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在顷刻之间, 拦河渠土崩瓦解,地基也四分五裂,有无数碎石落山而来, 李珏一声“你下去等我!”便捏了剑爬了起来要上山去。
戚英扶着腰起来,惊觉他情绪不对,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李珏,他情绪外露是一说, 但如此勃然大怒实属罕见。
他去拉着李珏道:“陛下,你去做什么?”
李珏眼神阴羁狠戾,紧了手里剑抬腿就走,“我去宰了顾越鸣!”戚英竟见他红了眼睛,知道他是把顾越停的话放心上了。
同是李姓兄弟, 李珏跟李珏完全是两路人质, 待他的态度亦是天差地别,李挚遇事不决先把戚英推出去,而李珏……
戚英心尖发烫, 直接环身抱住他拦下,道:“陛下!冲动不得!你兵力几何, 现在是不是时候?顾越停再不济也是燕丹国君,你真的想与燕丹挑起争端么?”
“拦河渠都炸了你觉得呢?!”李珏不敢看戚英, 一想到顾越停那句‘扒裤子’三个字, 他就恨不得将顾越鸣千刀万剐。他隐忍蛰伏, 为皇位筹谋几载,夺回荆州之计还在谋划——但他今日, 念头从未如此强烈过, 想金戈铁马踏破他长京城、想亲自手刃他顾越鸣的命根!
戚英只觉得他答非所问,没听到自己想要的话, 又道:“陛下是嫌我脏么?”
李珏没好气地瞪他一眼,答道:“若我嫌你,那我这会儿斩的就是你。手拿开!”
戚英闭上了眼睛,深呼吸几口平复心跳,心里默念对不起祖宗十八代,戚家即刻起怕是要彻底绝后了。
说曹操曹操没到,只见河岸边涛涛水浪里,顾越停挣扎着冒出个头来,扒拉着在河流中间沉浮,却并没有看到顾越鸣在何处。
“宰了他也是一样的!”李珏咬牙切齿,一把推开戚英,正血压骤升地要过去,戚英却又来拦了他。冯老将在他眼前死去,宁王方才亦恶心他了一把,戚英复杂的心绪还没平复……只有陛下,也只有李珏,在摔下城时又救了他一次,给足了他安全感和生的动机。
戚英摇了摇头道:“陛下,没有,没有。”
有点委屈。李珏看他一眼,喉咙滚动。
河渠土崩,洪水泛滥,碎石埋了半数人,涛浪亦冲走了好些人。余下燕丹羽使六神无主,被这一出挫了士气,哪怕是精锐亦被杀得残缺,梁军占了这招出其不意的上风,伤亡不重,如今河岸边只有他们围了上来。
有一士卒眼疾手快,一个套索下去圈顾越停,把这摄政王给抓了上来,正欲想向对岸的皇帝邀功。便见到他们不苟言笑的陛下,摁住了戚将军的后脑勺吻得正狠,旁若无人,缠绵悱恻。
在场之人无不沉默。包括刚从水里捞起的顾越停,刚从九死一生的境地里缓神来,见了这一幕哑然失声。
李珏放开了戚英,头抵着他的额间,道:“你这副模样,我不信他能忍得住。”
戚英脸上火烧般,眼眸死命地下垂,道:“陛下,有人看着。”
见他二人调情结束,顾越停脑子里千转百回,天大地大没有命大,他一心忍辱负重活最要紧,大声道:“李珏!留我一命!荆州你的!”
“你现在没有资格跟我谈判。”李珏道:“顾越鸣呢?”
“李国君,你也没有别的选择,即便你炸了这拦河渠又如何,它于大梁来说举足若轻,于燕丹就是个摆设罢了。”顾越停临危不乱,反而还自负筹码,他慢条斯理地松了松脖间绳索,咳嗽一声道:“顾越鸣跑了。李国君啊,不怕你取笑,我们哥俩亦是深仇大恨,他可恨不得我死你手上。我不在长京城,他必回去掌权布局,别以为他是个昏庸无能的,到时候荆州你拿不到、拦河渠之仇他亦要报!”
戚英瞥他一眼,抱拳颔首对李珏,道:“陛下,动手便是,若是陛下想强取荆州,臣这便自请领军,甘愿为您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
李珏思量片刻,有心与他谈判,道:“顾王爷手段见得啊,架空你们燕丹王上,以摄政王把权十多年,放你回去不就是放虎归山,到时候你若是言而无信,朕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呢么?”
