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幡已干, 屯兵校场的内堂,高堂正坐一半身不遂的老人,二品骠骑老将冯广川为他奉茶。场内静默庄重, 两侧稳坐七八弟子,只萧敬一人跪在地上, 面前摆了把长身大刀。
老人面如枯朽,身材高大壮硕, 已是中风之相,口齿不清地问:“敬哥儿说说,怎么输的?”
“输在花架子上。”萧敬低头盯刀,“戚英久经战场,学的是杀敌招, 我与师兄弟们对阵, 练的是制敌招。前者动作干净一招制敌,而我……图了套路好不好看。”
老人看向冯广川,指了指萧敬, 问:“听冯将军说,这小子把我早年行走江湖那套用上了?什么连环鸳鸯步、地躺八仙掌也都使上了?”
乔任用坐堂下, 探了只手出来,一脸认罪伏诛的样, “哈哈, 师傅您误会了, 那都是跟我打使的,跟戚家哥儿打、那可是实打实地硬碰硬, 您瞧瞧他身上挂的伤。”
“是啊、是啊。”余下几个亦是同门, 皆朝着萧敬说话劝道:“师傅您就别怪大师兄了,他也有技不如人的时候嘛。”
“由着刀缠了头不说, 喉咙也被割了口子打成这样上去就是给人垫脚的,得亏你还说想上战场杀敌?”冯广川就听不得这字眼,气得胡子都抖了一抖,毫不留情唾这虎儿子道:“我呸,丢人现眼。”
萧敬听罢只将头埋得更低。
“莫怪莫怪。”老人脸部已开始抽搐,他哆嗦着舌头艰难地说:“说到底,是我这个做师傅的没教好,教多了你们强身健体的假把戏,对上人真正搏生死的就不成了。我往常说的都是止戈为武字,那是怕你们仗着武术去伤人,而今却不得不矫正过来,干戈——才为武字。”
他越说越慢,甚至开始口吐白沫,吓得在堂下弟子皆站了起来,“师傅?!”冯广川亦惊得刚想喊大夫,却见得老人摆了摆手说:“老毛病了老毛病,习武之人老了谁不是一身毛病,也是入土的人了都这么紧张干什么。”
冯广川泪眼愁容道:“师兄……”
龚忠瑾摆了摆手说,“敬哥儿起来了,地上冷别受了凉。”他哆嗦着手去抿了口热茶,“我且听说,自这次皇帝举了选武令后,坊间大有再兴武艺的架势,征兵都比往年数量翻了一翻,怎么这新帝有心要改重文轻武之风?”
“是。”冯广川说:“我早该想到的,这选武令办得声势浩大,还邀了民间人士参赛,那开场的南拳北腿的曾王二人,分明就是五祖拳和戳脚番子腿,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两个门派代表。”
萧敬起来捡了刀起来,回了位坐下揉着膝盖。问:“所以这说明什么,不是专为戚英举办的么,他没夺魁首陛下亦脱了他罪籍……”
“放屁,脱了罪籍还把人关汴京城,这摆明了就还是信不过逆党。”龚忠瑾摇头,他思量道:“说明这是皇帝使的局,借着戚英把名号打出去,却让民间人士亦同样参赛,不用世家出身反而魁首待定,倒是激了民众的习武之心。”
冯广川点头,扭了扭大拇指间的扳指,“师兄说得不错,我亦是觉得选武令只是个开始,只怕后续陛下要对武官官职有大改革。”
话正说着,有人来报,那士卒拿着张纸,行礼后递上来道:“将军,戚英有吏部任职令,就任八品屯兵副尉,他已在门外等候传召。”
冯广川一愣,跟龚忠瑾对视一眼,眼里闪过异样之色。萧敬听罢,原本握刀身的手抚上了手柄,扣开刀鞘露出刀身又合上,再重重地又扣开。
看来御林军对这个不速之客,并不欢喜,亦或许是因为前有戚家军闹事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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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鸣阵阵,夏日不爽。
慈和宫历来不焚香,太后侧卧美人塌摇扇,一只手搭在矮架上缠着布帛,另只手由两婢女跪侍点着凤仙花。
她们身后,宜昌双手脚被反绑,口不能言亦被封住,倒跪在慈和宫前的以头撑地。她浑身上下血痕遍布,被鞭子抽得遍体鳞伤,不知是不是无知者无畏,她对上太后的眸光充斥着恨意。
太后掀开眼皮:“打了这么久都还是不改?”
