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口既打了出去, 皇帝便是时候抄家了。
李珏扬了扬下巴,迎着李赫惶恐的脸色,抬手往府门里一扬, 身后御林军闻风而动,携着肃杀之气鱼贯而入。
李赫面如土色, 腿软扶墙而立,他诉声大喝道:“陛下, 陛下怎能如此武断呐!微臣与太后清清白白,仅凭一只莫须有的玉镯,你怎能给臣扣上欲加之罪啊?”
“朕说的,可从来不是镯子。”李珏掀袍进了门槛,垂下伞帘撇了他一眼, 小子无情无义:“德郡王李赫, 谋害长公主李烁阳在先,甚至不让她安息皇陵埋尸荒野,其一罪:蔑视皇室。勾结太后守口如瓶在后, 将家妻葬至昭光寺清扰佛门,其二罪:枉为人夫。”
李赫一听, 忙变了颜色,“陛下, 陛下, 冤枉啊!”事到如今, 他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一股脑地抖落了出来, 哭道:“不是微臣有心谋害家妻, 而是李烁阳害人在先啊!若不是她毒杀戚家妇厢氏在先,我又何至于将长公主殿下关至郊外, 是为了皇家颜面着想啊。”
“是啊,陛下!”既王爷都说了出来,安含雪自不用再守口如瓶,也有理有据解释道:“戚老将军乃是国之栋梁守关在外,若是他得知了爱妻厢氏是被长公主所害,那传出去岂不是丢了皇家颜面。王爷他是不得已而为之,才将长公主关了昭光寺念经,死后将她葬至佛寺亦是让梵音绕耳,想让她超度来生好重新为人啊。”
李珏听罢挑了挑眉,他知厢氏乃戚英生母,原来竟是被李烁阳所害。
只不过,皇帝这一趟来得目的不纯,明面上是为姑母出气,实际上却是专为心病而来,他才不管什么长公主的尊贵。
“贬为庶人,剥其爵位,抄收其家产。”
此言一出,天雷轰响,夜雨霹雳骤闪,映衬得李珏鼻梁壑深的脸上,半明半暗。
德郡王一家如遭雷劈。
李赫白着嘴唇怒指李珏,口中喃喃暴君天道不公等恶语,安含雪直接瘫软在地,又被两个女儿搀扶起来,两个小儿子伏在她腿侧不知所措。
李珏不动声色,鼻尖酒肉泛香,还正是席面开张,宾客已散得差不多了,他寻得一处空座坐了下去,斟酒细品,见鸡飞狗跳人仰马翻。
今夜还未结束。
但见德郡王门外,有一马车奔驰而来,从里面带出四人,元中常一脸气愤焦灼大喊:“陛下!陛下臣有冤要报啊!”
只见他身后大儿,元誉正面红耳赤,一身大红婚袍未褪,粗暴地揪着新娘子乱发拽过来,将这难看的丑婆娘甩在地上,他怒骂:“李王爷真是家风坦荡,竟养出了这么个爬床妓,怕自己嫁不出去便跟人串通,想李代桃僵入我元家的大门!”
李赫瞪大了眼睛,撩了那新娘子乱发一看,居然是他那嫡女李兰芝。他摊开了手掌,脑子里浑噩,疑惑问:“怎么是你,那…李姝呢?”
“爹爹……”李兰芝哭红了眼睛,脸上有明显指印,在配合她那刺目坑痘上,更显得让人难以直视。
她本以为能得到怜悯,却不料他这唯一的父亲,见之指着她狠抖了抖手指,恨铁不成钢地喝道:“丢人现眼的东西!”
乱局又起,李珏搁了杯过来。见元中常剐了李赫一眼,道:“陛下,清官难断家务事,德郡王实在是欺人太甚,与我儿说亲分明是赐名李姝,他竟出尔反尔嫁了嫡女过来,依老臣看这婚事退了也罢。”
“不,不,我怎么办?”李兰芝一听,忙扑了过来,她抓着元中常衣角,她哭诉道:“伯父,哦不、父亲,我已经嫁给元誉了,是你儿名门正娶的正室,这婚事退不得、不能退!与他洞房花烛夜的人是我,我的清白已经给他了!!”
元誉羞红了脸,大声呵斥:“你住口——你个荡.妇竟还好意思提,若不是你在合卺酒里下了药,我又哪里会连盖头都不揭就跟你滚了床单?”
实在是家丑难扬,元中常捂了额头,也是险些一口气背了过去,他本就憔老的脸色又枯上了几分,老泪纵横,他下跪哭道:“陛下,爱子之心乃为父之本啊,还请您看在老臣的颜面上,为此事定夺啊。”
李珏默声不语,亦是新奇得很。——这元大人在朝政上,三代老臣好大的脸子,如今终于想起来他是个臣了。
李赫一听,前有抄家后有孽女,急火攻心,险些一口血涌了上来,他艰难道:“混账……混账东西!我怎么生了个……来人啊,给我打死这品行不端的孽障!”
