是老夫的性命么?”
燕丹国君顾越鸣?
戚英震惊不已,那不问政事十余载的昏君,难不成就是在这里寻欢作乐的。
他正不知如何是好,见了顾越鸣自水里起来,眼冒绿光如同恶鬼,憎恨无比咬牙切齿:“你的命这哪能够呢……”他话里转了个调子道:“不是还有戚将军的身呢么?”
燕丹与大梁的怨,不亚于无突厥的仇。冯广川年轻随先帝征战,半数江山都是自燕丹疆域抢来的,他在燕丹人心目中的地位,跟戚津在突厥人口中差不多。——都是恨不得啖其肉唾其骨的角色。
而戚英……自不必多说。
冯广川深吸了口气,忍着火冒三丈的戾气,抽了腰间自带的短刀,自宁王身后扔给了戚英道:“戚将军,这趟,咱们来错了。走!”
戚英顿悟接刀,二人抛下宁王转身欲逃。
却听得李挚一声极冷的喝声:“顾大人,不拦吗?”
顾越鸣瞥他一眼,无声勾唇一笑,而后立马朗声道:“拦——冯广川杀无赦!戚英我要抓活的!”
他一声令下,巡逻兵瞬间闻风而动。戚英只接了来人一击便知,这绝对是燕丹顶级的精锐军,同时还有无数羽使自角门倾巢而出,手持长箭统一对着他跟冯广川二人。
戚英咬牙,与冯老将传递一个眼神,便都知了二人死战之意。却听得顾越鸣那厮绵绵道:“诸君,听好了,冯老将军年事已高,你们尽管好好泄愤。但谁若是敢伤了戚将军,尤其是他那张小脸蛋,孤定会诛了他祖宗十八代。”
戚英听了这话跟吃了死苍蝇般的脸色。
李挚视线移向戚英,而后又默默地移了开,不知那比死潭还平静的双目下想什么。
“冯将军,你被贬官一事,晚辈一直未能聊表歉意。”戚英替冯广川挡下一刀,自己不留神间数箭,他将后背托付给老将军道:“看来今日是只能以命作陪了。”
冯广川半辈子也在刀口讨生活,对这种能托付后背的过命之交尤其动容,道:“戚将军,老夫还没嫌命长呢,你年纪轻轻的说什么死不死的,晦气。看好你眼前的刀!”
“多谢冯将军提醒!”戚英点头一笑,躲避了那后背偷袭一刀,二人托付后背,分明是第一合作却默契无比,一老一少竟越挫越勇打得酣畅淋漓。
冯广川眼疾手快,亦替戚英扭断了个敌手,虽年事已好但动作仍不失灵敏,他甚至有心点评,“你小子腿软么,步伐虚浮,太慢了太慢了!”
“不愧是前辈啊。”戚英抛开那些杂念,他正夺了一人手的枪,一个撤步转了个圈借了腰腹的力,就往顾越鸣所在的位置掷手射.枪而去——
管他什么国君!死了好让李珏打燕丹!
谁知李挚竟道:“戚英不可!”
戚英分明是看准了,顾越鸣也是个不通武的,按理说这一击没个毙命也能半死。
可他却还是没能扎准,那枪头连姓顾的毛都没碍着,跟风似地堪堪带过了他耳边,嵌进了后边一面光滑的玉石壁里,很闷重地咔哒一声整面墙裂满了缝。
顾越鸣咽着口水,心有余辜地瞧了他一眼。
这昏君竟还有心思去想戚英这牛劲儿谁拿得下。
戚英脱手一瞬自丹田没了力,而后这种乏力感蔓延了全身,他竟支撑不住瘫倒在了地上。
是药!戚英瞬间意识到了。
他对上了李挚终于有一丝波澜的眼神。
冯广川见之一惊,身后没了帮手中了数刀,不由得吃痛踉跄几步。生死之斗总是千机一瞬,竟在老将军这两个动作之间,他便被抓了缝隙又是几把刀剑下去。
“冯将军!”戚英想撑起来,却实在无能为力。他脑子里电光火石,想起了是李挚递的那碗羹食。
可现状容不得他多想,只在他倒下的几个呼吸,冯广川少他助力寡不敌众,自下腹身中数刀而身后却被刺数箭。
老将军仍身挺如山,伤口处撕裂血流不止,眼睛已经快要阖上,方才还眉飞色舞与戚英调侃的人,顷刻间便面覆灰土任由老死侵袭周身。
“戚英……”冯广川难声道:“快逃。”
太像了,今夕旧忆,仿佛父亲死状又在眼前。
戚英长了张嘴,但却先尝到了咸味。他没空去嫌这眼泪丢人,脖子上便被架了各色刀器。顾越鸣沉着脸一身火气过来,戚英却见李挚却挡在了他身前。
李挚背对着戚英,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一手抱礼拳指尖却握了又握。然而他并未过多犹豫,道:“顾大人,冯广川已死。戚英我也给您带来了,他已中了软骨散,三个时辰内任您摆布,还请您兑现承诺——开闸放水!”