“本王言而有信。”顾越鸣伸出只手,像是要与李珏隔河握手,道:“况且荆州入燕丹境之时,是不费一兵一卒得来的,本王一未屠城二未驱逐百姓,更从未强迫他们习燕丹话。就凭这一点,看李国君愿不愿意卖我面子了?”
戚英疑问:“莫非当年荆州之变……”
李珏答道:“荆州刺史赵正怀不战而逃,将军密要地军械司拱手让人。燕丹要的是军械锻造工艺,缺的也是那价值连城的铁矿,朕说得对吧顾王爷?”
顾越鸣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他道:“说难听点,军械已旧铁矿已空,李国君即便将荆州拿回去,也不过多了些吃饭的嘴罢了,还给你便是了。”
他话刚落地,戚英已抄起脚边一块石头,不偏不倚地砸向了他的额头,后者龇牙咧嘴去捂伤处有鲜血淌下。
他道:“只不过些吃饭的嘴罢了,顾王爷便是这样看待荆州百姓的?”
顾越停压根不看戚英,他厌恶此等卖色之人,不觉得他有与自己说话资格,道:“李国君,这就是贵国的待客之道?”
好巧不巧,河岸波涛之中,死人被冲了下来,一中箭浮尸顺游而过,正是已咽了气的李挚,沉浮飘零。
戚英见之,攥紧了拳头,还是想去捞了他起来,却被李珏抬了手挡下,他吩咐其他人道:“你几个,去把宁王爷捞起来。”
李珏盯着李挚,忽地想起儿时他落水之时,才不是如今这般如土的脸色,原来那时起他便开始诬陷上了自己。
他思绪远飞,话却是对顾越鸣道:“你国的待客之道也不怎么样。”
顾越鸣听之一笑,“李国君可别这么说,即便我再恨顾越鸣,也做不出手刃亲兄这事来,您么可比我心狠手辣多多了。”
“既如此么……”李珏心里盘算。也难怪燕丹没法壮大,甚至比大梁内乱更甚,既有二王鼎立更有二派党争,亲兄弟都能拳脚相向更可况政斗。
“顾王爷忠孝,朕钦佩不已。”他露出个柔和的笑来,示意梁军重新捆一捆顾越鸣,道:“顾王爷既说了要交还荆州,那朕即刻便会派兵前去治理,不妨到时候你与他们一同回燕丹,如何?”
顾越鸣瞪着李珏,轻抿薄唇下狠咬着牙。“好,李国君可一定要护好本王才是。”
红巾本营算捣了,唯不知江州打得如何。李珏可算松了半口气,道:“撤兵,就在山上扎营,第二日动身去江州。”
戚英却建议他道:“不可陛下,太白山尽是乱石,连点个火都不好拾柴,路也难走崎岖不平,若是敌军偷袭恐难交战,还是在山下平野处扎营地好。”
“好。”李珏揽了戚英的腰,“都听你的。”
他贴脸凑去,肆无忌惮,又想落下去亲人,却被戚英挣脱开去。他避开了李珏的亲昵,拿出了为臣的款儿来,道:“这……非臣杜撰,事实确是如此。”
说罢,大军下山,戚英领了路走在前头,再没吝啬李珏一眼。他下山时,很耳清目明地听到了非议,士卒自然是没那个胆子议论皇帝,几乎都在对他进行指指点点。
尤其是相貌之谈。
戚英深吸了口气,一个眼神扫视过去,那些长舌头这才闭嘴,“小白脸、狐狸精”这才下了去。
诸事不顺,他心道。
自信州后,仕途像是走了下坡路,陛下越是兜他反而官场不顺,甚至连一身武艺都无处施展,屡次三番地被算计害得李珏来救他。
戚英自也明白,他们不能再亲密无间,事实闹大了他地位不保,陛下亦可能被唾沫给淹死,他也知道自己不应当再回汴京了。
那是非之地也确实不适合他。
他正心事重重,却见一农妇踉跄而过,嘴里在撕心裂肺地哭啼。此地已是太白山源水下游,上头的死尸被冲下来,滑在此处正被人堆积起来清理。一农妇跌撞扑向那尸体堆道:“爹!爹你怎么了?!”
