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好历, 宜嫁娶。门外锣鼓震天乐声高奏,迎宾内殿李赫高座正堂,一身溜金刺绣蟒袍庄严肃穆, 旁边坐着续弦安含雪亦是稳重雅致。
她黛眉轻撇,对李赫说话, 低声喃喃道:“王爷,可喜可贺, 可算是把这妖精给打发出去了。”
李赫扯了扯嘴皮子,却并未流露出喜意来:“哼,我怎么瞧着你比我高兴。”
“哪有的事,妾身与厢氏又没有过节,这不是在为烁阳姐姐鸣不平呢么。”安含雪叹气道:“只不过这丫头也算有福气, 竟得了陛下青眼赐了李姓, 长公主若是还在可定要气坏了她。”
李赫瞪她一眼,说:“大喜的日子,你提那劳什子做什么, 晦气得很。”安含雪捂了嘴,瞪大眼睛看他, 问:“劳什子说的可是长公主……王爷莫不是还对厢氏念念不忘?”
“住嘴!”李赫怒眉一竖,他压低了嗓门, “老子是奉先帝之命收留厢氏, 见她十月怀胎才多吝啬了些关怀, 由得你们这些妒妇疑神疑鬼。”
安含雪愁容道:“妾身才没有……一直是烁阳姐姐。”
李赫越说越气:“我说的就是她李烁阳,堂堂一个长公主殿下, 竟做出收买稳婆害人难产这等恶事, 我没将她告到御前去只是禁足昭光寺,亦是仁至义尽了。”
他说得激动口水都干了, 喝了口茶语气忿忿道:“是她身子骨不好,自己病死这怨得了谁……”
“王爷……”安含雪还想再说。李赫却打断了她,“闭嘴,把这事烂肚子里,免得被人听了去。等会儿要迎新娘子出门了。”
视线眺望,穿堂而去,人声鼎沸。
声声噼啪的爆竹声响起,德郡王府门前热闹异常,新郎官元誉着大红婚袍,在热闹的簇拥和喝彩中下了马。
门口亲眷围堵门口,招呼着这位新郎官,有的讨红包有的出难题,哄堂叫他这当朝文官答上对联来。
“元家哥儿,久闻大名,我与你对诗一首:盆鼓庄歌忆旧情,新郎不愧一书生,元李佳耦天联配,秦晋良缘夙缔成*;对上就放你进去!”
“好上联——”喝声连连,惹得开宾兴致盎然,“元大人新官上任,定是得了陛下赏识,想必这下联是难不倒你的!来一个、来一个!”
元誉面露窘色,只呵呵赔笑,“我想想我想想……”却半天憋不出一个字来。直到一声朗声高喝对上道:“卺酒交杯春色艳,洞房花烛夜光明,古坛喜庆弦音续,击钵催诗淑女迎。*”
“好诗好诗!”
一声喝彩暴起,掌声此起措响,来人蓝皮夹衫体面干净,来者是元誉弟弟元殊,有宾客认了出来,“哎这不是元家二郎么?”
“哦,赶来替兄长救场的哈哈哈……也好也好,就放咱们新郎官进去罢。”
元殊挤过人群,笑里藏刀对他:“兄长,连这都答不上来,还娶什么李家淑女。”声音只够两人听见。
“多谢弟弟!”元誉瞪他一眼,语气毫无感念,甩袖踏进了门槛。元殊亦尾随了上去,瞧见他一身红刺目得很,藏起自己半妒恨半不甘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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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府门前车水马龙,茶棚下门可罗雀。萧敬坐下吃着茶果点心,身为御林军教头同时肩负巡城一职,并且要将汴京城大小琐事记录在册。
这种毫无作用的破差事,他理所当然地丢给了两小师弟,任由桃央和秦勉两小孩奋笔疾书,就着他俩春蚓秋蛇的字记了下来。
“大师兄,德郡王府有喜,”秦勉十岁模样,奶声奶气,问萧敬说:“新娘子的姝字,是哪一个来着……”
“不知道。”萧敬吃着点心,正吞水咽下去,“不知道,问戚英去。”
戚英靠身立在竹竿上,头上斗笠遮了半张脸,正好掩了他在打瞌睡。听得有人叫他一个激灵,右手下意识往腰间短刀去摸,像极了临战时的条件反射。“怎么了?”
“大清早就打瞌睡,你昨晚偷牛去了?”萧敬摇头好笑,“头一天上任你就这精神头,当心我状告义父克扣你俸禄。”
戚英取下斗笠,叹了口气坐下,“没偷牛,昨儿下了雨,膝盖疼得厉害,整宿都没睡好。”
“啧啧啧。”萧敬瘪着嘴,“我可算明白了,陛下整这一出就是故意的。打一巴掌再给颗糖,然后再打你一巴掌,简单说来就是演你、再折磨你。”
戚英赞同点头:“你说得对。”
桃央十一岁,甩着炭笔问戚英:“副尉大人,问你话呢,你那妹妹叫什么?”这小孩有多动症,抖着腿就一直没停过,萧敬终于忍无可忍踹他,“桃央你再抖我打断你的腿!”
