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两侧有阶, 戚英坐河道边,持长刀剃指甲。邬思远站他旁边,由风掠过, 掀起他鬓边几根白发,出了罪人监的他不显轻松, 仿佛更老了十岁。
他望着那流水涛涛,怅然道:“光阴似流水, 人间如炼狱,倘若我今生止步于此,还不如就在这跳进去,以我身做土滋养大梁万疆。”
戚英费解,“先生向来开朗, 罪人监十载不曾磨灭意志, 今日怎么说出这样丧气的话来?”
“当了监下囚数载,一心只想着怎么出去,结果筹谋不成害死旧主, 还把自己也给框了进去。”邬思远道:“韩世钟那老东西说的没错,我是个算账先生教出来的, 拨算珠数银票也就罢了,若论搅弄风云就是自取其辱。”
戚英宽慰他, 道:“敬王一事, 李珏不算未雨绸缪, 无非是动武把人逼上绝路罢了。”
邬思远别了头,几抹乱发而鼓动, “我前科在身, 奸佞一词抹不掉,去跟敬王不只为了旧情, 我亦知道陛下看不起我。知院韩世钟与我有杯盏之谊,罪人监会面他看破没说破,反而抓了那疯太监替我去死,我才知他是李珏背后的老师,有他陛下是绝不可能再用我了。”
戚英起身,想劝慰他,“……”
“连山,是你先生我才薄智浅。”邬思远摆了摆手,眼框湿润抹眼睛道:“我虽连中三元,却是个死读书背八股出来的……如今你官职在身又得剿贼功勋,正是大好的仕途。”
戚英苦涩,皱眉道:“先生羞我,你明知我是怎么换来的?”
“有的总比没有好。”邬思远摇了摇头,似在甩掉那些伤情,“好了好了,说我个烂命做什么,你当顾好自己才是……我也听说了,运河水贼一乱,归根结底是农难,你写帖子回去禀没有,汴京那边是个什么反应?”
戚英说,“我问过柳大人了,这事关先帝潍水大举,史官写的都全是功绩,我们这些后人若去进言,岂不是去鞭死人的颜面?于是便没敢写帖子。”
“潍水水贼,举国皆知,但是农难一事,却无人敢进言。”邬思远听得直摇头,失笑道:“哈哈好一群狗官!身在高堂前朝,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却只晓得高高挂起,连为民请愿的话都不肯给多说一句!”
戚英叹了口气,心说为官又何尝不是低头做人,像邬先生教自己的第一句话,不也是‘明哲保身’方为上么。
不过今非昔比,他虽算不得飞黄腾达,自是能尽所能地兼济天下。
戚英眼里露出狠戾来,道:“设身处地地想,农难一事就是没水,我干脆去了太白山,砸了他燕丹的拦河渠!”
“你这一砸怕是毁了下头的荆州城。”
“不妥、不妥。”邬思远道:“荆州举足若轻,生在大梁腰腹上,又与信州隔山相对,你这一砸只怕定是要砸出祸患来。”
以太白山为界,山阴为荆州,山阳为信州,燕丹抢了荆州后,将拦河渠修在太白山主峰上,将本该汇入潍水的主流引去一半,统统去灌溉了燕丹的泓河。
燕丹地小,分东南西北四州,又有二十八城,其中长京城为首都,被一泓河贯穿灌溉疆域,上启太白山峰下连突厥大漠。
抢了荆州后,手头无异多了个矿,又带着该处的炮火军械,曾经因粮产受大梁高丽掣肘,如此国之重器在手说话自多了硬气。
戚英冷笑:“我若是李珏,我得不到的东西,宁可毁了也不让别人到手。陛下若真想干出些实业来,这根刺我不信他当作没看见。”
荆州早该打了。
丢了十余载的孩子,若是再讨不回来,都该不会讲家长话了。
戚英又坐下翘了二郎腿,手指蹭着细刀磨指甲。他看像器身,目光与刀锋交融,冷冽与尖锐碰撞,雪刃映射出他半张带着罪烙的脸来。
得一雪前耻啊。
他收了刀起来,道:“红巾若是不来救,那我只好杀过去了。”
“连山!你想打荆州么?”邬思远突然唤他,拳头藏进了袖子里,似在揣着个惊天的主意,却不知能不能派上用场。
“我以为你要叛变,可你却还是剿了红巾,我以为你要借此立功,可你却留了戚如舟的命,我以为你是想找替死鬼洗他的罪,可你竟还想铤而走险去打荆州……”
邬思远握紧了手里拳头,呼吸急促,问道:“我是搞不懂你小子了,你到底是在忠君、还是在为己?”
