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郡王府本就有喜, 无数来宾看客还未走,重兵包围下今夜更显热闹。
天色未暗,有细雨绵绵, 府门外御林军整列,黑压压灰秃秃一片。萧敬亦为首队列在其中, 圆盾铁甲刀枪交错之间,却见一白影破队冒尖而出。
来人手持油纸伞, 头上是莲状玉冠,一袭白衣胸前绣了几点墨花,他自银甲避让信步走来,带着个匣子言笑晏晏出现。
伞尖交错玉滴落下,李珏将面儿轻轻一抬, 他那张历来冷淡的脸, 露出难得的柔和来。
李赫却看得头皮发麻。他携了一家老小守在门口,面对这副局面实在有些无措。问:“陛下,您这是为何啊?”
身边王妃安含雪, 数了数两儿两女四个孩子,却不见那死了娘的贱蹄子, 便怒声吩咐了家丁下去找来。
“国舅莫急。”李珏开了匣子,拿出那太后信物来。“且瞧上一瞧可认得此物?”
李赫喉咙一紧, “……自然认得的。”他咽了咽口水, 而后又定了定神, 语气铿锵有力道:“此乃太后陪嫁,赠与臣的贺礼。臣得陛下新赐李姓贵女, 自然要庆谢天恩举办宴席, 可并非是弃先帝不顾无视国丧。说起来,臣亦是得了陛下默许, 太后这才来以礼相赠的。”
单凭一个玉镯,就妄想结党营私之罪,李赫正心说李珏这毛头小子未免道行太浅。即便是他要御林军进去搜,把他德郡王府翻个底朝天,亦是摸不出什么底细来的。
李珏眯了眯眼睛,心道这只是个开头罢了。
虽是先帝胞弟,但李赫并不掌权,除却与皇室私交甚密之外,其实亦并没有什么过错。但他却有一点惹人尤其眼红,在汴京城商界根基颇深,起码掌了半数商铺店面——十年前太子李禧贪污一案,正是先帝任李赫去查的,八千万两银子实打实回了国库,但那些个地契租面却没了后续,先帝一不留神的功夫,这些便都落了德郡王的名下,皇亲国戚谁敢说他的不是。
以前的瑜王也不敢。
梁高祖积攒厚实家业,先帝那阵腐败严重亏了小半,为修潍水运河掏去大半,李珏出兵打信州又花点小半,现在国库是真穷得有些难看。
……上次选武令办成露天大坝,被嘲其实皇帝他也心知肚明。
陛下穷啊,这话属实。李珏很想收刮一波民脂民膏,想来想去还是得先拿自家人开刀。——李赫没事,都必须吐点事出来。
瞧不懂李珏情绪,只听得他问道:“得闻近日是烁阳公主忌日,朕少时得姑母恩惠,亦想来为她上一柱香,不知可否前去坟头一拜?”
李赫汗津津地,除却国丧期间办了两场宴,着实没想明白自己错哪儿了,真就以为李珏带兵是出来玩的。一展衣袍就打算把人往里面请,“陛下亲临,实乃令寒舍蓬荜生辉……”
李珏却没动,头顶油伞雨滴得簇簇。
这时就颇需有眼力见的人,萧敬抓准了时机朗声喝道:“陛下带着这么多兵呢,只怕王爷那屋里装不下我们所有人吧。再说了,烁阳公主的坟头,怕不是在王爷府里,而是昭、光、寺吧?”
