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高云起, 万里无风。戚英睡得正酣,听到有颤动自地面传来,他还未睁眼就下意识摸武器, 却只碰到了李珏手臂。“醒了?”
戚英不说话,天刚微曦, 耳边嘈杂,士卒都起来了。他起来披衣, 又被李珏拉下,他禁锢着他小声说:“暖会儿。”
李珏正圈着人,响起一快声脚步,有个兵在门口报信说:“陛下,大军已至, 问何时攻山?”
他又改主意了, “派一队人马先……”却听得戚英自告奋勇:“陛下让我前去探路——”他逃似地挣脱了怀抱,穿了衣裤即刻出去。
戚英衣戴整齐,掀帘出去见大军陈列, 见人满快填了这块小野。他往太白山上一瞧,还真瞅见一瞭台, 急道:“谁领的兵,让你们突突地就来了, 连躲避敌视都不懂?!”
候景和陈霸二官, 一见是戚英在说话, 脸色颇有些不快。那个矮但壮硕的候景冷声道:“怪了,陛下何在, 你个逆贼在这里蹦哒什么?”其后还有二位熟人, 颜九真似是晕马,被宋明道搀扶着下了来, 两人正互相看不对眼拌嘴。
戚英知道,自己名声还未善妥,这下也没心思解释,道:“我被陛下擒了,这下满意了吧?”
“跟他废话什么?”陈霸虎砟长脸,怒轮手里长枪,一个猛刺击了过去,“前脚官复原职,后脚又背信弃君,此等两面三刀的小人,待我取了他项上人头!”
戚英不躲,他亦对这招有把握,他连宁王一面再没见过,被这屎盆子扣得太久,实在是憋屈得想怒揭而起。
太慢了!戚英稍稍侧身,甚至有时机去抓了枪,只是一个用力拉拽,便让陈霸下盘不稳,跌下了马扑卧在了地上,他踩上了陈霸的手,蔑视一笑很像逆党说话:“就这个水准,还想护得梁君,还想取我人头?”
此言一出,像是被他点了火,梁军纷纷抽了兵器,怒而冲冠要与他干一架,群众被激怒了骂道:
“娘的,他什么东西?”
“给他丫的点颜色看看!”
“你戚英是长了三头六臂还是怎么的?”
“他还是不是五品官,咱们能不能揍他?”
戚英昨晚没睡好正困倦,大清早又碰上找茬,心情跟火上浇油一样躁,抽了陈霸手里的枪就想揍人立个威。
还没开打,听到李珏一声:“戚英!”
陛下原来有起床气,刚睡醒还乱着头发,鼻梁上又挂着他那叆叇,衣衫不整的样倦怠得很,他掩着身子半撩着帘,还是藏不住脖上爱痕,君王不早朝的放浪体现得淋漓尽致。
几乎所有人脑子里都闪过个念头,陛下昨夜是不是金屋藏娇了……除了戚将军。
戚英僵着不动,但也没转头过去看他,他从众人各异的反应中,猜到李珏多半没穿好衣服,直到听着他带着鼻音唤道:“戚将军,过来,朕有话对你说。”
他这才转身过去,要跪。
“陛下,臣真的没有二心。”
李珏不让他跪,扶他起来,跟他拉开了距离,道:“你是个义气的,又替大梁守关多年,朕没有杀你之心,留在我军也是强人所难,干脆朕这里就放你回太白山去罢。”
“陛下?”戚英抬头露出愕然来,是真的被这出搞糊涂了,要去抓李珏衣角被他躲开,道:“陛下,你不信臣?”
“朕曾经信过你很多次。”李珏抬手,冰冷决绝的动作,他面无表情道:“戚将军,多说无益,你既心在曹营,咱们还是战场上见吧。”
宋明道过来,一头雾水喝问道:“陛下是想效仿孔明七擒孟获?”
“陛下可真是……”颜九真晕马晕得厉害,糊涂中瞧了戚英一眼,“不把戚将军挖到手誓不罢休啊。”
候景和陈霸都肉眼可见地脸色难看,怎么同为将军这待遇就天差地别呢。
“戚将军,你走吧。”李珏拍了拍戚英,然后藏进帘里避了视线,他压低了嗓门笑道:“山间湿冷,注意路滑。别受了冻,朕没空替你暖腿。”
戚英才明白他演给大家伙看呢。
他也配合,一掐大腿,红了眼睛,大着嗓门道:“多谢陛下!”然后丢枪拎了把刀,就往了太白山探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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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李珏撩了帘子出来,往太白山上一歪视线。那山腰上伫立的瞭台上,智先生一身灰袍于风中猎猎,正旋着手里的千里眼去望,将他们这君臣一幕尽收眼底。
除却红巾真头目的燕泽,他身边还站着一人,竟是个熟悉不过的老人,冯广川老将军!