他真怕戚英说出有心帝位之类的话来。
这小子太能学,自己一句无心之言,竟能被他给使成用到了皇帝身上去,这邬先生自己也知道,他好像又带歪了根好苗子。
“我只是,不想那么不堪。”戚英紧了紧手里的刀,手上握着的,是他一身本领,一身傲骨,是卖身求的官,亦是被压弯了的脊梁,他觉得这把刀握得太浮了。
他轻声道:“前事荒唐,我忠的不是李珏,是大梁的国君,我要站在朝廷上,清高堂扫风雪,直到脸上的烙印、成为无人质疑的功勋。”
“直到国烦事毕,再返故乡。”
邬思远哑然片刻,鼻头微酸,他热泪盈眶,去握上了戚英的手,“好,好连山……这官场、这汴京,都太脏了,你不是谁的刀,也不是谁的刃,你要把自己当人。人落叶归根,心安处即为故乡,哪里都好哪里都好,先生陪你去先生陪你去。”
戚英眼眶发热,用力地点了点头。正是伤情之际,听得一声响亮的炮鸣,自县衙那边传来,便见得有厚重的浓烟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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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高呼走水,不多时便见了大火腾烧而起,焚得极快如油柴,红光漫了半个天空。染了原本日落西山的霞,如天降神罚一般耀眼刺目。
着火了?戚如舟!
戚英脑子里闪过他名,当机立断脱了身上外袍,拿着去接了运河过了遍水,又捞起来披到身上往县衙赶去。“先生自去寻个安全去处等我!”
烟霭滚滚,火势太大,已陆续有人抢了出来,戚英随手抓了个人问:“怎么回事?孟将军他们呢?”
“是个梁兵手贱去碰火器,谁知里面还装了有弹,真点着炸了面墙燃起来的。”
那杂役看他湿衣,直劝:“戚将军可莫进去,火势太大了,孟将军、柳大人他们都出去了,待会儿军巡铺房便会拖水车来救的。”
“那地牢下的贼呢?!”戚英问了,没得到答案,那杂役怕他让自己去救,摆着手直喃说火太大要溜,戚英便放了他跨了门槛自去寻。
地牢不深,浓烟才刚漫过肩,戚英就觉得头昏,喉咙里的气被烧没了,他猫腰沿着墙角往里走,嗓子已干却仍好半天没瞧见人。
他去探牢上的锁,发现竟都被打开了,里面的红巾贼亦逃了。
他娘的,这火来得蹊跷,有人里应外合!
烛灯灭了,戚英摸着黑走,外面是昏里面是夜。没有回声,太安静了,明明火没烧到这里来,他越往里走却觉得越热,耳边只有脚下的步履挪动声。
这样的黑,让他想起第一次遇着戚如舟的那个夜,无边无际,也是又冷又瞧不见。
他坐马上昏昏欲睡,被戚津摇醒往地上去看,见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白着脸躺地上昏迷不醒。救起来才发现他发了高烧,治好亦是被烧糊涂了,对过往的记忆半点也没有了。
戚津好心收留他,亦起了他另起了个名,选的“沙廊舟济渡连山,恩铭义重情塞天。”
父亲想舟水傍山,能陪儿子一辈子。
戚英也是这么想的。他喉咙干涩,大声喊道:“戚如舟!走了没?吱应一声!”
一个转角,眼前突地明了,四下牢栏有火苗跳动,戚英觉得周身热极了,头顶上有个被凿开的洞,又或许是被那炮给打的,他大概是猜到了借机戚如舟逃了。
跑不远!
戚英咬了牙,自那洞爬了上去,才刚探了个头出去,便见一短箭便他射过来,他偏头躲开却中了耳朵,鬓边一轻感觉到有肉块掉了下来。
他来不及叫疼,滚身翻了起来,已在了县衙外面,周围已乱做了一团,有红巾、有梁军、有乱窜的、有救火的、有抓人的……没见着刚才那放他暗箭的。
火倒是下去了,黑烟四起,又有风来,吹得空气中漫着呛味,血味倒是不太浓。
“戚将军,你瞧见红巾援军没有?”也是怪,孟报国不在,留得秦士勉躲了墙角,他缩在一恭桶后面道:“我只听得炮响炸了墙,这地洞是被塌墙砸出来的,这些个贼出来便四下散了,也没瞧见有人来救他们啊。”
“孟报国呢?”戚英捂着耳朵问。
秦士勉小心起来,一个溜步过来贴了戚英,借着他通身的杀气躲,道:“追那红巾头目去了,我瞧着咱们这也打不起来啊。”
戚英忍着痛,暗骂杂碎唾了一口,随意盯上了个红巾,发觉是地牢里见过的,身上挨了几刀子踉跄着还没跑远。
他正要去抓那人,结果后颈微凉,像是下意识地对杀意应激,又是一支短箭射了过来,戚英知道这回单是躲不行,只好低了头往地上倒一个翻身。
秦士勉后知后觉,也被他这一出吓得踉跄,跪倒戚英身边往他身上扑,从开始见他就一双手就痒,闲得没事得空就往他身上摸。
“秦大人!”戚英烦他得紧,一把子推开又气又恼,这都什么时候了,脑子里还想那些有的没的。
他再抬头一看却见二楼台上,站着燕茹拿着弩英姿飒爽,从容不迫地看着自己笑了笑。
戚英心里咯噔一跳,正心道她怎么有胆子不跑,却见得柳严带了队江州兵过来,大吼道:“哪里来奸细,竟放了红巾贼.寇,来人啊给我搜!”
