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剿匪头目戚如舟, 乃是我父亲义子,与我自小一起长大。”戚英说这话,心里亦在想回汴京后当如何。李珏不可能轻饶了他, 国家大事上戚英也知轻重,若是就这么回去他必头落地。
邬思远问:“你是想救他?”他叹着气说道:“我看还是别, 火器这玩意他都掏的出来,怕是背后有人支持, 你姑且等上个几天再判断,料想你这义弟也不是个简单的。”
“我去牢里问他一问。”戚英这就要去。邬思远却猛地拍了拍桌子,提高音量问:“哎,你小子也学会搪塞人了,我方才问你的问题怎么不答?”
“……汴京么。”戚英目光飘忽, 把那护膝和毛笔装回匣子, 动作跟拿什么烫手山芋似地。
邬思远看在眼里,心头暗叫不好,问得再明了了些, 道:“我意思是,李珏还等着你, 你还舍得跑么?”
“先生怎么这么想,他李珏又不是个好人, 我躲他还来不及……”戚英这段话说得很快, 却还是被邬思远看出慌乱。他打断道:“好人这定义太宽泛了, 你这话说了当没说一样。”
戚英呼吸一滞,邬思远看不见的地方, 他右手藏在衣袖里, 里头攥的李珏的情诗,满满地浸了都是薄汗。
他慢慢地松开那纸, 知道自己已经记下了,心脏像被牵引着而剧烈地跳动。
糟了,他心想,脸上生了乱。
邬思远摇头叹气,本因变故而憔悴的脸色,这下更是因此枯槁了几分,他道:“皇帝复杂,用好坏界定未免肤浅,以利弊来衡量才最为合适。你这回答一出口,我就知道你对李珏起了心思,且不说那三宫六院多少妃嫔,个个排着队给他生孩子,你若是真打算为他卖身又卖命,可就要做好他往你心上剜刀的准备。”
诛心之论啊,字字砸到戚英心上,明明李珏还什么都没做,单单就是一个君臣有别,就几乎厄得他快要窒息。
“太直接了邬先生。”戚英慢吞吞地坐回了板凳上,他掏出了那张纸小心翼翼地剥开,“丁点面子都不给学生留。”
邬思远根本懒得看,去夺了他手里那纸,往灯笼里烛火一点,就给利落地烧没了,戚英就这么看着也没拦。听得他先生教他狼心狗肺道:“你就是面子太薄了,跟人滚个床单而已多大点事,我听说这江州民风尤甚开放,什么各色勾栏瓦舍通宵敞亮,干脆你去寻个去处快活快活,指不定睡一觉起来就把李珏忘了,到时候你还想个屁的汴京城。”
果真又是下三滥的法子。
戚英叹气,点了点头,竟真觉得有两分道理,“先生高见,我定采纳。”他起来要出去,“我去瞧瞧我那义弟。”
“戚英!”邬思远真心急了,苦口婆心道:“记着你为臣的身份,也记着李珏是个皇帝,你这义弟犯的事大了去了,他死罪赦免免活罪也难逃,哪怕你再怎么委身李珏都不管用。”
“……明白了先生。”
戚英出了门带上,脑子里的热这才升起来,他忒自搓了搓手心,感受着上面的余温发呆。
心说这怎么能是委身呢,搞得有点被强迫的意味在里头,明明从始至终……他也是心甘情愿找上门去的。
别说,李珏对他的口味,在床上也合拍得很。戚英叹气,共重 嚎梦白 推文台淫心重的又何尝不是自己,他心道怕是再难找着第二个。
不想了,他寻戚如舟去了。
地牢艰苦,戚如舟又挨了自己的打,戚英怕他生自己的闷气,特地还出门买了小食饼给他。谁知下去了才瞧见,见他卧在美人怀里正酣,那射箭女子柔情似水地看着他。
戚如舟神色惆怅,抚上那女子的侧颊,有些惭愧地对那女子道:“燕茹,我对不住你,此次是我筹谋不周,让咱们损失了那么多弟兄,还害得你也被关了这大牢。”
“别这么说。”燕茹芊芊玉指,贴上了他的唇边,她看向这个令她着迷的男人,柔声道:“马有失前蹄,是戚大哥受了蒙蔽,也不知你那兄长竟被招安了,我们这一趟没做好完全的准备。”
“嗯,燕茹……”戚如舟坐了起来,“我哥哥他,定是迫不得已的。你也知道他是戚英,他之前跟的是宁王殿下,连生父都折在了信州一战,他逃去黎川城也是宁死不从,不可能再为朝廷做事。”
“我知道戚大哥的意思,你的兄长就是我的兄长。”燕茹点头,说:“你也莫忧,至少咱的命还在,父亲定会派人来救我们的,到时候我们绑了戚英回太白山便是。”
一声嗤笑,戚英自阴影里走出,五官浮现在跳动暗淡的蜡灯边,晦暗不明:“你俩个都蹲牢里了,还有心思计划怎么绑我?”
