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兔收光, 月落星沉。
戚英策马奔逃,眼边星奔川骛。他一身血污,目光涣散, 尾随跟着一队红巾,百思不得其解。
他没得选, 也耐够了这场憋屈,江州军要杀他, 红巾贼要害他,他这一趟来当了冤大头,柳严和秦士勉有事情瞒着他。方才打得也假,燕茹说是替他断后,官府却像是故意放他走, 由得他跟红巾离开, 放任他该去当这个叛贼,他料这背后有场阴谋酝酿。
江州城口不远,与荆州隔山相对, 他跟着他们来到一处矮寨,檐下有三个黄灯笼串连, 戚英从中瞧出几分眼熟来。
他下马进去,扣稳了身上的刀, 见着一挑水的男人, 雪鬓霜发, 眉目似剑。他撩起袖子,单手拎了水桶出来, 露出虬结的膀子来, 道:“你就是戚家少将?”
后至的红巾跟男人打招呼,“燕师傅。”这儿怕是他们据点, 戚英见得,他们一个接一个去舀了水,双手捧上喂嘴里,很虔诚。
戚英瞧明白了,单刀直入了,“燕师傅诱我前来究竟有何所图?”
“没有所图,为民请愿罢了。”燕泽见他动作,笑眯眯道:“朝廷向来大事化小,对潍水之祸只镇不拔,我们平头百姓说不上话,柳大人秦大人也有心无力,只好攀附将军您这种汴京贵人了。”
戚英悚然:“柳大人秦大人也是你们的人?”
“将军这话可使不得!”燕泽摆手,道:“我等布衣农户,怎敢与大人相提并论,我们都只是尽人事罢了。”
戚英动怒,道:“人事?谁的人,什么事?国无二君,家无二尊,你们究竟想干什么?”
心里不安,亦是懈了口气。冤他的不是朝廷,只是柳秦二官而已,这俩才是串了红巾的贼,他现在就怕孟报国亦被策反了。
燕泽不答,云里雾里道:“自己人,国家事,君可更,尊可替。”
“就凭你们也配?”戚英冷笑。
燕泽眉心凝重,话锋一转说:“新帝头一次料理潍水水患,想以此事来笼络民心,便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挫败,戚将军出马都拿不下来,那他定要亲自派兵南下而来。”
潍水一带水贼猖獗多年,当官的只当做屡见不鲜,农难之事牵连数州无人敢言,上头的既然不管百姓死活,那么下头的就亲自来扯这块遮羞布。
戚英道:“所以呢,你们想逼陛下亲征,然后好借机要他的命?”
燕泽道:“哪里是逼,只是请罢了,若是陛下真至,也只是让他亲眼看一看,史书上夸出花儿来的潍水丰功,究竟给我们大梁人民带来了什么?我们又哪里敢真对天子行什么不轨呢。”
枪打出头鸟,红巾冒这个头是义举,不只是为了江州,更是为了大梁所有农人。他们要逼李珏重视,便要个导火索激皇帝一激,不知是谁荐戚英了这个冤大头。
戚英失笑,有点荣幸,“你们又怎知陛下定会来,万一他又派个将来大事化小了呢?”
他跟李珏那点床头破事传不到街头小巷。
“非也——”倒是有个男声高呼。
戚英看去,见得一素衣男子,面具遮眼,发黑如墨,是个年轻的。他肩上扛着锄头,赤着小腿还有淤泥,像是刚淌了水里秧田,自屋后山间下来,道:“冯家老将回湘州在先,戚将军又出马在后,足可以说明陛下手上,已是无人可用了。”
燕泽见他行了个礼,恭敬道:“智先生。”
智先生倒是不认生,来便撞了撞戚英胳膊肘,他唇珠颇满,后者瞧得有几分熟悉,听他道:“戚将军在汴京大起大落,想必是跟陛下打过照面了,新主子如何?”
戚英避开他动作,“智先生这话诧异,这上头的主子是谁,哪里是我们做属下能选的。更何况被二位这么一算计,恐怕我这颗项上人头,不日便要上全国讣告,那新主子我是不敢认了。”
“看来戚将军是自己人了?”燕泽眸光一亮,看向他耳边的伤,跪下就要请罪模样,“我替燕茹那丫头歉过将军。”
智先生哈哈一笑,像是听了极其顺心的话,“好!”又熟络地拍了拍他肩膀,压低嗓门道:“戚将军,民间疾苦,农户有难,百姓甚至不得不落草为寇,这样的大梁、如此的新君,你看得下去?”
又是来策反他的。
戚英颔首一笑,道:“我何德何能,上至朝廷下至乡野,能得诸君如此厚爱?”
“自谦自谦。”燕泽勾唇一笑,道:“戚将军,以罪臣之身官复原职,还能出征江州清剿贼患,足可以见其手段了得。”
……这唇勾得戚英心里直怵。
智先生藏在面具下的眼睛不知神色,亦笑道:“戚将军好本事,我等亦想拜摩学习,你是如何能得陛下信赖的?”
——不至于闹得人尽皆知吧!
戚英不答,话锋一转:“诸君是想招安?红巾名声都臭到了朝廷上,你们若是拿不出点忠贞来,怕是得落得个比戚家军还惨的下场。”
智先生人不如其名,说出来的话明嘲暗讽,道:“怎会,我们请了戚将军来,将军黎川城一跳名震天下,从那后你就是忠贞不二的代名词,陛下是想你那份心用在自己身上的,他铁定会给我们红巾百姓一个机会。”
“智先生很了解陛下?”戚英皱眉,心里烧了团焦灼的火,不知道是为自己还是为谁。
燕泽咳嗽一声,打断戚英道:“将军累了,去休息休息吧。”
“来人,给将军拷上!”智先生避开戚英视线,扶了扶遮眼的面具,道:“委屈将军了,等到了太白山,再与我等合作也不迟。”
戚英瞪直了眼,见着一士卒拿着镣铐来了,心说这智先生跟谁学的,这怎么跟李珏一个臭德行?
