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混沌里, 李珏又见到了先帝,这不是他第一次梦见他。在弥漫药味的寝殿里,他总是捧着盏苦涩的药, 坐在龙塌边却看不清帘里父亲,梦里他手里那碗慢毒还没喂到恒帝嘴里。
恒帝病重乏力, 羸弱却不失威严的声音,穿透而出质问瑜王道:“好, 好小子,朕还以为你是个木的,哪想到藏得这么深。大梁基业,万里江山,这位置坐得是舒服, 可下头的百官万民都看着, 你有这个决心、有这能力去接手这江山么?”
“有没有能力,儿臣不都在这里了。”
李珏动作缓慢,吹了吹调羹里的烫, 撩开帘要送到他的唇边,恒帝鹤发鸡皮, 已如腐木一般快命不久矣了。“父皇,良药苦口, 其中加了洋金花, 可祛风湿止喘定痛。”
“你大胆!”恒帝甩手拒他动作, 滚烫掀在李珏脸上,怒道:“洋金花有大毒!你竟敢给朕服用!”
李珏脸上被药烫得泛红, 他一动不动, 垂眸侍候,声音不冷不热说道:“洋金花是有毒, 花瓣镇痛可入药,是种子毒性最强,儿臣并没有害父皇。”
可惜恒帝已听不进去了。
他知道,外面遍布三衙禁军,高长季已控制皇城,文武百官皆被锁在丹心殿,李珏这一出父子情深的背后,是逼宫。
“瑜王,欲望。”恒帝指着李珏,眼神陌生,亦觉得熟悉,他呛出咳嗽来却没有血,说:“呵呵……是朕不好,一直对你疏于管教,还给你起了个这样的封号,害得你的权欲之心竟生得这样大。”
“父皇这话不妥啊。”李珏收捡了碗,没去碰脸上的热烫,像是提醒自己今日耻辱,道:“祁贵人在儿臣七岁失宠,儿臣在抱月轩住了十载,连赴建康宫宴都没有机会,只能扮作下人偷渡爬墙去看,连父亲模样都记不得的儿子,又哪里得到过您的管教呢?”
“你,你那生母……”提起祁贵人,恒帝已想不起模样,一时竟有些语塞。君恩如流水,雨露不沾衣,皇帝可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他盯着这生疏的儿子,这会儿反而做起父亲管教起来。
说:“好,也好,有欲望就想成事,这天下诸事纷争,究其本就是各种的欲望。你是个有心计有谋略的,想必心里念头也大,可朕还是要奉劝你一句,皇帝就不得有欲望,若是被小人拿捏了喜恶,随时随地那就是致命的软肋。”
“儿臣知道。”李珏重重地放下碗,“好在儿臣没有欲望,儿臣要皇位,也只是为了活命罢了。遂愿梁国太平百姓安康,这也算不得什么欲望吧。”
他怒于色,但的确不露喜,黄德海跟了他几年,除一个不嗜甜,吃穿住行真真假假,谁都不知道他喜欢什么。
恒帝重重喘息,有血从嘴角溢出来,“当真人如其名?呵呵,读得一手圣贤书,倒是被教得像个君子。朕倒是不信,万人之上的权势,唾手可得的一切……你以后不想要别的?”