他携家眷数月奔波,又是老态了几分。这里也是愁云遍布,脸色难看得很,问道:“殿下,这下信了吗?”
有千里眼在手,李珏又衣领大开,智先生看得清楚明白,也瞧见他二人昨夜共帐,自然是猜中了二人关系。他锁眉不已,既感慨又无奈道:“这算什么呢,为了笼络戚将军人心,李珏竟不惜同卧床榻,这容人之量我甘拜下风。”
冯广川咳嗽一声道:“殿下,容人之量可不是这么用的。”
智先生只是笑,他取下脸上的面具,露出张清癯俊俏的脸来,跟李珏有七分相似,但却多了几分温润柔气,他道:“戚英要上山来,我们当如何应对?”
当今还能被称作殿下的,就只有宁王李挚了。
燕泽行了一礼,恭恭敬敬道:“殿下,既然已知了那戚英用心不纯,让草民带一队人马去处理了他吧。”
李挚并无惊意,稳重又从容,“两万敌军都在门口了,杀了个戚英又有什么用,他这一趟来无非就是探路的,我们何不顺水推舟放他们进来。”
“这是为何?”冯广川不解。他感念恩情,甚至主动请璎道:“若大军强攻入山,老臣愿拼上这条老命,为殿下搏杀出一条生路。”
“唉……”李挚重重叹气,“冯将军,我救你父女是为情义,不是为了要你为我拼命,倘若那日遇到的是旁人,我和燕大哥也会施于援手。”他又对燕泽道:“燕大哥,放皇帝大军进来吧,红巾便好借机投诚,他们大多数人本就是农户,都是踏实种田过日子的人,这样打杀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燕泽不明白,有些不甘道:“可是殿下,我们这么久的筹谋……”
“已经败了!”李挚道:“信州战后,我就已经败了,流落江州非是蓄意,与你们结识算是缘分,我那些妄想无非苟延残喘罢了。柳大人在江州伏的兵功亏一篑,我心道即便刺杀不了李珏,至少也能让农难害得他失了民心。唉……也不知是谁给陛下指了路,还偏偏让他径直来了太白山,红巾绝大数军力都调到江州去了。”
李挚一番话,说得平静冷淡,没有任何波澜。自信州战后,他性情大变愈发隐忍,如今是泰山崩于前也不改其色了,他学会了将屡屡受挫的痛苦和煎熬自己咽下。
“殿下——”燕泽潸然泪下,掀袍一跪,道:“草民追随陛下,亦不是为了功名利禄,而是当初改稻为桑时,您对先帝的一纸谏言,害得您失了太子之位,还屡被调任出京赈灾。满朝文武诸多皇子,只有您肯为我们农户出头,只有您心里装着大梁的天下和百姓!”
李挚道:“我又何尝不想……”
冯广川亦知此事,打断他道:“殿下,臣说句难听的,你若是还这么想,那可就真无缘大宝了。乱局之中,是各凭本事手腕,争的从来不是名声,是切实的互惠互利。你做的是那枭雄,得民心做好事不与官利,那当官的自不让你当皇帝;他瑜王做的是奸雄,得官心做狠事能忍骂名,哪个官让他做事他就给谁好处。清官比贪官难做,奸雄也压枭雄一头,从来就是这个道理啊。”
“奸雄,奸雄……”李挚听罢,苦笑着念叨该词,道:“确实啊确实,瞧瞧我那三哥多奸,屋里娶了个高氏女,外头还藏着个戚家郎,男女都对他死心塌地,后宫朝廷里都有枕边人,实在是高明又了得啊。”
“殿下,老臣不是这个意思。”冯广川嘶了口气,心说这宁王殿下关心的地方怎么不对。
“放戚英进来。”李挚浓眉一竖,隐有怒色但藏得极好。“我去与他谈上一谈,你们在太白山上搜罗一圈,看他是否真是孤身前来。”
燕泽道:“那我们红巾……?”
李挚又带上了面具,化身成了谋士智先生,道:“放心,农难之祸,是先帝造的孽,你们落草为寇是身不由己,李珏若是真杀上山来,我就算是豁出这条命,这次也要护得你们周全。”
他缓步下了瞭台。留下二人,燕泽见之,动容感动赞叹不已道:“宁王殿下,一久卧病床羸弱之身,有顶天立地男儿气概。”
“可惜男儿气概,”冯广川无奈摇头,低声评价道:“不能跟天子气魄相提并论。”
宁王过柔,瑜王过刚。
可惜,过柔克不了过刚,得刚柔并济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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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将欲雨。
戚英转头看天,双膝隐隐作痛,他露出个无奈表情来,道:“老天爷啊你又要洗衣服了。”
太白山雾深露重,他这才走几步,双膝处又是酸得不行了。碧林翠竹之间,戚英一袭白衣行在山路,脚下踩过湿草软泥,衣摆下面脏得不成样子。
往上的青石边上,李挚捏着把折扇挡脸,透过面具往下去望那人,很眼尖地察觉他穿的是李珏白衣。
他啪地一声合了扇子。
提高了音量道:“戚将军,孤身前来,投诚的吗?”