戚英想说话,却连出声的力气都没有。
他心里暴怒:敢情老子就他娘值一匣子水?!
任人摆布一词,跟榔头似地捶进他脑子里,他怎么可能不懂!戚英气得面红耳赤,瞪着顾越鸣眼神像把他灼个洞,唯一的劲儿吐了口血出来。
顾越鸣被他这一眼瞪得火气上涌。
名声狼藉的昏君躲在这里,的确是为了那点不为人知的癖好,但没人知道他其实是根本回不了长京城。他本是个胜负欲极强的人,向来吃软不吃硬惯了,除却在顾越停身上一口血牙,其他人给的委屈是丝毫也不想受的。
事态扭转,他也不太高兴,揣着一肚子坏水,顾越鸣指了指戚英道:“慢着宁王殿下,不如你把他直接给了我,我便将这拦河渠拱手让了大梁亦也是可以的。”
“顾国君,您不会不知道,戚英是我大梁五品将军……”李挚在戚英身上扫视,那如同刻在脸上平静,终于露出点了不忍动容来。就在戚英还以为他良心仍存之时,却听得李挚居然讨价还价道:“再与我五千燕丹精锐羽使。”
戚英直接给气笑了,这软骨散实在够劲儿,甚至把他舌头给药麻,他说话都是含糊不清地:“宁王殿下,你真是让小臣大开眼界……”
这一瞬后,戚英恨毒了李挚,曾那点共事情义,飞灰烟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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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文二武四官,知道陛下射杀了假冒之人,但却惊觉他回了营地后的脸色极其不好。
颇为察言观色的宋明道,贴心地为李珏奉上一杯茶,道:“陛下既知,那不是戚将军,那便安心侯着他传消息便是,莫要自寻烦恼了。”
更为揣摩圣心的颜九真,暗戳戳地踢了宋明道一脚,说:“陛下是疑,那分明是戚将军的衣服,怎么被扒了给穿到别人身上了。”
“那是朕的衣服。”李珏不冷不热吐出一句。
颜宋二人噎住了,两人偷偷对视一眼,不知当问还是不当问,直到李珏一句“有屁快放。”颜九真这才敢道:“以白衣为谋离间陛下与戚将军情谊,除却宁王只怕没谁会使这软刀子,就是不知陛下接下来如何安排。”
李珏正略加思索。
“报——”侯景撩帘进来,跪下行礼道:“陛下,陈霸七千人马已至江州,果然遭遇了红巾埋伏,那领军之人竟是……孟报国将军。”
李珏微愕,却又极快地接受,面色愠怒问道:“江州刺史和工部尚书呢?”
“柳大人不知下落,秦大人却……陪在孟将军左右。”侯景掏出张信笺来,道:“还有一事陛下,那戚如舟有心投诚于朝廷,已割了燕家女的头以示忠心,并且有密谏上书有关他所知红巾一切。”
李珏接过,扫视后总算释然一笑,“既如此,就调一千精兵去,去助那戚如舟一臂之力,我倒想看看他信上天花乱坠般的本事,能否凭一己之力平了潍水所有贼乱。”
陈霸前脚刚走,后脚地面便开始震动。李珏惊以为是地震,起身撩了帘向太白山望去,却见那山腰子往上,一不甚明显的河渠开闸吐水,洪水倾斜而下亦如条银龙般奔驰山间。
山摇地动,响彻云霄。
燕丹人竟舍得放水造福大梁百姓?