戚如舟一个激灵站起,双手把着两边的栏杆,恼怒道:“戚英,你什么意思?莫不是真成了李珏的走狗?别忘了义父是怎么死的!”
“被乱箭射死的。”戚英眉头紧锁,说得铿锵至地,“战场上刀箭无眼,父亲自跟了宁王起,便有为君赴死的觉悟,这不关李珏的事。”
戚如舟气急了眼,险些将一口牙咬碎:“你疯了你!你不恨他?还帮他说话?!”他一拳砸在监牢栏杆上,震得头顶有灰屑落下。
“成王败寇,我恨他又有什么用?!”
戚英再说起,终于红了眼睛,他亦是倍受煎熬,挣扎道:“我想过杀他!可那谁来当大梁的皇帝?难道又要各方争斗,让黎民百姓陷入乱局么?!”
戚如舟哑然片刻,眼里流露出不明的光。
“半月前李禧死了,我在敬王府亲眼所见,当夜李珏还抄了李赫一家,第二天镇国老将冯光川被罢官离京!”戚英道:“新帝有手段,即便登基并不干净,但如今是蒸蒸日上了,朝野上下亦对他刮目相看,假以时日必能成一代明君开辟盛世。”
“明君?盛世?哈哈哈哈……”戚如舟失声冷笑,“杀父之仇,都抵不过一句忧国忧民,你戚英可真是天生的奴才命——”
他斜眼横着戚英,不知哪儿来的恨意,说了句很没头没脑的话:“啊对了,我差点忘了,你跟义父都是大梁人,而我只是你们捡来的……突厥人。”
此言一出,燕茹也是一愣。
戚英有些忐忑,问:“你找到你父母了?”
“找到了。”戚如舟点了点头,并未露出在意的表情来,反而除却凉薄只有凉薄,说道:“父亲有权有势,是突厥的大户人家,妻妾成群儿女只多不少,我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罢了。”
“戚如舟,只要你还姓戚一天,你就永远是我戚家的人,有我一口饭吃必不会饿了你的肚子!”
戚英亦抓牢了栏杆,凑去压低了嗓门劝道:“这样,你听我的安排,先回汴京城见了皇帝,就说落草为寇是事出有因,水穷农难吃不饱饭、不得已才行偷窃之事,到时候我再替你求上一求,最好是招安一起入了梁军,去把荆州给拿回来一雪前耻,便将功抵过了!”
“戚将军,你也知道水穷农难?”燕茹眼前一亮,亦过来说了话,“实不相瞒,我们红巾军原先就是种田的农人,若不是老皇帝的国策让运河抽了水,我们又何至于铤而走险抢劫谋生,可问题是皇帝他会听你一家之言么?”
“你信他放屁!”戚如舟大声。他目光炯炯,疑声质问他道:“戚家军呢。他们不也是招安了么?可我在各城讣告瞧得明白,李珏把他们刺字流放五年劳役!你后来也被废了腿打入了罪人监!”
“戚英,你说说,你腿怎么好的?你怎么出来的?又是怎么官复原职的?”戚如舟盯着他,眼神如火似箭,像是要把戚英灼出个洞来看,扒开他忠君爱国的人皮下,瞧瞧里面藏着怎样不为人知的私心。
他音量提高:“这近一年未见,你怎么就一改初心,对李珏这么死心塌地了?!”
