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雪苑出来, 戚英如出冰窟。
是夜,他潜了大理寺去,趁着牢狱在打瞌睡, 一圈圈牢间看下来,却没看到邬思远的影子。心中寒意更甚, 忙又赶了罪人监去,整个监里寻不到齐吉何在。他心下思量, 去寻了之前逃出去的洞,透过去却见得黑山莽莽,有微弱的火星点点燃烧。
戚英靠近,果真见得齐吉背影,正佝偻在堆火纸前, 泥地上插了香烛, 还摆了一盘干牛肉碟。
他烧着纸念叨着:“齐大人啊,一路走好。好歹你我师徒情分一场,我已将你家书送至湘州老家了, 还有你讹戚英那十两金子也寄去了,反正他也不晓得陛下赏赐一事……”
戚英一听想起, 自己跟邬先生被逐出牢院那会,正是穷得吃不上饭还得靠宜昌接济, 这厮竟把上头的赏赐给扣了下来。
一时气急, 他奔过去一脚踹下, 把陈东掀得人仰马翻,戚英抄起一柄细窄短刀, 抵在他的下鄂厉声质问道:“邬先生呢?!”
陈东瞧他那兵, 腰刀无肩乃利,尤其妙在刃尖, 便晓得这是戚家刀。他后知后觉惊然道:“你怎么……难不成戚家军回来了?”
这刀确实是配戚家军的,但却是他自御林军薅来的。戚英就这话说下去算计他,“对,我戚家军杀回来了,头一个提的就是李珏狗头,你家主子已经没了,说!邬先生在哪里?!”
“你、你……”陈东被吓得语无伦次,实在难辨他口中真假,迫于他那把戚刀的压力,汗津津道:“我不知道啊,我不是都告诉你了,邬思远去大理寺了。”
“大理寺没有人,李珏说他死了。”戚英眼眶一红,手里刀刃下摁,就要拿下陈东的头,他喝道:“你泄的密!!”
“不是我!我没有……”陈东话未说完,声音小了下去,戚英在他喉管上一磨,手上力道堪堪致人于死,有滚烫的血潺潺流在他手上。
戚英哽咽,眼角淌泪而下。
他逼迫自己接受事实,喉咙滚动艰难道:“……多说无益,去给邬先生陪葬吧。”
陈东无力瘫软下去,眼珠里有只黑鸦略飞而过,目光渐渐暗淡了下去。
有阴风吹过,烛火熄灭有青烟飘渺,戚英默声站起了来,甩净手上沾染的几滴热血,踏尸而立于山岗抬头望天,脸色煞白一身黑衣如阴曹恶鬼。
他惨然一笑,喃喃自语:“……又独我一人苟活。”又目光冷沉下去,转头将地上香烛踢了个乱,推下陈东的尸身入了乱葬岗。
活。
戚英出了罪人监,手持戚刀一直未松,漫无目地游荡在大街上。直至第二日天边微曦,行至城门,抬头望向汴京二字,觉得刺眼作呕。
他正欲出城,去屯兵校场报道,却见御林军一队人马,身着正甲皆策马奔来,为首之人正是萧敬,撇了一眼戚英不作理睬,双腿一夹往城内而去。
戚英大声问:“何去?”
得士卒朗声:“无可奉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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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凤楼乃汴京第一酒肆,二楼楼台之上李珏伫立,戴玉冠着常服又是微服私访,端着酒杯细品往街上望去。
“韩大人,瞧瞧那人,可是栋梁之材?”
他下巴一抬,朝着戚英,只见那人面色难看,正是失魂落魄之际。
黑白棋局旁,落坐着韩世钟,他起身顺眼看去,捋了捋下巴胡须,哼声:“天堂倒是饱满,眉目犀利冷寒,唇浅颚尖薄情,只怕是一身反骨,对陛下来说用不得。”
知枢密院事韩世钟,中举前做过算命大夫,是有几分眼力见在身上的。
“用不得啊。”李珏捻着酒杯,在扶手边一敲一敲,刀眉一歪勾唇道:“总睡得?”