他竟看不懂这局势,且不说这燕师傅和智先生,究竟谁才是真的红巾头目,就连这红巾意欲何为他竟也不知。倘若是冲帝位去的,较敬王比起来,话术高明不知多少倍,且这伙兵马亦多了上许多。
大梁是该乱上一乱。
皇帝的位置坐得太快了,从来欲速则不达,都知道瑜王有能耐,可是却没几个人亲眼见过。君子们是看不上他腌臜手腕的,四书五经教出来的帝王,干的却是弑父杀兄的脏事。
戚英想李珏来,剿匪也好赈灾也罢,洗一洗自己的名声,亦怕李珏真的来,太多人难辨黑白忠奸不分了。
甚至包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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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要御驾亲征?!”
皇帝此言一出,百官议论。
丹心殿上气氛厚重,外头明明只是阴雨,李珏却冷得裹上了厚氅,眉眼下叆叇又厚了几分,架在鼻梁上用垂链别在耳后,这才没滑下去。
他患了眼疾,并且愈发严重,三米开外人畜不分,现在是离不得叆叇了。
元中常上前一步,劝道:“陛下,万万不妥啊。哪里有地方作乱,要天子亲驾的道理?!”
李珏整夜未眠,眼下是一圈阴霾,说话也气怏乏力,道:“水贼一事积怨已久,朕此番前去一则平乱,二则亦是赈灾济民,听说近年粮产都收成不好,朝廷是该为民有所作为,此行非去不可。”
“臣附议!”韩世钟亦不懂,觉得他实在轻率,太不把自己当皇帝,“陛下乃天子,一国之君当……”
“诸君个个雪鬓霜鬟!”李珏冷喝,一掌拍向扶手,耳边垂链滑落叆叇掉地,砸得镜面咔擦声响裂出缝来。“难道让诸位一把老骨去拼杀卖命么?”
他无意斜了高长季所在一眼,国公女儿被黜,他一张老脸亦被太后责难,如今是对皇帝避之不及,事不关己高挂起的模样。
李珏不语,心说正合了心意。
“臣请愿前去!”宋明道挺身而出,道:“前有颜大人为武举出谋划策,臣亦愿尽绵薄之力去赈灾剿匪,大梁男儿当为鞠躬尽瘁、虽死无悔。”
“死不了。”李珏白他一眼。
颜九真站在后面,看宋明道轩身挺肩,仿佛已是身在战场,前面就是火海地狱也在所不辞。他鼻头发热,亦站了出去道:“陛下,臣亦请愿同去!”
孟正堂忧心忡忡,道:“陛下,犬子他……”
近日青鸟飞洄,无数有关江州的信中,并未提到孟报国讯息,他亦未曾传信回汴京。李珏难辨他是否二心,也懒得回孟正堂的话。拂袖:“退朝吧。”
此乱非同小可,李珏有心亲征,点了两万精兵布骑而去,定了三月管足粮草先行,势必要清剿潍水往下所有一带。
同样,要逆贼戚英的头。
他不日待发,下朝回勤正殿之时,却见门口跪着一人。宜昌已被晒得脸色泛白,脸上的妆容亦哭花了,来就跪了他磕头,道:“陛下,陛下,求求你饶戚将军一命吧,求求你念在臣妾为你做事的份上,只是将戚英贬为庶人,留他一命可好……”
李珏取了头上的冠,递给身边黄德海。他摩挲指尖,几乎是毫无征兆地,甩了宜昌一巴掌,接着钳制她下巴迫使与自己逼视。
疼是其次的,宜昌因他眼神疑惑。
她在李珏眼里看到了滔天的怒火。
她甚至不明白,这男人又不爱她,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嫉气,一副老婆出去偷汉子的苦瓜脸。他是怒极了,气得嗓音发抖,道:“留他一条命,然后你便好出了宫去,救他于水火跟他两厢厮守?”
宜昌还以为他爱上自己了。原本的抽涕,都多了几分惊意,颤声哭道:“陛下……臣妾、臣妾愿永远替你做大梁的皇后……只要,戚将军……能活着便好。”
“你竟这么喜欢他……”李珏苦笑了笑,在黄德海的注目下,他发现从来内敛的主子,眼里竟流露出泪意来。
不是悲,是妒啊。
李珏钳她的手松了,指尖在眉目间游走,像是在欣赏宜昌的姿色,道:“多好,多好啊,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朕是天子,黄天厚土,本是应有尽有,却连这么个简单的梦都做不了。”
他佩服,又羡慕她。可以这么傻,这么纯粹,单凭一腔痴心,就空付自己的后半辈子,为了个没心没肝的戚英。
伤了她,亦负了他。
李珏恍惚间,觉得有些好笑,这错综复杂的局,自己竟也剪不断理还乱,但他的笑却是凉薄的。
君臣霍乱,朝风不正,冯老将军说得很对,他是君啊,以身作则,长此以往下去大梁要亡。戚英再然,也是展翅高的鹰翼,他该翱翔于黄海一线的天际,皇帝即便不要他死,也没有任何理由让他再留在汴京。
李珏对宜昌道:“朕成全你。高淳修病死后,朕即刻就封你为皇后,自此——你便死了对戚英的心吧。”
他再抬眼,目光已没了伤情。他已查到了宁王下落,他要将这兄长千刀万剐,他要装宽容大度的仁君,这次要戚英彻底忠贞不二。
他要抓到他,然后再放他走,他要这君臣一别刻骨铭心。
欲擒故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