李赫脸色骤变,慌得有些发白。
“……”李珏见之,垂眼勾唇。
好巧不巧,他昨夜出了雪苑后,见得萧敬在门外候着自己,来自荐说起偷匣子一事的。
这一荐他本不甚在意,心说戚英这懒猫还真人如其名,结果萧敬竟随口提了嘴太后哭坟,这下他便晓得了里头埋着长公主一事。
长公主李烁阳是先帝亲姐,当初重病时先帝还特地去瞧,但说是得了天花有染见不得人,以至于连最后一面都没见着便奔了丧。
先帝心中作梗,连续着半个月做噩梦,见着姐姐在坟头哭泣,说自己一个人孤苦伶仃,是识人不清受人陷害……他还就此事去拜了佛寺,由法师作了法这才好转。
“朕也知道,国舅与姑母是父皇赐婚,其实除却义气并无情分。即便是不喜之妻也是妻,你怎能不遵循宗规礼制,将堂堂长公主埋在荒郊野岭?把先帝的脸亦可是打得啪啪作响啊。”
李珏说得平静,看着匣子里的血镯,“朕本不信,将那坟里棺木抛了出来,打开一看烂得已不成样子,正心说定是有人污蔑国舅。可谁知将这烂尸往太后面前一摆,她便哭得梨花带雨向朕诉苦,口口声声说的都是国舅的不是……”
他双眸一抬,双目迸射出寒意来,说得清晰又有力:“她说是你害死了烁阳长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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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郡王府被围,豪门高贵个个胆栗,汴京城又是一阵动荡。戚英随敬王上了高阁,他府里防建了个狼烟台,登上去往西南看去能收尽眼底。
戚英目视绝佳,见一持伞白点,便知那是李珏。李赫有些看不清,问:“那人可是李珏?他带兵围了德郡王府,莫不是想剪了太后羽翼?可笑,这皇帝脑子也忒脑子蠢笨了些,太后跟德郡王府干干净净,她可从未有过结党涉政的举措。”
“当真么?”戚英感慨,“还以为殿下消息灵通,却不料还是被一叶障目。”李禧横眉一竖,拿出王爷的款来,喝声:“这是你对我说话的态度?”
“不敢。”戚英颔首,不作解释。他心下已有斟酌,李赫这人无才无德,较李珏比起来连手段都不如,不值为谋。
只可怜了邬先生……
戚英告退,解释了句去方便,便去寻了戚姝,却见她正安慰哭得伤心的敬王妃,他心生好奇没做打扰偷听墙角。
听得冯若秋道:“姝妹妹,我不怕你笑,你看我这王妃当得风光,却不知李赫当年……是怎么把我骗来的。这当武官的就是头脑简单,我爹也是个蠢的,倒现在还以为我跟李赫情投意合,还屡屡在陛下面前为他说好话,得罪了都帝心不知道。”
戚姝也是机灵的,一听猜猜透了三分,问:“若秋姐姐,我看敬王爷待你一心一意,穿金戴银锦衣玉食的伺候着,连妾室都不曾纳半个,这于女子来说不就是如意夫婿么?”
“妹妹呀,你还是年轻,这天底下的人,但凡有一双手脚,肯干活自然吃得上饭,又苦得到哪里去呢?”冯若秋为将门嫡女,受的教亦是孝礼正道,自小含着金汤匙长大,她其实哪里懂什么苦日子,这话戚姝自也当听听就罢。
“什么亲王皇子,穿金戴银也盖不了身上的腌臜,锦衣玉食不也养成了衣冠禽兽!”冯若秋越说越恨,一口银牙简直快咬碎,“我当时若不是喝了他那杯酒,又何至于成了他敬王王妃?!”
戚英一听顿悟。——原来是敬王使诈,霸王硬上弓强娶了冯若秋,亦难怪她有心帮助戚姝,方才还说什么生米煮成熟饭。
自己淋雨也要与别人撑伞。是个心善的。
他心里忐忑,又打量了冯若秋几眼,见她肚子已经足月大,实在是不知当不当对敬王下手,好歹孕妇一腹两命,见了血光只怕要出岔子。
不知哪来的心有灵犀,戚姝却瞧见了戚英,瞧得他在一枯树后磨磨蹭蹭,便大声地呵了他出来问:“哥哥既然来了,躲躲藏藏地干什么,何不出来一叙?”