韩世钟噎住了。多心瞧了眼李珏面相,眼尖眉深狠戾,鼻峰饱满有福气,上唇珠饱满多笑。以前只看了他事业,便知定能成大业,却没替他瞧过姻缘,如今看来这是个滥情桃花多的主儿啊。
他舔了舔嘴唇,有些难声说:“陛下,这是孽债,睡不得啊。”
“怎么个孽法了?”李珏不快,“你既说了是薄情之人,那朕就图个床上痛快,提上裤子便一拍两散,不是正好。”
“微臣是怕……”戚英此人,女相男身,偏生是个将军,于战事都挫了锐气,还害得皇帝都生了淫心,实在是个妥妥的祸害。
韩世钟正思量着,却见一碧鸟带信飞来,忙去接了打开一看,他献于李珏说道:“陛下,暗线来报,戚英昨夜自罪人监出来,今日晨起陈东已死在乱葬岗,是被戚刀所杀。”
李珏听罢,满意一笑:“朕这一招反间计可使得不错?”
事实上,与敬王勾结一事,并非陈东所泄露。邬思远自被抓往大理寺后,根本没经什么折腾便咽气了,其实是半点消息也没能吐出来。
“陛下英明。”韩世钟说,“只不过也巧,若非那疯头子嘴上没门,只怕我们还不知邬思远与戚英私交甚密一事。”
“懒猫……”李珏会心一笑,望下边戚英看去,见得他眯着眼睛打呵欠,“真是贴切。”
韩世钟评价道:“戚英行事冲动,但念在他年轻,这也无伤大雅,动手干净利落,且不优柔寡断,确实是把做脏事的好刀子。”他又看向李珏,“陛下明面上不用他出兵打仗,想必暗地里打的是这个主意吧。”
李珏摇着酒杯,话说得云里雾里,“嗳,韩大人这就不懂情趣了,朕是想金屋藏娇来着,可偏偏他一心打打杀杀,总不能让他个男人在后院里种花吧。”
他一脸败相,却又丝毫不生气,活像个惧内的软耳朵,最近嘴里说出来都是调侃,“朕是想放他出来透透气,免得在家里给憋坏了,昨个还拿着刀子朝我撒气。”
“陛下开心就好。”韩世钟嘴角抽搐,“只是莫要忘了江山社稷,为君若是无子恐以后生变。”
“朕知道。”李珏眉眼弯弯,透过重重人层望去廊下人。
大红灯笼下,那人衣袍猎猎暮然回首,与他对视一望,吓了大跳。
“我、等、你、消、息。”李珏唇语无声。
戚英后背寒意骤起,不料李珏竟一直盯着自己。他四下扫视去,这下看人不像人看物不像物,只觉得所见皆为虚所闻不属实——这汴京城他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他转身就逃,又至了城门,一门心思地就要跑,却被门口士卒拦下要路引。戚英实在拿不出来,便摸了御林军腰牌,丢给了他们便想浑水摸鱼,却被刀枪架了脖子要给打回去。
他实在想动手了。
手已摸向了腰间的刀,却听得急促的马蹄声自远处而来,来人着战甲策马狂奔头带灰羽,手中信谏高高持起朗声道:“前线急报,闲杂人等,速速让道!”