“有其母必有其女。”安含雪亦是泪眼汪汪,她指尖微动,无声示意女儿过去。李兰菱颇有眼力见地过去,一巴掌抽上了李兰芝脸上,她喝道:“败坏家风的贱人!”
早在元家婚房,李兰芝便被打过了,这下更是无力反抗,她已脸红嘴肿,嘴角有血溢出来,但只能默声受着抽涕。
安氏还有一女,李兰莘还想再打,李珏光是当看客这么瞧着,便知道这家子仇怨颇深。高门豪贵,外头风光体面,里面从来糜烂。
皇帝冷笑,看向那李兰芝,并不觉得她可怜,既都能做出这种事来,想必也是自作自受的。——干脆一锅端了这些道貌岸然的,反正都是披了张人皮的黑心肠。
李珏突然提高了音量,朗声道:“德郡王李赫,其三罪:家风不正、教子无方。遣散其所有家眷,永不得再回汴京。”
“至于元大人……”他转身踱步看去,对着的却是元誉,李珏露出个柔和的笑来:“男人嘛,要么就管住自己下半身,要么就敢作敢当给人名分,反正三妻四妾人伦纲常,无非就是家里添双碗筷的事罢了,大气一点又何妨?”
“臣不是陛下。”
这种时候,元誉倒是硬气,他抬手一礼埋头,郑重其事道:“臣有心上人,非娶不可,且绝不将就他人,陛下宽宏大量后宫充盈,可臣却只愿留得一方净土与爱人厮守。”
李珏脸色淡淡,有些不快。
元中常听之,亦有些神色惶恐,连忙向李珏赔笑道:“这……陛下,小儿口无遮拦,但所言非虚啊。这闺女相貌……不说也罢,况且能使出这种手段的媳妇,搁谁家谁容不得下这尊大佛?”
李珏心说:什么时候这种鸡毛蒜皮的家事,也要摆到朕面前来扯上一扯了?
“呵呵,我呸的爱人,若你心上人与你情投意合,又怎会与我狸猫换太子?”李兰芝听了,她眼泪簇簇,踉跄着站了来,讥笑元誉道:“你可知道最初这手段,便是李姝主动向我提起的?”
元誉脸色铁青,破口大骂:“你个毒妇!做了这等丑事还想拉人下水,定是你将李姝绑了藏起来,她怎么可能会不愿嫁给我?!”
“来人,去寻!”李珏揉着眉心,着实听得乏累了,想快刀斩乱麻收拾了这乱局。他临空一指,只认得萧敬,喝道:“你,叫什么来着,萧景烨是么,去张贴了告示,寻那李姝在何处!”
萧敬得令,一个点头便走。
李珏也转身欲走,撑开了伞面侧头而视,说:“明日晨前,朕要德郡王府人去楼空,若再在汴京城看到你们谁人,杀无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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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王府门前,坐着一人不打伞,戚英左手撑着刀,右手搭腿上闭目养神。冷雨袭面,他一动不动端立雨中,脸色苍白,任凭摧残。
忽地头上雨停,有指尖轻柔擦拭他脸,戚英不睁眼,知道是李珏。
他抽刀一动,连眼睛都没睁开,横切劈了过去,这招是卯足了劲儿,有划破空气的割裂声,头上伞离开雨骤下,接着便是一声木头阻断作响。
戚英睁眼,还以为是暗卫拦下,睁开眼睛却发现只李珏一人,他手上那只伞则被自己切了大半。
他虽没很李珏打过,但也知道当今陛下,不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
李珏没了伞,这下亦被淋得满脸风雨。
“陛下……身边没人护着?”戚英错愕,有些慌乱,见得李珏表情凝重,还沉浸在方才的刺杀中,肉眼可见地在愤怒。
他手持残伞,问:“你想杀我?”
有这个心,没这个胆。
戚英甚至只敢在心里说说。
他正不知如何作答,突地膝间受寒一个剧痛,往后踉跄了一步腿软要倒,手上松了刀,哐当倒在地上。
李珏没犹豫,过来搂了他腰揽住,他突地心血来潮,咬着戚英耳朵说:“怎么,又舍不得了?”
耳间酥麻,这等床第之事的情趣,李珏搬到日常来竟也毫无耻意,扰得人心绪凌乱。
不过搭把手的小事,戚英实在不想谢他。确实像只有恃无恐的猫,滚烫的吐息吹得人心痒痒,“陛下,我腿疼……”
“今晚回家替你揉揉。”李珏轻笑,没在意他的撒娇,他又抚着戚英脸上那疤,今日又像是有些生厌似地要擦。
家?戚英心里冷笑,躲开了李珏的动作。心道这话未免也太恶心人,见不得人的厮混去处竟也能叫家,作贱谁呢。
服软对李珏来说很受用,他指尖顺着戚英头发,好像忘了方才那岔,柔声问他:“敬王死了没?”