水墨江南屏风后,元中常站在纱帐后面,打量着这歌姬的眉眼,说:“确实……太后娘娘,微臣猜的不错,迎威逼而不动、临强权而不惧,宜昌姑娘确实是有乌赞娜拉氏的风骨。”
太后双手指甲被包好,她挥手示意婢女下去,站了起来持了块长柄玉如意,去剥开了宜昌脸上的乱发,打量着她这张中色可人的脸蛋。“瞧这张令人作呕的脸,真有姐姐年轻的模样。”
宜昌摇头抗拒它,那虽玉如意看起来富丽,但贴在脸上却太凉。太后见她动作,不知想到什么,只咯咯地笑:“小丫头,你可知你是谁?”
“……”宜昌说不出话,也被打得没力气说话。她只听得屏风后面的老头说:“你本姓乌赞娜拉,是当今高丽国君的女儿,竹微亦不是你的亲生母亲,是女君当年入大紫宫的婢女。”
宜昌浑身一震,她想辩驳却无能为力,嘴里却只能发出呜呜声。
她心中明白,当今高丽国君乃是女身,是前大君的皇后乌赞娜拉·懿環,亦是太后乌赞娜拉·懿淑的亲生姐姐。
母亲很爱她,这点宜昌从不曾怀疑。
宜昌不理解,她只是永远记得,那日母亲的愤怒前所未有,疯了般地将红胭脂砸在了地上,恶狠狠地咒骂她狐狸精卖弄姿色。
“你忘了这是哪儿吗?这里是边关,是突厥和梁人的交界处!沙骑营里的蛮子多是突厥人,他们要是杀快了是见斑识人的,点上这土斑是为了保你的命!”
“还有,你买胭脂做什么,不是说去买笔习字么,怎么也会学会欺瞒哄骗了?你难道也想以色事人,也想像鄂楼里的娼妓一样,在男人的跨下讨生活吗?去给我闭门思过!”
户籍上,母亲是突厥人,父亲是大梁人,可已过三十的母亲不生土斑,还要她恪守终生在脸侧点上土斑。——因为她们都不是突厥人。
宜昌不想承认,眼泪如开闸般涌出,她拼命摇头想抗拒这个事实:她在日复一日的成长里,亦知道了自己不是竹微的生女,她们生得不像。
太后陷入思绪,她又继续补充道:“姐姐当年有心帝位,毒杀你生父后便着手干政,头一件事就是斩断过往,命婢女竹微将你带离鴻都,隐姓埋名非传召永不得回高丽。”
宜昌可以接受竹微不是她的亲生母亲。
但接受不了自己有个这样残忍的母亲。
毒杀丈夫、抛弃女儿……宜昌越想越害怕,她久闻高丽女君男妃无数,却没有为他们诞下任何子嗣,而自己亦是她所唾弃的存在。
她听竹微的话,已经骗了自己十来年,她宁可永远这么糊涂下去。
“我不是……”她咬扁了嘴上布条,声音艰难地挤出来,“我姓娜乌拉赞,我是娜乌拉赞·竹微的女儿……”
元中常听之,兀自摇头,“身在福中不知福,别人求都求不来的机会。”
“我看你是被打傻了。”太后见她还自欺欺人,带着恨气给了她一巴掌,喝道:“娜乌拉赞倒过来不就是乌赞娜拉?蠢才!”