门口士卒松开了他让路,戚英得了空却顿了顿,他望向那远方去的羽使,看向那手中不知何处的战报,忽地却又不打算逃了。
若是戎州来的战报……
那他若想回去还得在李珏面前熬上一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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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夏夜多骤雨,只见天边风云色变阴云密布,今日恐怕又是个纷扰之夜。
敬王府前安静祥和,戚英摸了摸腰间短刀,沉下心绪去扣了扣门。
开门者是福临,一见是他大惊失色,忙拉了进门小声说:“戚家哥儿怎么来了,邬先生不是都被抓了大牢,你怎么还不躲起来避风头。”
戚英急道:“邬先生不在,连尸身都没有,我去大理寺找了。”
“连山!”李禧脸色焦灼,坐在轮椅上,虽身有药气但却并无病气,他慢推两边小轮过来沉声道:“节哀顺变吧,邬先生自进了大理寺便没出来,应当是被李珏就地处死了。”
“死要见尸!”戚英红着眼睛,说罢就又要赶去大理寺。李禧却大声呵斥他道:“你是本王的人,他邬思远死了便死了,说明李珏怀疑到我们身上了,现下你当务之急应是保护本王!”
“什么叫死了便死了?”戚英气急:“邬先生是你的谋士、老师!”
李禧不为所动,朗声铿锵至地道:“王权霸业从来残忍,既为谋士自择主那一刻起,便要做好为君舍身赴死的准备!”
戚英浑身一震。
又听得李禧不带感情地说:“他邬思远先前筹谋失策,害得本王失了太子之位,就连这双废腿也是拜他所赐,这些本王都没怪他!——他也算死得其所,进了大理寺这么久,李珏还没派兵过来围了王府,想必是没能从他嘴里捞出什么来。”
“李珏他……”派我来杀你。戚英目光冷寒。
“本王现在举步维艰,自十年前贪污一案后,京城所存暗线本就不多,近日不知为何竟被拔除好些。”李禧摇了摇头,无奈叹息道:“你以为本王难道不想救邬先生吗?”
他言罢,亦是泪盈于眶。戚英有些动容,松了松神,视线落在腰间夺命刀,不知如何抉择。
正合适,戚姝扶敬王妃而出,妹妹一身锦衣,已无虑色又是红光满面,看来是在王府过得不错。她来便笑声招呼道:“哥哥!”
见她眉飞色舞,满满的喜意,戚英亦是软了心思,手指不由得在衣间揉摩,怕被闻去了身上的血腥味。
李禧看他动作,猜他亦是个重情的,说:“连山,可先别急着叙旧,你可知你妹妹干了什么好事,你个做兄长的竟还放任纵容她?”
戚英知道,“叨扰殿下了,不过姝妹又不是圣旨赐婚,无非就是不想凑合后半身罢了,我这做哥哥的自然想她过得幸福。”
“那日上花轿的是李兰芝。”李禧冷声,横了戚姝一眼,真是不知这丫头哪来的手段。
戚姝稳声回答道:“我与兰芝姐姐阐明了利弊,她亦是心甘情愿替我做的新娘。”
李禧问:“你们可有想过那新郎官元誉会怎么想?”敬王妃却道:“那又如何,王爷应当是很懂这个道理的,到时候生米已煮成熟饭,他元誉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
她眼中带泪语气愤懑,恶狠狠盯着自己夫君,不像是在替戚姝说话,却像是在说自己过去。
李禧眼光躲闪,“你们妇道人家就只看到这里。”他对戚英阐明利弊,“若元誉情愿吃下这哑巴亏那还好,若他不甘心所娶非心悦人,在自己老爹面前诉苦。那元中常向来是个蛮横的,在朝政上都是说一不二的性子,只怕到了家事上更是得理不饶人。”
“德郡王有意与元中常交好,但元大人似乎并不买他面子。”戚姝忽地插了句话道:“元家二子来王府有好几次,他们父亲从未到场一同相看过。”
李禧喝声道:“那能说明什么?你干的这事就是挑拨离间,若是元家和德郡王府撕破了脸,只怕背后太后头一个收拾的就是你!”
“不会。”戚英打断,他笃信道:“在此之前,陛下会先收拾了他们俩家子。”
说那是那时快,一线人来报朗声道:“殿下殿下!出事了出事了,御林军围了德郡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