戚英缓步出来,“你倒是有闲心,敬王殿下的话我看你是一点不上心,真以为陛下若是绊倒了德郡王府,你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戚姝嘟囔着说,“我又能有什么办法?还不如痛快一天是一天。”
“你,戚家哥儿,你亦听到了?”冯若秋语无伦次,情绪有些激动,抚着肚子有些绞痛。她这两天肚子里动得厉害,大夫来瞧了说是就这两天。
戚英心生一计,亦是狠心赌了一把,他亦要玩一出借刀杀人。掏出所系御林军腰牌丢给戚姝,说:“姝妹,拿我令牌去城外校场,去寻冯广川将军过来,看样子王妃娘娘是要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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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降大雨,敬王府牵了匹快马出来,戚姝艰难地爬上了去,在小厮福临的牵引下踉跄了几步。
她不会骑马,求饶似地望着戚英,“哥哥,我害怕……”戚英过去压低了嗓门,说:“姝妹,这事我只信得过你去做,我必须留在敬王府看着王爷,事成之后你亦算是大功一件,也不用为婚事杞人忧天了。”
“哥哥此话何意?”戚姝半知半解,心有余悸怕他算计自己。戚英撇了眼福临,附耳蚊声对戚姝道:“我不单单为敬王做事。”
戚姝听罢瞪大了眼睛,她这下更是糊涂了,还以为这哥哥是个蠢的,没想到自己竟压根猜不透他……戚英一拍马屁.股,把他这乖妹妹给送了出去,“没功夫再解释了,你送了消息回来便是。”
大雨骤下,戚姝策马狂奔远去,前途未卜。
寄人篱下又是数日,她今日虽穿得繁贵却单薄,冷风刺骨重雨割脸,她被冻得实在有点受不住,没忍住眼泪掉了下来。
她永远记得那日,母亲厢如月衰败在床,指尖渐凉,温柔地替她擦拭去泪眼,对她道:“姝儿别哭,母亲只是累了想睡上一觉。今日之事你就当没有听到,你还太小、什么都不知道最好,当守拙明哲保身才是,万万不可跟长公主起了冲突。”
戚姝这时确实还小,粉鼻子包子脸,一双大眼睛泪如洗面,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道:“娘亲,不要睡,不要睡……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是李王妃她害的你,她在你日常茶食里投了毒……娘亲,我什么都听到了……”
“那就忘了!”厢如月无声流泪,脸色已开始发青,她实在是强弓之末,费尽了浑身力气说道:“我跟你说了多少次,李王妃是皇帝姐姐身份贵重,安小娘是王爷爱妾有宠爱在身,我们是进京为质寄人篱下,你怎么还是不懂得低头隐忍,德郡王府从来不是我们娘俩的家!”
“可是李王爷待你极好!”戚姝怒声反驳她道:“爹爹和哥哥从来不管我们,这么些年竟连一封家书都没寄来过!”
“放肆——你哪里听来的流言蜚语!”厢如月气得呕血,她怒指着这不孝女,眼里既是羞愤又是心疼,“你爹爹他,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黄沙障目红巾镀,奈何情深痴心付,郎君尚且奋家国,凯旋归来还卿赋……你爹是个一根筋忠义的,自我嫁给他那日便知道有今天。厢如月耗尽最后一丝力气说完,闭上了眼睛,轻声道:“姝儿,不要怪他们。”
思绪回溯,戚姝再想起,仍是泪流满面,她抹了抹眼睛,鼓舞自己似喃喃道:“娘,哥哥待我是好的,我现在不怪他们了……”
她握了缰绳,双.腿一夹想快些策马,却不料这马应着迈步狂奔,她马艺生疏一时没抓稳,竟直接被颠簸给甩了下去,以脸抢地给趴去扑向了地面。
脸上撕拉一疼,像是被尖锐割了,戚姝被摔得头昏脑胀,浑身上下被冷雨淋沐倾下,混混沌沌地睁开了眼睛,发现视线里半个天边都被浸红了。
她知道是血。
模糊之间,听得又有人策马路过,那人下了马欺身过来,探了鼻息搀扶起了自己,说:“姑娘?姑娘你没事吧?”
听起来貌似个年轻男人。
戚姝看不清他脸,她亦顾不上那么多了,去摸了摸哥哥给的腰牌,说:“公子,帮帮我,哦不、帮帮敬王妃冯若秋,她怀胎十月一朝临盆了。这是御林军腰牌,麻烦你去屯兵校场,请请冯广川将军去看看她……”
“自己都这样了,还心心念念想着别人。”男人嗤笑。来者一身银甲,英姿飒爽,正是萧敬。
世界真小,他接过这腰牌,虽不认得这脸上血肉模糊的姑娘,但事关敬王妃待产怠慢不得,于是便环抱了她上马一同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