“我想要,我想要天下,我想要安定,我想要……”李珏顿了顿,想起了什么来,他轻声喃喃道:“父皇,我想要一个家。”
他像是回答,又像是哀求,他露出脆弱和柔软来,像在祁贵人怀里一样无助迷茫,看向他未曾谋过几次面的父亲。
恒帝从他的眼里读出了什么,没有感情,说:“那你就当不得这个皇帝。”
李珏被这句话惊醒了。
他睁开眼,看向睡中的戚英,喉间的脆弱暴露无遗。这一次戚英没有防备,既没有枕头也没有刀,他知道雪苑榻上那晚的杀意。今天他只需要费点力气,就可以向这没心肝的人报仇。
李珏的手已探去了他脖颈。
可戚英眉头写川,大汗淋漓,如身陷梦魇,显露出李珏从未见过的样子,在跳城时都未曾这么郁结过。
戚英又回到了信州,他在尤山兜兜转转,看不到路,找不见敌人,他也是那样迷茫无助,无声地呓语呢喃着什么,像个可怜找不到归途的小兽。
李珏看着他,心里的暴戾愤怒被撕开,在那太多的憎恶残忍里,犹如猎人持火统对准了困兽,致命的对视里却带着同病相怜。
他还是下不了手。他太冷了,好不容易得来的暖炉,又漂亮抱在怀里又舒服,李珏不仅舍不得摔,还恨不得天天都揣在身上。
戚英冲出迷雾,终于返回了战场,他这次很幸运赶上了时间,找到了垂死的爹。他知道戚津已经死了,在梦里也没能骗自己,抱下去都在慢慢变冷,全是血。
戚英没看到宁王,他在兵败后就开始找,他多希望有人来告诉他怎么活,才不至于每天都昏天黑地。
有爹的地方才是家。
可是爹已经死了……
他冷眼看着一切,旁观着过去的自己,信州山里、黎川城上、罪人监里、雪苑榻上、无数个在死生里挣扎的自己。只有疼痛,只有色.欲,只有跟李珏的纠缠,和他撕裂后的痕迹才有活着的证据。
他屈服于自己淫心下,可是这样活着太累了,他还是不甘心,他想问个彻底。
戚英睁开眼睛,没料到李珏亦醒着,他在迟疑里兜转了几个话术,手还是抚上了他的胸膛,问:“睡不着吗?”
烫得厉害,也跳得很乱。高潮后余温仍在,都还保持着那股热乎劲儿。
李珏抚上他的手,没有掩饰情绪,将心房暴露无遗,他眉头也写着川,柔声问:“你梦见什么了?”
“……”戚英说:“我梦见我找着宁王跟他跑了,然后你快气死了派兵来削我俩呢。”
“不会。”李珏答得痛快,今天没有毯子,他把人往怀里塞了塞,像是取暖更像是依偎,说:“我舍不得,我舍不得。”
戚英刚想问,不知道他指的是宁王还是自己,就听到李珏在自己鬓边呢喃:“连山啊,你往我身上剃刀子都行,下次别用跳城那种法子。我胆小得很,禁不起吓。”
“禁不起吓禁得住死?”戚英叹气,听了他这句话,心都快跳散了,“你李珏从来一口一个逆党,每次使唤我也总拿宁王说事,我还以为你们兄弟俩有什么私情呢。”
“我跟他的情天下皆知,跟你才是私情。”李珏去摸他的腿,顺着那光滑往下探,问:“膝盖还冷吗?”
“不冷,热乎了。”戚英要后躲,话里话外暗戳着他们的私情,一语双关说道:“你别来了,真的已经够暖和了。”
李珏被他这话烫到了,手停了,脑子却乱了,嘴上也关不住真心话,他听着他的心跳说:“别恨我,连山,真的别恨我。想我死的人太多了,我每天都是被吓醒的,再多一个你的话……我防得太累了,可怜可怜我。”
他哪里也会有这副模样?
戚英愣了愣,借着月色,对上李珏的脸,那张脸也太失措,根本不像是胸有成竹的皇帝,他亦也好脆弱,原来雪苑那晚自己没有猜错。
李珏抱着他,真的是在心安。
那晚的心跳也是真的,原来这不是场逢场作戏,他比他来得更早。戚英试探地叫了一声:“李定安。”
“嗯?”李珏依然这么答。
“没什么。”戚英笑了笑。
李珏听见了,但是看不清戚英的脸。他多恨自己眼疾,但他现在真快成半瞎了,视线里都是黑糊糊,夜色里去戴上叆叇也怪。
他去摸他的脸:“我送你的东西……”
“那首诗你自己写的?”“嗯。”
“那护膝上的猫你吩咐的?”“嗯。”
“也是你让战备羽使来的?”戚英这次没等他嗯,扯开了他的手拍来道:“丢人,一国之君就在这些地方费心思,先帝知道了棺材板得气掀了起来。”
“不识抬举。”李珏动了气,翻了身想收拾他,他寻到了戚英那发颤的舌,边咬边含呢喃不清:“别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
今晚是别想睡了。夜已经深了,其他人都睡了,戚英想他们可以尽情高飞。
他回吻李珏,跟他比着嘴诨,“福气?我看可没几个人稀罕,你那心念的爱妃梓贵人,怎么瞧喜欢的都是我。”
李珏吓唬他:“她怀孕了。”
“什么?”戚英瞪大了眼,后背漫上了阵胆栗,像是无数小虫爬来爬去,恶心他得要命。“滚李珏,从我身上起开,老子才不跟女人共侍一夫。”
“你看不起女人啊?”李珏锁住不让他走。他钳制了戚英的胳膊,早在方才的试探摸索中,知道这小子也就手劲儿大,或许是因为膝伤,在腿上随便折腾都无力反抗。
“你怎么腿又软了。”李珏揣着坏说,“哦,真不愧是将军,原来是方才还没尽兴啊。”
“我……”戚英被堵得说话都没劲,心说这跟将军有什么关系,“方才下了雨!”