……他就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没有,我在替他守门。”戚英毫不遮掩地说。“敬王妃在生孩子,冯老将军亦到了场,我不知道该怎么动手。”
“冯广川你支来的吧?”李珏皱眉,突然动了气,将戚英头发往下一拽,疼得他险些掉下泪来,仰头着被迫暴露出脆弱的喉结来,喘得像只濒死的仙鹤。
李珏恶狠狠地问:“你就这么不想杀敬王?”
“不是……”戚英真想当场踢死李珏。但是下着雨,膝盖被湿裤包着,又冷又疼要命得很,连用腿站稳都显得困难。
他抓着李珏衣领,其实是借力免得倒下去,但更像是把人往自己身上带。戚英这话得困难:“敬王妃有孕,我若在今天动了手,恐怕吓到她一尸两命。”
他下巴轻抬说话,嘴唇一开一合着,被迫吃着天上的雨,被水浸得有些发润。
李珏目光一沉,渐渐地松了他的头发。
戚英终于松快,得空咳嗽了两声,佝腰去捡了地上的刀,他竭力地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但双膝间刺疼已折磨得他不行。
他乱七八糟地想起,那日在塌上腿软得厉害,亦是才出了浴的缘故,偏偏李珏还故意不让他擦干自己,就着身上的水干。
今晚若是不杀敬王,只怕不晓得回去又要做什么……戚英下意识地摸上了脖颈。
“朕去瞧瞧。”李珏撇他一眼,没留神他的小动作,拽着这迟钝的木头进了敬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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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实在深了,家丁都睡下了,四下也无人。戚英本领着李珏要去产房,谁知他先了自己一步走在前面,佯装潜伏压低了嗓门说:“步子小些,免得被人听了去。”
“陛下,你好像忘了。”戚英觉得好笑,戳了戳他后背,“我原就是这里的人。”
李珏没回头看,但精准地去抓了他指尖,拉过去抠了抠掌心,说:“放屁,天下都是朕的,你也不例外。”
“有毛病。”戚英心里咯噔,把手抽了回来,默默揉搓着掌心。
他抖着腿站了起来,整了衣领为看上去体面,说:“陛下,且告诉你一事,敬王迎娶敬王妃乃是一厢情愿,是他使诈下药霸王硬上弓才促成了这门婚事,冯若秋其实一直对李禧心怀怨念。我们不妨以这点作为突破口挑拨,让冯老将军与敬王撕破了脸,那想必他的势力定会大打折扣。”
“可是连山啊。”李珏不跟他玩过家家了。亦站了起来,伸手去替戚英理了衣领,将他那领口交叠上提,全神贯注很是认真的模样,像是藏起来免得被别人瞧了去。
他漫不经心说:“与其忧心臣下谋反,不如杀了一了百了,朕从来想要的只是敬王的命啊。”
倒是头一次,戚英主动去攥了李珏的手,他微微仰了头问:“那陛下为何不杀我?”
戚英眼睛很烫,眸光很亮,李珏被他盯得闹心,觉得浑身有些燥热,这张脸呆呆的模样最勾人。
他又抚了人手背,去探了戚英的左心口,有些惆怅地叹了口气。“你么,长得舒服,屁.股也好使,留着暖床也不赖,就是这心没放在朕这里,谋反我料你是没那个胆子的。”
他这话可谓很难听了。
但是戚英懒得跟他计较,自顾自地问着疑惑:“黎川城上呢,陛下又为何要舍身救我?
“……”李珏微微睁眼,倒不是因为这问题,而是覆他手掌下的心跳,躲不开,漏了一拍。
“李珏,回答我。”戚英直接喊他的名字。他带着很真诚的愁绪,恳求。
李珏沉默,不说话。戚英于是反过来,想去探他的心口,想看看这口是心非的狗男人,脑子里到底想的是什么。
却被李珏给拽开不让。
但是不负武官之名,戚英的劲儿比李珏大,除却个高和身份上矮他一截,其实两人真要是打起来皇帝是打不过将军的。
于是李珏放弃了,由着戚英的手乱摸,只说:“可瞧出什么来了?”
戚英摸着他心跳,平稳又冷静、毫无波动,颇有些伤情地说着:“陛下逗我玩呢……”
“你道行太浅了,妖精。”李珏推开戚英,点了点他脑门,像是菩萨点化凡人似地三下。
戚英果真顿悟:“还不都是助你修行去了。”
“呵。”李珏笑出了声,“我可不是那不通人情的法海,你也别当那满心思只有姐姐的小青。”
戚英不答,李珏手离开他胸脯的瞬间,心跳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