“呵呵呵……”宜昌边哭,还一边笑着,她去抓太后的裙角,“太后娘娘,我就是蠢才,你又何苦抓着我这蠢才不放,你到底想要我干什么?”
手上带血,太后憎恶地踢开她的手。
宜昌被踢到了伤,整个手腕剧烈颤抖,她颤指地握紧了拳头,露出又恨又惧的眼神来。太后见她这副神情来,亦是触景生情般勾唇冷笑,用着手上玉如意揉着肩膀。
“哀家想要的已经得到了,哪里像姐姐那么辛苦,还要在男人的场上厮杀,呵呵……她可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真不知道后世史书会怎么评价她这高丽史来的第一女君。”
“罢了罢了,与哀家不相干……”
太后话锋一转,眉眼弯弯,眼里锋芒毕现,问:“宜昌闺女,你不妨说说你要什么?既然姐姐不要你,那就让哀家来好好疼你。哀家亦有一个女儿,且与你年纪相仿,你们当投机得很才是。”
宜昌喃喃道:“宁康郡主之身,我一介低微草民,就还是别……”
“这由不得你!”太后没了耐心,大袖一挥,头上珠冠作响,她威逼蛮横地喝道:“你既是乌赞娜拉的女儿,那就要继承这个姓氏的荣耀,去坐上中宫后位延续我族荣耀!”
宜昌看她,流涕失笑:“你不是有女儿……”
“她是个不中用的!”太后恨声,眼里淌出泪意,“我怎么会生出这么个……”没能说完她便忍住抹泪,“也罢也罢,好在天赐我族机缘。”
她柳眉一歪,打量起了宜昌,“跟那丫头比起来可真是差远了。不过至少比高淳修瞧着顺眼,陛下总不能吐了塞到嘴的肉吧。”
听得太后又道:“来啊,带下去洗干净,先把她身子养好。”
宜昌半知半解,后脊发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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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正烈,黄德海抬袖遮阳,满头大汗小跑进了勤正殿,还没进门便欢喜雀跃地朗喝道:“陛下陛下,奴才方才去瞧了,御花园的荷花生了莲蓬,又圆又肥可大个了,可要摆驾去摘……”
正一脚踏进了门槛,便见着殿内除却桌前的李珏,便见着一壮硕宽厚的背影,正赐了座旁边搁着冰块乘凉,黄德海见他腰间还别着苗刀,便知晓这是镇国国公的高长季。
陛下特许他老丈人可不卸兵上朝。
高长季听之,摇头自笑,他调侃李珏道:“陛下,要吃莲蓬吩咐下去便是,怎么还打算摆驾自去采摘……有失皇家威严。”
李珏脸一黑,“国公教训得是。”甩手示意黄德海下去。他身侧还立着一人,身材挺拔个子奇高,正是知枢密院事韩世钟。
两位大梁军机高官造访,于李珏而言又是低头做人一场。——若不是他们,他借不了御林军,掀不起当晚的政变,亦坐不了这屁.股下的龙椅。
大梁重文轻武,三分兵权,枢密院、三衙四厢和兵部。五分兵种,禁军、厢军、役兵、乡兵、蕃汉兵。
枢府有发兵权,执兵籍和虎符,而无握兵之重。三衙有握兵之重,掌禁军和厢军,而无发兵之权。而兵部职权衰退,只掌乡兵、厢军等准军机构。
韩世钟乃枢府最高长官。李珏为打通他这道关键口子,在汴京各酒楼串了连续三月,制造了不下五次偶遇凑得一起吃酒,这才有当夜率兵进宫镇乱的谋局。
亦离不开三衙管军的高长季发兵辅助,而后皇帝登基后便奉了他为镇国国公。
可以说是里应外合,李珏承认登基机缘是有,但为着当日暗中做的准备,也是实打实地有数来年。
他向高长季赔笑道:“国公,既在选武令上借钱与黄德海,想必是气消了的,不知今日来所谓何事啊?”