“那下次我也挑这个时候,才好趁人之危。”李珏瞧得他表情,也知道他身体在抗拒,被夹得着实不能继续,只好附耳对他解释说:“骗你的,宜昌怀的假孕,特地为拉高淳修下马设的局,流产也是假的。”
戚英眯着眼睛问他:“你又想拉高国公下马?陛下这么打压旧臣,前有冯老将后有高国公,是怕武官拥兵自重,还是想交替朝廷新臣?”
戚英只是趴在榻上转头看他,没有特地撩拨,李珏是知道的。可他在一片模糊的肉色中,在体位中瞧出媚态来,他终于摸到了叆叇戴上。
李珏看见了,戚英在吃力地起伏,侧脸过来是那刺目的绯烙,一抹汗发掉在鬓边,他偷懒地探出了舌尖喘气,这模样太令人糟心了。
“用这种表情问国事。”李珏深深地叹气,“朕早晚要毁了大梁。”
“嗯……”这一下太狠,戚英头转过去埋了下塌,声音也陷了进去藏起来。
“你要争气。”李珏压着他说:“我不喜高国公,前朝位高权重也就好,他还非要女儿也稳坐后宫。他高家已经尊荣体面至极了,私下下却有心提拔纳兰家,又是一窝子男女要塞宫里来,烦人得很。”
“关、关我什么事,我争什么气?”戚英背气,耳朵只听到他叆叇垂链的哒哒声,做着糊涂事根本没空想清明事。
“冯老将一走,高位武官空了出来,高国公就没人掣肘了,且他还管着三衙和兵符。”李珏倒是头脑清醒,“此次剿匪,朕本想你立了功,便好提了你坐二品官,你再袭了你父的爵位。”
“可以不做这事说么?”戚英手被他拉着,实在没地儿发气,他只好咬着地上毯角,说:“陛下,我听不进去,费劲儿也听不进去。”
李珏不管不顾,凶狠又放肆,在他身上变化无数,“可是江州有变,你又被坏了名声,现在朝野上下都在骂你,我是放不得你回汴京了,回戎州建功立业去,所以才说你要争气。”
“他们本就不喜我,你身边的太监都厌我。”戚英头绪乱得很,他被李珏填了个透,一口气歇三下喘还不够。动起拳头来他能把李珏揍趴,可这在这方面只能他被.干趴,甚至没劲哭,“我、我争不了气……你太凶了。”
“我不凶,怎么管得了你,嗯?”李珏在他耳边轻哼,“黄德海欺负你?我回去就收拾他。”坠珠在戚英眼角跳动,镜片冰凉贴在他脸颊,他稍微偏头过去哈气,雾了李珏透亮的叆叇,“正经事聊完了?”
皇帝终于对他没有芥蒂,多疑的猎人要放他自由,戎州的广阔无垠在等着他,沙枣花树在沙中簇簇作响,戚家的小狼已待回归的前夜。
戚英还在留恋,他露出他浪荡的一面,以前是戚如舟带他玩,他还总觉得人少不够热闹,这下是只想李珏一个人了。“定安,这里的事忙完了后,跟我一起去戎州瞧瞧?我们去大漠里枕臂卧沙,去狼烟台上看日落,去长城边策马摘沙枣花……陪陪我好不好?”
李珏取了叆叇,看不清他脸色,但不假思索:“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