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无不透风的墙, 更何耐他萧敬自傲,御林军做事是干净利落,可他却万万不该将之当作自己亲信, 这些个是不仅仅是天子亲卫,里头多得是各方势力的眼睛。
他吩咐人洗地当夜, 便有一太后的眼探,得了消息递了信去慈和宫。
德郡王家前脚被抄, 元家新娘子后脚被替,这事看似除却皇帝谁都没捞着好,又牵扯出萧敬助李姓贵女逃婚,使得原本就糊涂的事件更是扑朔迷离。
太后不明白,她晓得萧敬是陛下的人, 但不晓他去藏李姝是何意?前郡王嫡女李兰芝命轻, 生母长公主都被李珏当了靶子使,死不足惜。前朝给足了元中常面子,却背地藏人儿媳妇, 思来想去,这妇人脑子里闪过个贴切的骇闻——皇帝想换一换尚书令了!
太后没有权心不假, 但皇后亦非她本家,皇帝也不是亲生, 唯一的女儿不在宫中, 她在这深宫中战战兢兢, 唯有凤印可以仰仗。元中常若倒,她也确实该慌了, 德郡王若算得她羽翼, 那么尚书令则是她爪牙。
皇帝折翼断爪,那么下一步, 拿的就是她的凤印!
她这么一想,手间原本盘的菩提,刹时绷断了弦洒了一地。
昭光寺。
金碧辉煌的佛堂内,点的都是上好的鱼油烛,弥勒佛金身玉基,一张笑眯眯的面相下,太后跪在蒲团上,身抖如筛,去捡那地上的菩提。
“罪过,罪过。”
笑面佛像旁,一位高挑男子眼熟得很,正是高丽使君乌吉尔德·阿泰,他竟扮作僧人模样,前来替她捡了地上什物。
他道,“太后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无事。你不在宫里好好待着,怎么这副模样来见哀家?”高丽使节此来,正是借着太后寿诞的由头,奉女君之命来大梁刺探来的。太后知道,她曾承了姐姐的情,哪怕如今是大梁太后,也不得不给高丽女君脸子。
她压下心中烦闷,道:“哀家倒是听说,陛下养了你那踏飞雪半月,再带回宫来已是瘦骨伶仃,还给剃了毛发折腾得半疯半癫了。”
“……”乌吉尔德·阿泰提起此事,脸色微变,沉声道:“正是。娘娘可是要替梁君做说客?小臣也不瞒您了,扎布多已将此等折辱写了书中,命人遣返去了大紫宫禀报女君。”
“阿泰你好大的胆子!”太后惊声怒道:“依姐姐那个性子,驳了她颜面的事必要睚眦必报,难不成你要害大梁高丽反目不成?!”
乌吉尔德·阿泰道:“小臣没那个资格,扎布多探子传来消息,就在昨夜那送信人已死在了路上。梁君手上的暗线亦是一绝,他比我们想象中的要棘手。”
“当着哀家说陛下的不是,你们高丽也真是越发地会做人了。”太后柳眉一凝,脑门有根弦绷着,突突直跳。高丽使节此行,以良驹配种这种借口,为的就是在宫廷久住,暗访情报。
阿泰一笑,将捡好的菩提捧好,双手奉上递还与太后,道:“太后忘了么,您既是大梁的太后,亦是高丽的公主。女君说了,只要您还愿意,那么您永远是高丽最尊贵的懿淑公主。”
“竖子不安好心!”太后拍开他的手,圆滚滚的珠又溅了一地,啪嗒作响。“哀家乃德宗之妻,大梁一国太后,嫁与梁君便一生为大梁的人,由得你个外邦来的土著妄议,是想害哀家陷于不义之地么!”
阿泰面色阴沉:“娘娘莫不是忘了本,当初若不是女君成全,你又怎会有今日的……”
太后恼怒大喝:“你住口!哀家背井离乡来到大梁,为的便是永结秦晋之好,是为高丽亦是为两国太平,你一使节竟胆敢行离间之事,谁、才忘本?!”
“出去!”太后拂袖一指,她闭了闭眼睛,道:“今日之话,哀家就当你没说过,你若是再敢寻事生非,便休怪哀家不顾情面了。”
果真不吃奶便忘了娘,阿泰心里唾她一口,心道女君失算,高估了她们姐妹情谊。
他被批得无言,只好告了退。
这一出闹得糟心,太后有风雨欲来之感,忙回了宫去寻宜昌,心道这是她最大的底牌。
宜昌虽失了子,但皇后已是半废,如今她是皇帝心头好,甚至搬进了勤正殿旁的永惠宫,亦是先帝当年盛宠纳兰氏的寝宫。
已封了梓妃。
听说册封当日,和璧隋珠,稀世罕宝,是应有尽有地盘进了永惠宫里,皇帝是爱惨了宜昌。太后心里也叹,不愧是李家模子刻出来的,这李珏色令智昏的模样跟先帝如出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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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惠宫里焕然一新,宜昌躺床上翘着二郎腿,容光焕发全然无丧子之痛,吃着高丽来的美人提啧啧称奇,“陛下,这个真好吃,你不想尝尝么?”