……好蠢的开场。
他正心里疑惑,今天这一出乱得奇怪,正摸着刀想削了那燕茹,结果秦士勉突然一声惊呼,指着戚英腰间颤声道:“啊,戚将军,这钥匙怎么在你身上,你竟是那放了红巾的奸细?”
戚英一惊,再摸腰间,已多了串钥匙,方才太急竟没注意到,原来是秦士勉方才给他挂上了。
“啊呀——”
“戚将军竟是奸细!”柳严捂了嘴巴,演技拙劣,抖着指尖指着戚英,道:“来人啊,戚英竟串通水贼,辜负陛下信赖,还不快把这奸细给抓起来,我等要快快写信将之报回汴京!”
“柳严你……?!”戚英抬刀,又惊又怒难以置信,却听得楼上燕茹突然一声口哨,以县衙边为中心的四方高楼,突地出现了无数红巾弓箭手。
戚英一看,是生面孔!这才是真正的援军?
燕茹道:“戚将军,看清局势,咱们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嘴上说的好听,但她又是两声吹哨。
援来的红巾蓄势待发,箭在弦上,对准了戚英欲杀。戚英大声喝道“汴京来的人呢?!”,却见为近的弓手丢了个人头过来,眼熟得很,是跟他来的谢兆,亦是他昨儿点的什长。
“啊!”这人头倒是把秦士勉吓了一大跳。
燕茹恰到好处道:“多亏了戚将军妙计,若不是你布了什长,撤了江州官兵注意,我们红巾援军还没这么容易探进来。”
秦士勉这倒不像是在演,他踉踉跄跄,被那死人头吓软了双腿,又去扑了柳严,道:“戚英不仅通水贼,竟为投敌还残害梁军,柳大人要为那死去冤魂做主啊!”
这诬陷实在拙劣,但他被算得明明白白。
戚英根本无语辩驳。
他眼疾手快,想去抓秦士勉回来,“秦大人何故要害我?”却被江州兵给齐上了刀,不远不近地围着他。燕茹见状一笑,将手中长弩亦调转了方向,准头不稳向了柳严胳膊上一钉。
来得不快。
柳严却躲不及,吃痛挨了那箭,这一发逼得他脸上多了几分忍辱负重来,他暴跳如雷,一声令下气朝戚英身上撒,道:“动手!杀了这奸细!取下戚英人头者赏金十两!”
根本不让戚英有解释的机会。
他抬头,再看向燕茹那女人,从她脸上嗅出阴谋来,她道:“红巾军听令,救戚将军!休要让这些莽夫伤了他半根毫毛!”
真是精彩,各演着一出好戏,偏串了戚英当主角,却连句台词亦不给他,哑巴吃黄莲都没得他苦,头一次觉得自己长了张嘴像摆设。
戚英手里松了刀,由得它咣当一声落了地,“柳大人,秦大人,死也要死个明白,二位大人圆了我这遗愿如何?”
“戚如舟姓戚,是你戚家的人吧。”秦士勉目光笃定,没得半点虚伪了,“你自进了江州,多少只眼睛盯着呢,竟敢亲身去在地牢跟他一叙,还旁若无人地妄议朝政直呼天子名谓。”
戚英冷笑,“就凭这?”
戚英取下那钥匙,松了丢地上。
“戚将军,听见了么,是朝廷不要你了。”燕茹道:“要么死在这里,要么就跟我们走罢。这堆烂虾软蟹我来解决,戚大哥亦替你引走了孟报国。江州城外潍水岸,赤胆丹心为民请愿,家父燕诚想见你一面。”
柳严冷眼,他拔了肩上的箭,亦像是在拔心里的刺,道:“戚将军这一走,跟谋反无异了吧。”
冤么?
冤啊,向谁叫这冤,出了汴京,各州江州刺史最大,回了汴京,秦士勉贵为工部尚书,两个人一唱一和地摆了他一道,今天睁眼也能说瞎话,若是上了堂亦可以指鹿为马。这就是咬死了他的罪,逼他上梁山、上太白山!
“……没有道理。”戚英一个急喘,目呲欲裂,怨恨冲眼,他苦笑了一声又一笑,道:“我无心叛逃,陛下却要断我的腿,我无心社稷,朝廷却要我的命!我不敢说什么忠鲠不挠,可自问让明镜照胆亦是敞亮一片!”
他衷心之言,可却只换来静謐,沉默如道闸口赌了所有人的喉,闸后面不是什么秘密,无非就是要他死、要他逃。
要远在汴京的陛下知道。
明明还没有杀戮,鼻尖却有血腥味,柳严后知后觉地想起肩伤,他亦惊讶自己竟一时忘了,盘算着今天的乱局太久了。
他叹息道:“动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