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英一跃而起跳过去, 落地后被戚如舟扶住。而后,又是听得一声炮响,只见一行船浮在水面上, 有个黑漆如伏龙的重炮在上,蓄势待发。
“快让那炮停下来!”他冲戚如舟急道:“你哪里来的火器?袭击官船、还竟敢私用军械、你犯的这可都是要杀头的大罪!”
戚如舟皱眉, 去拦戚英要去捡刀的手,道:“戚英, 我这里手脚干净些,就让那狗皇帝当你死了。”
“这些都是我的兵!”戚英去推他的手,“我跟你走就是了,别把事情闹大了,留他们一条活路。”
“我这些兄弟不能白来这一趟。”戚如舟道:“你这船上都有些什么好东西?”
戚如舟去搭上他肩膀, 还未用力却被戚英拿住, 他下盘发力想制服这人,结果却不料反被一个过肩摔,后背砸地震得他耳鸣胸闷。
戚英顺势掐了他脖子, 他有眼里有熊熊的怒气,威胁道:“这船上什么也没有!戚如舟, 泼皮性子在家使使也就得了,我不管你怎么成了这水贼头头的, 但我奉劝你一句:不要跟官府作对, 不要去挑战皇帝的权威!”
怪了这人, 怎么还帮李珏说上话了?
戚如舟满脸难解,气闷地大声道:“你不是跟宁王的吗?他没死, 逃到荆州去了!我好不容易才替你探到的消息!”
“所以你那火器是荆州来的?”戚英越发动气, 掐他脖子动作换成了胳膊,用手肘侧抵着他的喉咙。“你怎么想的?居然敢与燕丹人勾结?!”
荆州盛产铜矿, 前身是大梁军械重地,可以说森严戒备至极,地处关中要舌之地,却被刺史赵正怀不战而逃拱手让人,成了百姓心结亦是梁朝前所未有之耻。
火器何来,只有荆州,现下荆州归了燕丹,戚如舟手上能有火器,除却与燕丹人交涉没有别的办法——通敌叛国,罪无可恕,株连九族!
戚英只觉得后脊都凉了,他这义弟可真是有本事,即便自己真跟他跑路了,就为这通敌叛国这一条,李珏到时候想要的人头得算自己一个。
他是真心怕了李珏。
敬王之死还在近在眼前,且听说李赫亦横死街头,三代老臣冯广川被他一句废黜,更别说这刁民戚如舟、犯的事都够他死一百次了。
“戚如舟,听好!我不管你怎么想,如今梁帝是瑜王,我们戚家不复从前,没得再陪宁王过家家的念想!”戚英松开他站了起来,“收手吧,你都能组建这么一支队伍,再怎么混也是饿不死的,撤了人我们回去从长计议。”
“戚英,你也听好,我没有替宁王做事。”
戚如舟亦站起来整衣裳,“曾经你有你的戚家军,而今我亦有我的红巾军,他们都是跟着我出生入死的弟兄,我可舍不得让弟兄们空手而归。”
他语毕,去拿了根绳子,系在结实的帆杆上,往水下一扔朗声道:“粮马军饷,应有尽有,红巾军听令!上船!扛货!”
水下杀得厉害,整个平缓的水面上,无数人像扑腾翻滚的鱼,戚英定眼大略一看,发现红巾数量多了他们两倍,虽然经他调教的兵战力更胜一筹,但仍已有了红巾抓了绳子就要爬上来。
他刚想去阻止戚如舟,却见邬思远被人追了出来,他在对岸船只手忙脚乱地逃着命,看到了对面的自己大声唤道:“戚英!救我!”
“邬先生!”戚英急了,但这船不知何时,已驶得较之前更远,他一时半会跳不回去。
他抓起戚如舟衣领,“那是我……”
却来不及,便只能眼睁睁看着,邬思远身后一红巾军,扬起手里长刀一劈,砍向了他的后背,邬思远背后受敌没站稳,同时被迫跳船入了水。
“邬先生!”天黑水深,下面的人你打我杀,乱如沸腾涟漪不止,戚英已找不见邬思远了。
他气得当即就踹了戚如舟一脚。
“这倒霉孩子!”
“那人谁……啊痛!”要不是戚如舟拽着绳子,这一脚险些被他给下船去,他捂着屁股哀道:“我服了戚英!老子千里迢迢赶来救你,半个谢字不说就算了,你他娘的居然还朝我冲气?!”
“我也是千里迢迢赶来抓你的!”戚英这下不留手了,一个拳头过去砸他脑门。戚如舟把他当自己人,没料到他会来这么一出,被打中了鼻梁瞬间就是一个热血奔流。
趁戚如舟半昏到地,他麻利地搜了他的身,摸了把短刀出来,砍了垂下去接人的绳子,接着就短绳把他手腕反绑了起来。
戚英不能跑,如舟犯下如此滔天大祸,他为着他也不能跑!