韩世钟听得,胳膊肘戳了戳高长季,“陛下还惦记着先前戚家军那茬呢。”
戚家军并不算正规编制军,实则只算得上乡兵。李珏将之调往御林军,实在是打了整个三衙的脸。——李珏之前本没有御林军,是那伙子人跟着他立了功,新帝高兴才特封他们成了一支队伍,为此还特在汴京城外新建了屯兵校场。
总而言之,三衙禁军都眼红的御林军,李珏竟要收编戚家军进去,很是得罪并气坏了一波武官士卒。
“臣就是为此而来。”高长季轻哼一声,轻蔑从鼻缝里从冒出来,带着他成为国公后的张狂和肆意。
“臣是想不通,臣上阵去戎州之时,还听得陛下折了戚英的腿,怎么这里回来这一趟,他就好了腿还脱了罪籍,陛下既然从开始就打算用他,何苦劳臣这把老骨头折腾一趟。”
高长季说起就是气,这沙骑蛮子果真难找又难打,亏得他以前还嘲笑说“戚津守关多年归来仍是少年”,骂的就是他十来年打不下小小突厥,结果自己去打了才晓得——他妈的一进沙子捞都捞不着打个屁打!
“辛苦国公了。”李珏不作答,“车马劳顿数月,既回来了就好好歇歇吧,后日的早朝朕允你不用来了。”
高长季并不起身,只抱手一礼道:“多谢陛下,只是臣久不见亲眷,想去拜见皇后娘娘,不知可否去禧华宫一拜?”
李珏笑眯眯道:“去吧。”
高长季起身告退,留下个空椅子、和化却一半的冰块。韩世钟见之,撇了李珏脸色一眼,见他并未在意。只是扬手示意,“黄德海,来把这一摊收了。”
亦是不好再多说什么,韩世钟正欲说告退。
李珏却道:“韩大人,先莫急着走,朕且问你个问题。”
韩世钟与李珏酒场相交,开始以为是皇子野心,最初是避之不及,但多次接触与之交往后,却发现相谈甚欢,发觉他有过人之处这才与之谋事。
——当然也并不排除两人酒后吐真言一说。
在他眼里,李珏多疑且心狠孤傲,却问了个很不符他性格的问题:“原本一宁死不屈豪强的贞洁烈女,可不可能突然想通了自降身价、去以色事人当豪强的腰下客呢?”
韩世钟认真思量,道:“那就要看这豪强有多大的权势了。”
但见李珏一手撑头,把玩着手里的狼毫笔,他一本正经自语道:“九五至尊,至高无上。”
那不就是皇帝你么……
韩世钟突然哑住了,想起前些日子宫中流言,陛下偶遇一绝色歌姬,但翻便了遍京城也没找着一事。
听皇帝现在的意思,是已经找着并拿下了?韩世钟心下顿悟,惯用他文官的思维道:“既一开始宁死不屈,想必是心有所属,但后面却又从了,既都是自降身价,想必是有利所图。妇人之毒不亚于砒.霜丹顶,陛下可要谨慎当心才是。”
“……朕知道。”李珏揉了揉太阳穴,很是疲惫地叹了口气,终于说起了正经的话来:“敬王最近动作有点多——朕突然想起一个他的谋士来,一个二品少傅好像当年手段厉害得很,因为李禧结党营私贪污一事,把半个朝廷的高官都给拉了下马,叫什么来着?”
韩世钟回答:“邬思远,贪污受贿八千两,被判罪人监二十年。”他心说居然还押上韵了。
“对,去,查他。”李珏斩钉截铁,像是找到了突破口,道:“若有他跟敬王再勾结的迹象,直接就地处决不必请示,只把证据呈上来便是。”
韩世钟点头说是。听得李珏又道:“近日时局动荡,朕就拿他开这个头,好好洗洗这堂上的风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