李珏躲她宫里避不见客,对外宣称说是安慰爱妃,其实是免得上朝被吹百官唾沫。尽管如此,他仍要处置案卷积山,叆叇又厚了一圈,从早到晚批折子批得头晕目眩。
他斜宜昌一眼,没通过镜片去看,这妃子糊作一团,二郎腿甩得跟扫帚似地,手里还捏着个小紫串,像是逗狗。
李珏看回书卷,有些心烦意乱,道:“坐没坐相,半点礼数不懂,太后没教过你宫里规矩么?”
瞧他一脸嫌弃那样儿,宜昌用力摘了提子喂嘴里,心说才不稀得他喜欢自己,道:“没有,她赶鸭子上架,急着把我往你宫里塞,我还没来得及学呢。”
李珏听了觉得乐,勾唇嘲讽她道:“你也有自知之明,鸭嗓不敢高歌,却不料自己翅短,连个鼓都抓不住?”
“陛下在说什么?”宜昌听得一头雾水,也懒得去深究,瘪嘴道:“你们汴京的都这么说话?真是费劲咬文嚼字的不累么。”
“……罢了,当我没说。”李珏懒得解释。他埋头办政事,黄德海踱步进来,急声道:“陛下,太后娘娘来了!”
活像戏场前来个报幕的。
李珏一个起身,嘱咐宜昌,“爱妃快躺下!”激得后者激灵,见他将备好了羹汤的端了来,一副慈夫模样要伺候她吃食。
太后进来,便见着二人琴瑟和谐,宜昌睡卧床上怏怏不乐,李珏耐性极好地眉弯柔肠。她轻咳嗽了两声道:“皇帝,梓妃。”
“拜见母后。”李珏即刻犯懒,立马放了羹,去给太后行了个礼。留得宜昌手忙脚乱地接了碗,脸上的病怠险些装不下去要发气。“母后,恕儿臣不能起身了。”
二人小动作太多了,太后将之映入眼帘,看破不想说破,“无妨,皇帝多礼了,起来便是。”
不管皇帝到底喜不喜欢宜昌,总而言之高淳修遇冷她喜闻乐见,做后母的来这一趟就是想说换个儿媳妇。“后宫不能一日无主,皇后德不配位在先,哀家自会去游说高国公,皇帝打算怎么处置她?”
李珏像是等到了。他摇了摇头,露出伤怀来,道:“如此毒妇,儿臣不想见她……全凭母后定夺了吧。”
“这怎么是好?”太后哑然失笑,实则是高兴得很。高家与纳兰家是世交,高淳修称纳兰氏为姑母,纳兰家本因朝廷更迭岌岌可危,这下再没了高家这一助力,这一家子亦是走了下坡路,可报宠妃欺压她头上多年之仇。
她正想说话,听得门外有人高呼而来,像是个太监尖嗓,那声音如凄如厉:“陛下!陛下!有羽使来报!说是江州出大乱子了!”
李珏脸色骤变,推门而出:“羽使人呢?!”
他只觉得呼吸一颤,心突地被揪成了一团,脑子里千愁万绪化作了一缕丝,淌着河过了潍水运河,顺着风已经飞到了江州去。
飘到了戚英的身上。
那太监跪下了道:“快马加鞭回来,已是筋疲力竭,死、死在了正阳门下。”
李珏喊了声,“黄德海!”已先自去了正阳门。正是晌午用膳十分,宫门口围了无数宫人,日头正烈得很,竟个个瞧着热闹不肯走。待皇帝坐了辇轿赶到之时,大理寺卿孟正堂带了官吏已至,从那羽使身上搜出张帖子来。
孟正堂呈与皇帝,却见他坐轿上不动,指尖挂着扶手旁轻颤,道:“读出来。”
孟正堂知这事不小,亦是怕自己儿子出了岔子,打开哆嗦着舌头慢声读,头一句便是:“陛下明鉴,汴京五品明威少将戚英,欺上瞒下临场反水,先拿红巾头目戚如舟擒而不杀,又命麾下无辜梁军纵火在前,暗地里勾结水贼欺瞒朝廷在后,如今已随红巾往荆州太白山逃去。”
李珏已攥紧了手里木枕。
说到此处,孟正堂亦松了口气,“襄阳孟报国请愿,望陛下再增兵八千至江州,擒贼剿匪肃清变局。江州柳严、江州秦士勉,参上。”
三人成虎。
李珏不得不信了。
孟正堂发觉皇帝脸色尤其不妙。
他有些汗津津地,见李珏伸了手过来,正将帖子搁他手上,却见他甚至连看都没看,直接拿了又扇到自己脸上。
乱纸纷飞。
说出来的话,比打在脸上的疼更让他难受。
李珏道:“你儿子干什么吃的?一次失利也就罢了,第二次连卒下都赔进去了!”
按理说孟报国和戚英官阶一样,皇帝这下只能将屎盆子扣前者上了,后者反了。
孟正堂跪下磕头。
李珏轻叹息两口,目光里没有焦距,“太白山,朕记得不错,靠近荆州地界,亦是……”敬王府探来的消息,宁王踪迹的最后去处。
戚英不是逃,而是要反,他仍放不下旧主,他仍记恨戚家的仇。瑜王的雪苑暖不了他的心,皇帝费劲也喂不饱贪嘴的狼。
心里下了场稍纵即逝的夏骤雨。
李珏遗憾无人再为他留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