他边绑边道:“听话,听哥的,你这事闹大了,听我的兴许还有补救,这次朝廷幸好是派我来的,否则的话你可真就罪无可恕了。”
戚如舟被绑,脑袋昏沉下意识挣扎,戚英一个后手肘,重重地敲向他后脑勺,这下直接把他给敲昏。“乖!睡一觉就好了!”
戚英绑了他,拎了人起来,站上船头暴喝道:“红巾水贼!戚如舟已经伏诛!你们还不速速离开!”
天色漆黑如墨,梁兵顺着声音抬头望去,只在那高高的望灯下,看到他们的统帅戚英正降伏了那红巾的为首敌寇。
这一声喊出,梁军士气大振,虽人数处于劣势,但喝彩声亦盖过了红巾。
“好!戚将军好样的!”
“杀啊!杀他个痛快!”
“兄弟们上啊!杀光这群红巾贼寇!”
一片浑浊血水中,一女子闻声破水而出,她看向那半昏的戚如舟,瞳孔猛缩,急声大喊道:“戚大哥!你怎么了?!!”
她还没能游过去,脚下一重被人往下拽,孟报国借了她的力,这才得以从水里浮起来,他难声道:“哎呀,你这姑娘也忒狠了,我明明说了不打女人的。”
“滚开!戚大哥我来救你!”燕茹一个后蹬,妄图踢开这缠人精,结果却被他给拉住了脚腕。
孟报国脸色苍白,肩还还插这那弩箭,他分明是怒气冲冲,但说出来的话却是温柔,他道:“姑娘,不是我有心刁难,而是你这一箭险些要了我的命,男子汉大丈夫有仇必报,我得请你去大理寺牢里坐坐才成呢。”
他囚住燕茹,朗声喝道:“戚英!好小子,还以为你要叛逃呢,回去我定向陛下夸赞你,记你大功一件!”
戚英站船头,居高临下仰视全局,红巾有数量优势,梁军虽是他千挑万选出来的,但水下作战,仍是寡不敌众。
他看到那火器后的人又要点炮了。
这官船砸不得,李珏已知晓戚如舟的名字,砸了他可就真没回头路了。
戚英松了戚如舟,将短刀咬了嘴里,一个跃身跳了下去。
他看好落处,双手合十前伸,如鱼般破水而入,溅起的水花虽也没多大,却也砸得他脸上生疼。他拔水而起,堪堪落在炮船旁边,一手扶住了那只小船舟沿,那炮上的红巾大惊失色,正要去拿刀砍他的手,戚英将嘴里的刀拿下,一个丢掷直接将他锁了喉。
戚英爬上小船,踢了那人下去,将这火器的炮口方向往外一挪,这才大功告成松了口气。
他再一抬头,见孟报国亦登了只船,将一女子给丢了上去,他吃痛拔了脸上的箭,便冲自己大声招呼道:“戚英!收尾了!马上要到江州关口了,重兵看守皆时他们必兵败而退!”
原来不觉之间,已过了有一夜,戚英在那小舟站起,抖着腿摇摇晃晃之间,眺望东方见左右有木台高耸,两边有人影见了行船躁动。
“这是汴京来的船?”待那守关的将卒看清,还有那无数的红巾,他即刻奔走相告大声道:“戒备!戒备!红巾军来了!红巾军来了!”
天色微曦,似被一抹火柴擦亮,有日头赤色红霞浮现东边,又像姑娘脸颊两边的粉腮。
戚英迎着风,任由日光暖了湿衣,耳边兵刃相接声小了,他知道是自己带的梁兵胜了。
此番剿匪是他捡了便宜,毕竟戚如舟从始至终,便没能真正打算跟他动手。不过戚英亦有这个自信,打起来这义弟也从没胜过自己,他现在只想着法子保他的命。
不多时,到了江州关口,两岸建筑密了起来,此时街上行人不多,只有守关将卒围了过来,倒是已然显得很有经验,个个手持弓箭拉弦射下,已将好几个红巾射得浮了面。
只见一弄台上,有两名男子一高一瘦,看装束分别是个将军、书生,江州刺史柳严,与工部尚书秦士勉。孟报国倒是认得,见了后朗声大喊道:“秦大人、柳大人!多谢援手!”