见到她人,戚英瞳孔微缩,忙奔了过去助她,“冯、冯姐姐,我……”冯若秋见到只手带指环的手,认得那是他爹冯广川独有的指刃。
戚英正过去,便见着她拉着那手拽了出来,更准确的说是……只有那只手被拿了出来。
连尸体都没有。
冯若秋面无血色,死死盯着那只手,红着眼睛却挤不出半滴泪来,她无声往尸山上再一望,再没见着任何有关爹的线索。
她脸比尸白,表情已浮了死色。
戚英亦过去,直接向她跪下。他心中悲切,看到她生不如死的模样,喉咙一紧像是有巨石碾压,闷得他胸口喘不过气来,他难声道:“冯姐姐,我……冯老将军他……”
他说不出口。敬王府被抄与他脱不开关系,冯若秋与敬王和离因他而起,冯老将是因他被贬救他而死……戚英奋力咬着舌头,追忆种种都是他的因果,悔恨愧疚漫上心头,他跟哑了似地说不出口。
“死了。”李珏慢着步子过来。自他见到冯若秋的一瞬起,便猜中了冯广川亦参与其中。
老将军人脉甚广,早年间走南闯北,一身江湖人的豪情义气,很是得坊间百姓熟识交好。此番贬谪回故居,必是走水路得了宁王消息,这才带了家眷投诚来的。
他冷眼瞥着冯若秋,道:“嫂子既舍不得荣华富贵,当初又何苦要与敬王和离,反正他死了朕也不会刁难于你,你稳坐王妃位也没人敢嘲你寡妇,何苦还跟着老将军来淌宁王浑水?”
冯若秋看向他,脸上终于有了波澜,眼神怨毒愁愤极,声音里都带着浓浓的恨意,“爹是你杀的么?”
李珏没见到冯广川,他瞥了眼沉默的戚英,亦猜到了恐与他有关,道:“是朕又如何?”
“你……”冯若秋泪如涌注,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你好狠的心!他为大梁卖命几十年,他是你老子的左膀右臂!不涉党争却从未有过害你之心!”她吼得声嘶力竭,状似疯癫去寻了一短剑,“你……弑父杀兄,灭忠臣寒人心,还与朝官苟且……你李珏,不配为皇帝,不配为大梁一国之君!”
她张牙舞爪,手里捏着短剑,就要往李珏身上挥,戚英看似神游头都没抬,却反去握了她的手腕,他道:“……冯将军是因我而死,跟陛下没有关系。”
冯若秋松了刃,反用了另只手接住,好歹也是武将之女,这动作使得行云流水,又快又狠地向戚英捅去——“那你就替我爹偿命便是!”
戚英不是不躲,而且根本不想躲,他就硬生生挨了这口白刀,吓得后反应李珏脸色刹变,一脚过去狠踢上了冯若秋,把人一弱女子直接踹得老远,落地后大口大口的鲜血呕出来。
戚英背脊发凉地回想起来,李珏当初敬王府那一脚收了力的。
李珏见戚英没大事,脸色这才缓和下来,但他在地上磨了磨鞋尖,道:“来人,把这泼妇拖下去,乱棍打死。”
冯若秋面目狰狞扭曲,仿佛后知后觉一般,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戚英脸色比她更骇,不敢拔刀忍着下腹的痛,跟以死求谏的老臣那般,要去跪李珏磕头道:“陛下不可!”
李珏一脚抵上他膝盖,连拖带拽要带人起来。他厌恶戚英这套忠臣做派,把他下巴给掰了起来,道:“起来!我不要你跪我。”
“陛下,我知道的!”戚英急道,“冯若秋她从未参与其中,刚刚丧父也是情有可原,她还孕有一儿一女还在襁褓,那亦是皇家子嗣李室宗亲,她若没了那她两个孩子怎么办?!”
同时,他摁压住伤口,艰难地拔了下腹的刀,往冯若秋面前钉去这血刃,道:“冯姑娘,听好了!是我戚英不厚道欺瞒敬王在先,你父亲也是为救我而死——但是这一刀受了,我欠你冯家的情也就抵过了!”
好歹被算计了好几次,戚英也该长点脑子了,他这一刀挨得是相当值的。
戚英甘愿受冯若秋这夺命一击,不是滥好人而且为了还她家的债,同时还为她性命和孩子求情——亦给了她应有的尊重,她分明是个一无所有的农妇了,但戚英还是将她视作敬王妃,说那两孩子是李室宗亲便是证明。
冯若秋再苛责戚英,也找不到理由和借口。
她顿觉无能为力,甚至连恨都不能纯粹,得在仇人手下才能苟活,只无声地痛哭不止了起来。
李珏见罢冷笑一声,心里又有了盘算,正愁没有子嗣后继,便将念头打在了两个孩子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