“哈哈哈像戚英一样!”秦勉说完,捂了嘴偷撇戚英一眼,“对不住副尉,小的我不是有意冒犯您。”
“戚姝,姝字这么写。”戚英没在意,点着萧敬的茶,沾了点水在桌上划,“这这这,瞧好了。”
萧敬见罢脸色一黑,“大哥,这是我喝的茶。”桃央见大师兄吃瘪偷笑,然后又被他踹了一脚。
“副尉字儿真好看。”秦勉点头抄上。
“别夸我,会自傲。”戚英笑了,跟小孩打交道,他显得没那么拘束。就连跟萧景烨待一块的戒心,也被他俩的活泼也打消了几分。
他这副尉,是个不中用闲职,来了屯兵校场才知道,原先压根没这位置,是李珏那厮杜撰出来强把他塞过来的。
——果真睡来的不是好官。
多亏了萧敬说让自己跟着他办事,戚英这才在御林军不那么尴尬。
耳边又一阵高声喝彩,只见德郡王府的方向,头披红盖头的新娘子出了来,在新郎官的搀扶下进了喜轿。
戚英一看那新娘子,脸色变了霍地站起来。
萧敬见他有动作,一早就心有疑虑,这才好趁机问道:共重 嚎梦白 推文台 “怎么,陛下让你来御林军,还吩咐了什么你不为人知的使命?”
戚英亦没把这秘密,“陛下有心打压李王爷,要我去查他与太后勾结的证据,好借机杀杀与之勾结的世家威风。”
萧敬一愣,使了个眼神,让桃央秦勉一边去,这俩孩子便乖乖地拿了册子避开。他这才说:“戚英,你这话传出去可是要杀头的。”
“李王爷贺陛下赐义女举宴之时,太后托宁康赠一秘礼相送,由御史台监察常刻卿上折禀告。”戚英铿锵至地道:“这些事都是陛下亲言所说。”
萧敬眯着眼睛,心里思量: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亦不小,全看太后赠的秘礼是什么,李珏任戚英的职位是个空职,吩咐他亦是单打独斗去暗探,说明陛下对这厮的疑心仍在啊。
“李珏此人经常心口不一,不喜被人看穿心思,把他的话反着听就不难理解了。”——竟真如义父所说,带戚英做事是个好决断,陛下虽嘴上一直说不用戚英,但暗中却一直在培养引导他。
萧敬心下叹气,有些妒火烈烈燃烧。
“连山,你告诉我这事,”他端起茶想抿,又后知后觉地放下,试探着问:“是要我助你一臂之力?不怕我反水倒打你一耙?”
戚英回答:“我方才看到个人,想去寻她问个人,所以想托你去帮我做这事。你难道不想在陛下面前出头吗?”
萧敬端茶的手一抖,被戳中心事的慌张:他与戚英年纪相仿,习武的时间也差不多,甚至连生辰亦都在同月,可却完全是不一样的人生经历。
他语气警惕:“你……知道我擅长偷东西?”
戚英:“?”
看他表情,萧敬自笑,“没事,是我多心了。”而后活动着指关节,“好,既是为陛下做事,这个忙我帮你便是。”
“多谢景烨。”戚英掏出张纸给他,“这是常大人提供的,上面有那匣子的讯息,像是被他藏去了昭光寺。”
“那我便去了。”戚英要走,朝着德郡王府的方向。萧敬喊住他,指了指起轿渐行的车队,问:“哎,好歹今天你妹妹出嫁,不再跟着喜轿送一程了么?”
“不了,我去寻她。”戚英答了这话,听得萧敬一头雾水,“新娘子不是才上轿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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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英偷摸进德郡王府后,并没有在奶娘的房里找到戚姝,却是看到了婢女打扮、正鬼鬼祟祟背着包袱打算偷跑出府的她。
他一路尾随,直到她快要出城,这才去拦在她眼前。“你干什么去?”戚姝被吓得一个惊叫,手里的包袱都给抖掉了,见着这从天而降的哥哥,好半天没明白他怎么做到的。
戚英接过被她抖掉的包袱。
见她发愣表情,好笑之际又觉得可爱,指了指旁边的竹梯解释:“我爬上去再跳下来的,你以为哥哥我真飞檐走壁啊?”
“我管你怎么来的!”戚姝大声:“你又是找我干什么来的?”她去抢自己的包袱,“还给我!”
“不行,你先告诉我要去哪里?”戚英一手举起来不给她,他本就比她高整个头,这下戚姝更是怎么跳也够不着。
气得这小姑娘又跳又蹦直跺脚,小脸通红。
她跳得累了,只好巴巴望着他,小声哀求:“哥哥,我求求你了还给我吧。我保证——”她举起三个拇指,然后又觉得不对,扳掉大拇指举起了四根拇指,“我只是逃婚而已,没有做什么坏事的。”
戚英被她看得心软,但手还是没放下来,柔声问:“姝妹,我知你不喜欢元誉,是李赫逼你嫁给他的吗?我不会绑你去成亲,但好歹告诉哥哥你要去哪里?你一个女儿家家的没了王府的庇佑……”
“反正用不着你管!”戚姝抢了半天没用,实在是又气又急,一脚踩上了戚英的脚。“都怪你、都怪你!害得我入不了宫、还抢了我喜欢的男人!陛下为什么亲你你不知道?你还好意思跑过来看我笑话!”