行船渐近,船身路过弄台,从岸边下去几个将卒,戚英在下边见得他们寻上戚如舟,用麻袋把脑袋一套不知要绑到哪里去。
一夜酣战,自此结束。
不多时,红巾袭船一事的消息,便被拆解上了白纸黑字,由青鸟给递到了汴京城宫里。
盛夏有蝉鸣。勤正殿里,李珏正被吵得心烦,直到黄德海进来念了信,才借着江州的风宁静片刻,心里的大石头亦算了落了地。
他听得心不在焉,只一句“……戚将军擒了红巾头目。”在脑子里荡来荡去,浮现出那个画面来,应当是很意气风发的模样。
李珏一笑,“赏。”
但又思量,“……赏个什么好?”
瞧这魂不守舍的脸咯,黄德海好心提醒皇帝,亦算是想消他的念头:“陛下,您送的护膝,他一次也没带过,还留在雪苑呢。”
这太监谨慎至极,在这种话下从不直呼戚英名讳,一般用‘他’或者‘哥儿’代替。
“那就给他送去。”李珏不恼,怪了这人。
他视线一撇,看向手里的狼毫笔,不晓得又联想到什么,说:“这笔好用,去包两支新的,也给他送过去。”
鬼迷了心窍这是,黄德海默声点头。
而后轻咳一声,忍不住喜声提醒道:“陛下,梓贵人是真的,刘太医亦去瞧过了,说是确实是喜脉!”
“哦?”李珏眼睛一亮,也是喜笑颜开的模样,这模样倒是让黄德海略松了口气,看样子陛下还是有心子嗣的。
李珏道:“先把这事告诉太后皇后,让她们也一起高兴高兴。”
“陛下不去瞧瞧梓贵人?”黄德海一头雾水,心说皇帝高兴的点好像有点不对。
“急什么。”李珏又恢复了淡然处之的模样,嘴里像是在说别人的家常,“反正梓贵人跑不掉,肚子里的孩子也跑不掉,朕早去晚去不都一样,由得她们三个女人先闹上一闹。”
黄德海告退,去办了事送了信。
青鸟送不得物件,于是让战备羽使去送,这愣头青一听是陛下指名,使了吃奶的劲儿快马加鞭,颇有八百里加急战报的意味。
黄德海叹气,心说先帝要是知道,当今陛下拿羽使传书调情,只怕得气得从皇陵里爬出来。
已是晌午。红巾乱贼已定,各部各司其职,捞尸收船绑匪。江州上次巡司未建成,且关在县衙里的贼都能被放跑,原刺史已被革职换了新任柳严。
确实是新官上任,做起事来雷厉风行。
戚英干涉不得,再没见过戚如舟的面,只晓得他已被关了大牢。好在官吏在水里捞人,把邬思远给找了起来,戚英见得地上那抹瘦削,忙迎了上去关切道:“先生?没事吧?”
邬思远浑身乌青,泡了半夜冻得不行,抓着个浮尸才得以苟活,这会儿是精疲力竭,他扯出个苍白的笑意来:“……没事没事,就是一宿没睡,泡水里浮着太累了。”
戚英脱了外袍给他,同时拧着他长袖上的水,这细致入微的关切,奇得柳严都忍不住凑了过来,“这位是……”
“这是吴先生,与我有知遇之恩。”戚英张口胡讹,“柳大人,不知我们落脚何处,可否给我家先生一处安歇?”
柳严不认得邬思远,“好好,县衙去便是。”指了两个官吏来便扛着他去了。
士卒繁忙,关口已吩咐了下去,为尽快清理河道水运,腾出行船商路而做准备。江州街头,正是人来人往,孟报国由一郎中处理肩上伤口,正跟之前同僚亦是旧友秦士勉叙旧。
戚英走过去,正想提戚如舟一事,却见孟报国勾着手指,刮了下秦士勉的鼻子,柔声道:“你莫要担心,我皮糙肉厚的,这点小伤罢了,以往我四处平乱的时候,比这严重的多了去了。”
这动作把戚英惊得脚步一顿。
再见秦士勉,竟也没觉不妥。他生得瘦小羸弱,又是张显少的娃娃脸,去拧了孟报国的大腿,道:“小伤,小伤就不疼了?干脆疼死你得了!我倒要看看你有多皮糙肉厚?”
书生少年配武将壮汉,这样一副极具反差的画面,戚英竟也奇怪地没觉得违和……不过他更疑惑自己为何如此敏锐?他俩分明就是一对鸳鸯!
“咳咳。”戚英拉下嘴角,“二位。”
柳严走过来,见戚英窘迫模样,反而倒是觉得有趣,他拍了拍他肩以示宽慰,说道:“戚将军莫羞。江州民风开放,这样的事屡见不鲜,你得多担待担待,就当看不见他们就是了。”
秦士勉抬头,瞧见戚英豁哟一声,笑得灿烂:“百闻将军不如一见呐,果真是让人见……”话没说完,他捏孟报国大腿的手,手背被重重一拍,亦被狠狠地瞪了一眼。
戚英更窘,脑子里错杂纷飞。
柳严见之,哈哈大笑,作为江州本土人,最乐的就是见着这一幕。
他笑够了,行了个礼,“孟将军,秦大人,这里就劳烦二位了。”而后便唤了戚英说走,“戚将军,咱们回县衙?我家娘子做得一手好菜,咱们边吃边聊。请!”