戚英胸口一闷,有些说不出话来,戚如舟太懂他了。他们自幼一起长大,戚如舟把戚英看得透透的,算得上就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再说下去戚英怕自己真瞒不住他。
“你要信哥哥不会害你……”他哑声道。
“我信你,你又信我吗?!”戚如舟呼吸急促,眼睛里倒映着他,道:“皇帝纵使风光,庙堂修得再高,也要看有没有人信服,李珏在坊间不得民心,我宁可自己再反也不想招安!”
戚英忍不住冲天白眼,手里一砸木桩闷响,喝道:“戚如舟你又是哪里来的自信?带了队贼寇就以为自己能造反了?!”
“我……”戚如舟欲言又止。
“听说有人会来救你们?”戚英拿起手上食袋,往戚如舟身上一砸,“我拭目以待!”
他说罢便走。
戚如舟接过,打开来看是红糖饼,颇有些眼眶发润地叹了口气。“燕茹,若伯父真的来救我们了,你……还想让戚英跟我们一起么?”
燕茹却被戚英说动了,有些忐忑与他商量道:“戚大哥,你知道的,不是我们不想招安,是朝廷无用收不回荆州,害的我们无家可归无田可种,若是戚将军方才说的话可行……”
“不可行!”戚如舟打断她,“伴君如伴虎,汴京城就是虎狼窝,我就怕我哥是卖身求荣!”
卖身求荣的戚英听到了,但是装作不知道走了。
收尾一事处理得差不多了,梁军死的埋活的救,红巾军该抓的也都进了牢。秦士勉似是喜欢热闹场面,张罗了几人就在县衙坝里,设了宴摆了一大桌子好酒菜。
戚英正好去吃晚膳,将燕茹父亲要来救人一事,告诉了柳严还有同在的孟报国。跟他们谈妥,他本想主动出击,却得知红巾军老巢,竟在太白山脚下,亦跟荆州靠得极近,贸然有动作可能会惊动燕丹人,于是还是只在河畔加强戒备。
说到燕丹,那就不得不提到他们的荒唐国君,一个只会吟风弄月的浪子顾越鸣,十年来不问政事一心追求长生之道,将大权交与了亲生弟弟摄政王顾越停,这弟弟竟也心甘情愿地当冤大头,励精图治将燕丹管辖得井井有条。
燕丹国小民稀,亦算富硕安康。尤其重武,其国的步兵箭手,以灵活敏捷著称,万箭齐发据说无不命中;且是最先培育青鸟送信,大梁的羽使也是借鉴他们而来。当年攻下国之军械重库荆州,只用了一夜时间。
天色暗淡,有妇人点灯,美酒佳肴齐上。柳严接过酒杯,跟他妻子相视一笑,对众人道:“顾越停是个有远见的,他自拿下了大梁荆州,便在太白山主峰上建了坝,断了近半供给潍水运河的水源,他想借农难以内部耗死我大梁。”
秦士勉亦分析:“这是真好手段,地域上的限制难改,只要我们一天拿不回荆州,那么大梁就一直有水贼的祸患。”
戚英点头,有些心惊。想不到李珏的对手,竟是如此难缠的人物,这环环相扣看似清晰明了,却又是每一样都没法根治的难题。——宁王若是跟他比起来,借兵造反什么的简直是小儿科了。
他好奇:“如此心计,怎么十年来还只是摄政王,他那哥哥又是个不中用的,他怎么一直甘心居于臣下?”