“那天其实是意外……”戚英眼神飘忽。
好吧他承认,他其实是想试探李珏,没想到这人居然跟他来真的。
出于愧疚的心情?
总之戚英没躲,由着戚姝踩,这丫头踩得根本没劲儿,力气全用在骂人上去了。
“我不管!我只相信我自己看到的!”她大喊,没忍住给气哭了出来,又开始对戚英蛮不讲理的诨打。
小姑娘拳头砸下来跟棉花似的。
戚英一动不动,心说一点也不痛,就是耳边有点刺耳。——“我恨你戚英!戚连山我恨你!怎么你一来我就这么倒霉!我的计划、我的筹谋、我的一切全被你搞砸了!我早就该知道陛下喜欢的是你……”
“……”戚英发现自己无法反驳这个话题。
手上包袱慢慢放了下来,但戚姝却没去拿。
她又跳又打,这会终于累了,突然一头撞上了戚英,鼻涕泡糊在了他身上,哭道:“呜呜呜,我一开始是不相信他喜欢男人的……要不然我也不会那么费劲,我跑去丽姝台打听消息、我去学你唱的那首破歌、我还跑去勤正殿跳舞、我还以为至少太后可以帮我……”
“你们都好自私……”
戚英看着戚姝,实在不知说什么好,觉得浑身上下没力气,半天才憋出一句来:“对不起姝妹。”
这句话份量很大。
戚姝一听,眼泪又哗地掉了下来,将脸埋进了哥哥的怀里,原本的哭喊又变成了哭腔,她嘶声说:“你都不知道,我那天出宫门的时候,那些一起跳舞的歌姬是怎么笑我的,她们说我是狐狸精、说我是贱骨头,说我上去舞骚弄姿丢人现眼……”
虽然这些事都跟李珏有关,但戚英发现她却半个字也没提到他,里外哭诉的都是自己的不公。——这丫头只怕也是没几分真心,和他一样都是为了权势罢了。
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戚英越听,总算得了两分力气,手抚上了她的头,刚想开口安慰她,戚姝却突然挣脱了,夺了他怀里的包袱回来。
戚姝一抹眼泪,大声地喊道:“我呸,狗男男!算我瞎了眼,害我出了那么多丑!老娘再也不奉陪了!”
戚英一愣,怀里一空,见得戚姝拔腿要跑,眼疾手快地拉了她包袱:“姝妹你去哪里?!”
这一拉,手里包袱一松,里面的衣物撒了出来,同时还有只金制护甲,掉了下来啪嗒作响。
戚英见那花饰便知是太后之物。
电光火石之间,他忽地想起宜昌提起身世一事,邬先生有说过她眉眼神似太后,而太后亦在将她带出了罪人监。
“不行!”戚英去拉她,“太后非善类,你既说了她并不青睐与你,你又何苦再去她那里自讨苦吃!”
“我……”戚姝其实不是去找太后。
她一早就知道,李兰芝是个傻的,要不然也不会烂了脸,至今也不知道是她干的,当天晚上她就巧言令色一番,就吓得这大姐姐以为自己再也嫁不出去了。
新娘子是李兰芝,合欢散亦分了她一点。
元誉喝了合卺酒后与她一夜春宵,第二天起来才看到枕边人是个麻脸婆……戚姝光是想想那场面都要乐得笑出来。
而她,只是想出去避避风头,才不会去寻宁康,郡主之身说得那么好听,还不是个被太后拿捏的废物。
戚姝不想再受制于人了。
她对戚英的话很感兴趣,“你怎么不想着找我?哥哥现在有办法护着你!”
这哥哥是真心待她,戚姝生出一丝动容。她听得戚英道:“我现在为敬王做事。”
心里一颤,“可陛下不是仇视敬王么?”
戚英不会告诉她,自己亦为陛下做事。
他哄骗她道:“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不愿你入宫,我又为什么要跟陛下交好?”
“你!你想扶敬王……唔!”戚英忙捂住了她的嘴。他带着咬牙切齿的恨意说:“对……李珏灭我戚氏一族,我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又怎会舍得让妹妹嫁给杀父仇人,这种你情我愿的戏码还是哥哥来演的好。”
他要彻底断了戚姝对李珏的心思。
这话是相当奏效的。
戚姝瞪大了眼睛,后背爬起一丝寒意,换位思考竟不敢想下去,陛下究竟为何要赐姓给她,还不是因为顾念她戚家女的身份。
陛下一开始对她便没有意思,更名便是警告她的体现!
戚姝越想越怕,再想起那个俊朗的男人,半点情愫都没了,连嗓音都透着恐惧,说:“哥哥……那你岂不是要跟陛下……周旋?”
“嗯。”戚英垂眼,眉头紧锁。
他说的,不全是假话,他的确是想杀李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