虽是喜事,但李珏却心里不祥,他只在一个瞬息做了决断,朗声喝道:“整装待发!全军、攻山——”
皇帝一声令下,近万人的队伍陈列整齐,势如破竹一路伐林开路,如把利刃浩浩荡荡地挺进了太白山,甚至在侯景的带领下直接入了天隙之地。
四面环山,只一条小隙可过,实在是个上好的杀地。山内余下红巾蓄势待发,两侧山崖藏了好些人,纷纷持了火统以树丛矮木遮蔽。
其一矮丘后,燕泽对身侧人道:“皇帝何在?”
燕泽顺着遥手一指,见得那身披厚毛领的李珏,畏缩地躲在大队人马中间,坐立不安四下张望似是很不安的模样。
“狗皇帝,这么怕死啊。”燕泽一笑,手指放嘴里一吹,捏出个婉转的鸟啼叫声来,算是他们之间动手的暗号。
红巾得了令,纷纷掏了火统,对着下边一阵扫射,顿时便将他们打得各自猢狲散,惨叫声与呼救声此起彼伏。
死伤惨重,已血溅满地。
燕泽觉得旗开得胜,觅得了那狗皇帝身影,冲天啪了两闷声火统,朗声道:“弟兄们杀下去——谁先取了这皇帝小儿人头!老子我倾家荡产也要他赏金白两!”
他身在荆州,心已飘到了汴京,已开始联想到宁王殿下登基后,他便是开国功臣享万般尊荣,女儿也会登上后位荣华富贵……光是想想已是合不拢嘴了,连砍人杀敌而去都带着隐约笑意。
没有十分,也有九分瘆人。
燕泽杀得红了眼,像是享受这场血腥盛宴,以至于越凑近李珏越亢奋,甚至忽略了他紧紧地依偎着身边一人,一直躲在那文官模样的人身后。
来人实在凶厉,又浑身是血,如同来索命的地狱厉鬼,宋明道抓紧了身后人的手,宽慰道:“陛下,别怕,臣一定会保护好您的。”
“哈哈哈那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燕泽笑了笑,正心说真是无用者当权,竟好意思让文官替自己搏命。他手起刀落一个横切斩了过去,没费多大力气便废了那小文官,正欲擒那狗皇帝却见他疯魔般冲过来,“宋明道!”不管不顾地抱住自己挨了好几刀。
燕泽正惊,定眼一看,却发现那着龙袍之人根本不是皇帝!
他心头暴怒,朗喝一声道:“回山!这是调虎离山,快去救宁王殿下……”此言一落,便惊觉自下腹一寒,窒息般的痛苦剧痛蔓延,有支透亮长剑贯穿背脊而出。
燕泽开口欲言,呕出了圈圈的血来。肩膀上突然抚上一只手,那士卒一脚踹开他抽剑而出,前者在一片模糊中认得他才是李珏。
李珏着普通士服,混在士兵中避人耳目,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他借着死人衣物,慢条斯理地擦拭剑上的血,对着吓得失色的颜宋二人,难得温声道:“辛苦二位了,尤其是颜大人。”
颜九真心有余辜,道:“哪里哪里,为陛下做事乃是臣等应该做的。”
李珏一个指尖过去,“宋大人照顾好颜大人。”便捏了剑走,周遭猩红遍布,已然杀得片甲不留,梁军与红巾都死伤惨重。
他扫视一周,直观来说红巾死者更少,毕竟他们占地形之优势,但由于燕泽按耐不住先打了下来,便暴露了埋伏处失了偷袭之先。
惨胜,但亦艰难。李珏几个步子过去,竟亦见到了候景死状,他心里不大是滋味,替这位小将合上了眼睛,无声地轻喃了一句说无用。
若是戚英在,即便不说胜仗,至少不会送命,亦不会让李珏动手。
梁军余下不过千人,李珏重新召集聚了队,分了小队人去追其他贼寇,带领余下人往了燕丹拦河渠而去。
闸门已开,河流奔涌而下,原光滑的沙砾卵石,被水浪激荡笼罩冲刷。李珏带队沿着河岸上去,不多时便见着了那拦河渠,除却巡逻军更有燕丹羽弓箭手参上。
他正心头不安,疑羽使怎会在这里?