“呦呦,戚将军,瞧你这话说得。”孟报国那表情,活像在看个要谋反的逆贼,“就不能是人兄弟情深,哥哥愿意求仙问道,弟弟也愿意劳苦功高?反正大权都在顾家手里,两亲兄弟说什么两家人的话。”
柳严有所耳闻,道:“顾国君十年未朝,亦从未出过皇城,有传闻称他误食丹药半身不遂,顾亲王是个崇礼重孝又迷信的,等着他咽气好名正言顺地继位,本晓得这一等就等了十年。”
“……呵呵。”戚英听了干笑两声,“还是我们皇帝痛快。”
“但是真的,陛下名声臭。”秦士勉给孟报国夹菜,把这魁梧的汉子激得竟老脸一红,他这才捏着筷子对戚英道:“瑜王跟陛下,在坊间话本子里,活脱脱的就是两个人。”
孟报国亦认同这点:“是啊,真就像是两个人,现在的陛下多没人气儿,要知道曾经的瑜王,那可是真性情重情义。当年他建康城春宴失足跌落了城墙,说是被一会功夫的太监救了起来,他为报恩后来找了整整五年呢。”
戚英随口一问,“那他找着了么?”
“到现在还没呢。”孟报国有个好爹,亦自幼生在宫中,跟达官显贵交情匪浅,什么皇家宫宴自然没缺席过。
“建康春宴……”戚英轻喃这几个字,突然思绪纷飞想起当年,亦也是他唯一入京觐见的一次。
那年他十岁。
宫围深深,墙高视远,他见得一个小太监,鬼鬼祟祟很是奇怪,站在城墙的凹槽处踮着脚,以个很危险的姿势往宫宴方向去看。
戚英一时好奇,手里还挥着枪,招呼了声他,“哎!你求死啊?看什么呢?”
结果人家没求死,被他这一挥吓得欲躲,一个不留神给踩歪了,居然就要掉下去要死。吓得戚英赶忙伸枪过去,幸好让这小太监给抓住了枪头起来。
下面有十个他高,摔下去定得成一摊肉泥。
这小太监抬头,倒是眉清目秀,见着他愣了一愣,然后勾唇一笑道:“呦小姑娘,手劲挺大的啊,能不能拉我上去?”
得亏他都这副境地了,还笑得出来。
“瞎了你,我是男的!”这口吻听得戚英心头鬼火冒,哪个宫里的太监像他这么说话?不得拖出去被主子打死才怪。
然而他这时候年纪小,力气不够,拽不起这小太监,就只得这么苦苦地吊着他,由得他的手捏在那枪上血肉模糊。
“唉,我不行,你太重了,我提不起来你。”戚英喘着粗气,虎口已被勒得通红,枪身一个劲地往下滑,只得又腾了只手来死死地拽着。
那小太监很疼,面目扭曲,他倒是个惜命的,知道孰轻孰重再疼也不松手,大着嗓门喊人:“走水了!走水了!快来人啊!”
戚英累得要死,说话都费着狠劲儿,“你倒是个机灵的,知道喊走水、比喊救命管用。”
那小太监满脸的汗,颤颤地往下面看,露出不甚明显的惊慌来,像是端着风度似的说:“这位公子,其实我不是太监,你可千万要挺住,待我上来一定重金厚谢于你。”
“不管什么钱不钱的,我是真没劲儿了啊。”戚英叹了口气,没心没肺道:“你留遗言吧,报上你姓名户籍,我定替你把消息传回去。”
“你——”那小太监急了。
他张口欲骂,但又吞了话下去,眼眶发红泛了泪,但忍着迟迟没掉下来,说:“也罢,你走就是了,反正我没爹没娘的,死了就死了也没人在乎。”
戚英见他指尖一动,良心不安又连忙劝慰道:“哎别别别,我逗你玩儿呢,你还真撒手啊?别灰心,天无绝人之路,你这不是还有我呢么,能碰上我就是你的福气,我在乎你昂!”
“……”那太监静默片刻,狠打量了他几眼,像是要记着他的脸似地。“你叫什么,不是宫里的人吧,打哪儿来的?”
戚英摇头晃脑,哈哈笑道:“了却浮事去,深藏功与名,我只是一个乐于助人的大侠。”
他当年没回答,也是没放在心上,反正他过几日便要再戎州,自然不稀得一个小太监的报答。
时间过得太久,戚英再想起那日,记忆里已然模糊,连那小太监的脸也不记得了。
不过一切倒是有迹可循。
他拿起手边酒杯,一口辣酒入了喉,觉得烫到心尖,心头喃声:李珏,黎川城那一跳,原来你是还我的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