柳严已近三十,成了家亦有一子,戚英跟着这有家室的同僚,莫名其妙地心安不少。
他二人并肩,就水贼一事分析,潍水一带为何猖獗:其缘故不仅因为偷劫发财,还因为自运河建成水引河西,稻田没有了水种不下去,百姓们不得不改稻为桑,自此丝绸剧增布业发达。民以食为天,农以土为生,田地没了的农民连饭都吃不饱,又哪里来的心思购置漂亮衣服,如此供大于求恶性循环、导致布跌米价高,尤其是潍水周围一带的难农们,也就不得不为寇去抢别处来的粮了。
柳严说到此处,亦是叹息不已,“这运河是先帝所建,当时便是劳民伤财积怨不休,于大梁前程来说是件功绩,至少各州之间来往便利,商贾亦是繁荣牟利获多,但于农民来说却不得好处啊。”
戚英点头称是,“国以民为本,民以农为根,长此以往下去,恐民积久生怨朝廷动乱啊。”
“所以朝廷让建什么巡司,我当时就心想是定不中用,果真吧!”柳严两手一拍道:“连地基都没打,就被偷了木材,不知道是哪个蠢才提的谏言,简直是浪费钱白折腾一场。”
……那个蠢才就是我。
戚英呵呵一笑,没能有胆子承认,之前是他见识浅陋了,如今也是惭愧得不行。“运河是先帝功绩,即便是史官也不敢反驳,如此浩浩工程不可能砸了,除非有法子改桑还稻,水贼之乱才会彻底平息。”
“有田没水啊。”柳严道:“说白了,荆州后头是太白山,原本每逢春季,山上化雪水流不止,可荆州被燕丹人给夺了,水源也就被截断了啊。”
戚英听之,亦深深地叹气,说来说去还是大梁无将,重文轻武官制混乱,人多官多却少真才实学之人。
二人心思沉重,行至江州本县县衙。却见得门口有一羽使,来者神色庄肃好似有要事相告,戚英忙脸色凝重地快步赶了过去。柳严亦脸色微变,陛下竟派了战备羽使传信,还以为是出了不得了的大事。
那羽使递出个匣子,道:“戚将军,陛下有令,务必你亲启此匣。”
戚英接过,颇有些激动忐忑,还以为是传国玉玺什么的,结果打开一看……瞬间红了脸迅速地合了上。
“怎、怎么了?里面装的什么?”柳严被吓得不轻,看着他涨红了的脸,说不出来的又气又羞,心里略过一万个这是为甚。
羽使亦眨巴着眼睛看他,一脸好奇。
戚英说不出口,这事太难启齿,只好撒谎道:“陛下,知我们剿匪得胜,让我们尽快班师回朝,这匣子里……只有一张纸罢了。”
他说罢便闪进了县衙,不让两人有再问的机会,打听找了邬思远所在寝房,进了去啪地关了门。
邬思远在床上睡得迷糊,被他这一动静吵醒,揉着眼道:“是连山啊,吓我一跳,还以为又是贼来了。”
戚英“嗯”了一声,再谨慎地开了匣子去看,摸向那熟悉的卧猫绣花,觉得从指尖烫到了耳尾。
……居然叫战备羽使,送这些个玩意来。
竟真有杨贵妃的殊荣:‘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戚英轻喃:“昏君。”
他竟高兴,但也不高兴。
邬思远掀被下了床,“在看什么?”
戚英已拿起那护膝,发觉下面还有东西,两支未开锋的狼毫笔,还有张糊了黄油面的纸,上面写着两行话:
“忧思待君归,守窗空等闲。”
“江州水寒,勤添衣物。”
戚英拿了那纸,攥手里捏成一团,闭上了慌张的眼睛,免得被邬思远看出端疑,“没什么,陛下念我剿匪有功,赏了些东西来罢了。”
邬思远没见着那话,却见了那绣了花的护膝,笑了笑调侃着他说:“又不是你一人的功,怎么陛下就赏你啊?”
“……他瞧我可怜吧。”戚英无言以对,他再睁眼,已经可以平静,但耳垂却出卖了他。
邬思远瞧见了,肉色上的绯实在明显,除却羞字也没有别的,看来这小子对李珏的心思,已没有恨字那么简单了。
他一针见血地问:“戚英,还舍得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