便见着有小卒出来,拉扯着捆好的宁王,先是将李挚给吊了下来,再然就是戚英……有绳索勒着他二人的双手腕,跟软骨死鱼似地将他二人挂在了渠墙边。
下面是江水,滔滔不绝如恶口猛兽,掉下去不说摔死亦会被浪涛拍死。
李珏眼神渐寒,他带了叆叇看得清晰明白,先扫了李挚一眼不言,视线再落到戚英身上时,便不动了。
渠上未见其人,却先听了有笑声,“哎,这不是梁帝么?”说话者却不是顾越鸣,他一手搂着顾越鸣,身穿一身墨黑金绣蟒袍,头上金冠高高束起墨发体面,跟他怀里那衣衫不整的顾越鸣形成鲜明对比。
除却脸,哪里都没有共同之处。
他便是手握燕丹实权的摄政王,亦是燕丹国君顾越鸣的亲弟弟,顾越停。
他眉眼弯弯,明明是在微笑,眼神却如蛇般地锐利冰冷,只让人见着便浑身不舒服,他道:“想不到本王这小小的拦河渠,竟也能有如此尊荣,能得这么多大人物亲临。”他附耳对顾越鸣低喃,“你说他们是不是啊,王上?”
顾越鸣推开他,拳打脚踢就是一巴掌,“顾越停,大国之策以和为贵,孤是不是给你脸了,你绑了宁王和戚将军是想做什么?!”
顾越停受他一巴掌,怒目而瞪便又还了回去,一拳奏得打得顾越鸣直接瘫地,“那王上去扒戚将军裤子又是想做什么?一国之君竟是你这种禽兽不如的东西!”
顾哥俩吼得大声,李珏看向衣衫整齐的戚英,对上他如同死水般的眼神……火气骤生。
他嗓音有些嘶哑,伸出了只手道:“长弩。”
身边士卒听命,即刻卸下了自己的给他,皇帝接过的一瞬觉得比千斤更重。
几个回合下,顾越停便收拾了顾越鸣,燕丹将卒无人敢拉架劝谏,由得弟弟将哥哥一踹到角落,这才敢上前去搀扶他们的王上。
顾越停深吸了口气,还是忍住了想弄死他的想法,心里默念他是兄长忠孝悌义,整理着衣冠一边吩咐下去,道:“带王上下去治治伤。”
这句话的间隙,他便听得破风射箭一声,探了只脖子去一看,便见着李挚胸口上立了支箭,却准头不好没让他即刻毙命,李珏一手举着长弩面无表情,又去对准了戚英要扣关待发。
李珏的眼神太冷,寒气甚至透过那叆叇,已像是在看一个死人,戚英觉得这一眼盯得自己血都快凉了。
软骨散的药劲淡了,但他还是说不了话,跟宁王一样被捆了嘴,他甚至连挣扎都嫌累得慌,就这么平静地等着李珏的选择。
这一出实在意料之外,顾越停大惊吼道:“李珏!慢着慢着!这是你国的人质人质!你他娘的怎么是这个反应?!”
李珏手一顿,眉头解开,道:“原来是人质啊,那好,顾王爷要什么才能放了他们二人?”
“什么疯子,连亲哥都敢杀……”顾越停见他有意和谈,亦是松了口气,“也不怕报应。”
他道:“本王知道梁国备受农难之苦,亦知道这拦河渠的存在举足若轻。燕丹与大梁建交由来已久,就连疆域亦是紧密联系,两国舞刀弄枪便是害人害己。不妨我们做个买卖,由梁国提供金银布匹千两,本王便将这拦河渠拱手相让,如何?”