“智先生?”戚英抬了头,提了脏衣摆快步上来,免得滑倒还切的小碎步,他笑了笑道:“太好了,正愁找不着路呢。你既说你们是宁王做事,可否引我前去与他一见?”
戚英不怎么爱笑,至少曾经在宁王面前,并且眉头上的川也难得放下。李挚又开了扇子,嗓音藏在扇面儿后面,道:“昨才进了陛下的帐,今又来投宁王的诚,你可真是反复无常啊。”
“知道智先生一直派人盯着,”戚英指了指那山头瞭台,“就不怕我们是演给你看的?”
“我们……”李挚合扇敲了敲,像在鼓掌更像思量,他啧了一声道:“我就不明白了,听说戚将军在陛下那儿受了苦,怎么如今看你这副模样,像是还挺乐在其中?”
戚英眉眼弯弯,道:“智先生既知道,我进的是陛下的帐,那受的能是苦吗?”
“……”李挚捏紧了扇,耳朵都给气红了,像是被他恬不知耻所羞愤到了,“居然还是心甘情愿的啊。”
“智先生身为谋士,思的不是阴谋诡计,怎么对这种事感兴趣?”戚英有心跟他凑近乎,凑了上去想取他面具,“莫不是也心痒难耐?要不我为你物色几个,江州柳楼就是个好去处,咱们改明儿一起去乐呵乐呵?”
李挚扇开他手,怒不可遏喝道:“戚英你怎么有脸?宁王殿下他真是瞎了眼了,才会看上你这么个、个……”
“什么?”戚英挑了挑眉,从智先生的神情姿态中,越来越跟记忆里的殿下重叠。他一步步紧逼,夺了他手里扇子扔了,又钳了他的双手道:“伤风败俗?还是浪荡混蛋?你就只会说这两个脏词……”
“宁、王、殿、下。”
戚英一字一顿的说,同时取下了他的面具。
同父异母的兄弟,李挚跟李珏的确相像,但一双眉眼偏生是两样,后者歪个眉就该把人吓死了,前者却连瞪着人都像是在撒娇。
以前还不觉得有什么,如今戚英被这张跟李珏像极的脸瞪着,从中寻得几分怪怪的滋味来。
……陛下那性子,怎会对自己服软。
戚英即刻松了手,将面具还了李挚,只盯着他嘴皮子看,道:“殿下,闹够了,就对陛下低个头吧,到时候臣会替您求情的。”
李挚泄露了身份,也没觉得多重要,他只是显得略微低落,道:“我是不是还该谢谢你俩?”
他语气很轻,像片羽毛一样,又垂了头任人责骂的丧气样,让戚英心里有股闷气没地撒。
他真想揍人,心里有口怨气,想要他李氏兄弟为父亲偿命。想砍李珏的心还坚定些,又总是对皇帝畏手畏脚,想砍李挚的念头也常有,但遇着了又觉得他也委屈。
战场上生死一瞬,是死是活天注定,刀口舔血的戚家人当有这个觉悟。要么就胜,要么就死,不恨敌人不怨败主,或披甲戴兵凯旋而归,或马革裹尸安心入土。戚英从来最恨的,是那个能力配不上野心,无能为力的自己。
“不必言谢。”戚英觉得很疲惫,“我只是……”
“尽臣事,听君命。”李挚替他回答。然后他抬起眼眸,眼睛平静得像一汪深潭,温声问:“连山啊,我真想向我三哥学学,究竟是他对你做了什么,才使得你对我渐行渐远了呢?总不能是床上那点功夫吧?”
戚英亦算了解李挚性子的,一向温柔的他能这样的话来,想必是肺都气坏了好几个。
他同时被这话给问噎了。
对啊,他图李珏什么呢?
李挚见他沉默,犹豫片刻思量问:“难不成……是他图你床上功夫?”
“嗯。”戚英想不出所以然,干脆就败李珏名声,他一拍手掌点了点头道:“对。我受不了陛下了,所以来投诚于殿下了。”
只见他神色疲惫,不似撒谎。
李挚扫视他两眼,跟听到天方夜谭似地,摇头叹气不知是冲谁。“你也是个劳累命……走吧走吧,我带你去山里转转,还有个老熟人想见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