李珏道:“太白山是梁国地界,顾王爷哪里来的脸说这话?朕今日来是收复失地,不是与你们和谈的。”
事实却是,李珏分了兵去江州,顾越停来得也太唐突,双方都不知底细,以为对方兵力雄厚,谁也不敢先挑起战火。
顾越停摇头,知道他是块难啃的骨头,指了指李挚和戚英两人,道:“李国君,可别忘了,这儿还有两个人质,一个宗室亲王一个善战将军,想必他们对你来说亦是不可或缺吧。”
“顾王爷有所不知。”李珏道,“四弟于朕来说,是恨不得杀之而后快,骁勇善战的戚将军,才是大梁的不可或缺之人。”
李珏扣关一箭又射去了李挚。
一回生二回熟,李珏这次不会失手。李挚知道此次必死无疑,他临死之前竟无对李珏恨意,反而去望了戚英一眼道了句“对不起……”
戚英百思不解,转头正见李挚被一箭击中,正中心口要了他性命,他慢慢闭上了眼睛嘴里轻喃道:“是我无能,如有来生,我必不负你……”
戚英顿悟,同时一阵恶心泛上心头。
前脚把他转手赠人,后脚又对他隐晦示爱,若要说齐吉恶的是他身,这李挚恶的就是他心。若不是顾越停及时杀来,他真就可能被顾越鸣那厮给办了!这仇姑且搁心里没法解决……但他恨毒了李挚那句任人摆布,只恨不是自己亲自弄死他!
戚英气得脸上红白交错,挣脱松了嘴上布条,他破口大骂道:“我呸!你李挚也配说这话?若有来生老子第一个砍的就是你!”
然而李挚已死,他这些亦是空话。
他忿忿闭了嘴,又听得顾越停道:“戚将军,莫气莫气,弃暗投明再择明主角便是,不还是有李国君护着你么?”
说罢他便掏了把刀,放在栓戚英的手绳上,跃跃欲试要磨的模样,他提高音量对李珏道:“李国君!可再考虑考虑?只需黄金布匹便是,这拦河渠和戚将军亦拱手相让!自此以后潍水不绝灌溉便利万家,你大梁便再也没有农难之忧了!”
戚英失声,期待李珏如何抉择。
他心有思量,听说德郡王死后财产充公,按理说国库应当是绰绰有余,可按李珏目前的犹豫来说,他像是舍不得区区黄金布匹似地,脸上亦流露着当权者受人威胁的难看。
成了,农难一事将毕,皇帝可得民心,除却丢了点颜面,怎么看都是天大的好事。
不成……戚英想不出李珏拒绝的理由。
同时,顾越停道:“够了,冯老将军一条命,一匣子水足够了,吩咐人下去关闸。”
一阵阵笨重的闸声响起,石柱压下了所有滔浪,渐渐小了只剩潺潺溪流。没有水,裸露出沙砾卵石来,甚至还有些锋利的碎石,戚英知道他若是掉了下去铁定成一摊肉泥。
生死攸关,戚英正欲开口,却听得李珏一句,“你闭嘴!”
他抬起手里长弩,看准了戚英一笑,朗声道:“一匣子水不够,抵不了开国功臣冯老将的命,黄金万两也不够,朕心尖上的戚将军哪儿值这个价。”
戚英竟一时忘了他手在射箭,被他这一笑迷得花了眼睛,再愣神来那利箭直中了自己而来。
视角有偏差,顾越停还以为是冲自己,手起刀落就往拴戚英手绳上一割。
戚英身子一轻,就要往地上砸去。
要了命!李珏一鞭子拍马策马赶去,只觉得魂都快给吓没了,大声道:“点火!”他直了身子起来站上,从马背上踏过去接了戚英,一个扑卧看准了人把他给抱住。
扑力化了重力,戚英亦将给李珏环好,给翻了个面自己先着了地,后背磕上块尖石头钻心一痛,他却忍着嘶声去抬头吻上了李珏。
虽略微意外,但李珏欣然接受。
这一吻来得其实有点不是时候。
因为战火才刚刚点起,只在他二人卧地的瞬间,有的响彻天际的爆炸声响起,拦河渠自下而上被火药炸了开,分崩离析。
乱石四处滚地,里头关着的洪水猛兽,这次是完全重获了自由,呼啸而出有吞天并地之势,整个太白山头都震动不休。
若再不逃,头一个淹的就是他们。两人才被勾起的爱火,被这场洪水给吓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