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大红灯笼高挂,红装束裹,远远望向晚夜中的德郡王府, 如团的艳色高门贵府。
李氏嫡女闺房里,戚姝对镜擦眉卸妆, 镜中人由娇艳转至婉丽,一行清泪流下更显凄苦。李兰芝手拧帕子洗脸, 撇了那将出嫁的贵女一眼,惯用她软绵绵的嗓音说:“元家老爹官至三品,元家大郎娶你做的正室,你当笑来来不及,怎么还哭上了。”
戚姝脸色渐冷, 尖酸刻薄道:“大姐姐说得万般好, 不妨你替我去嫁。”
“……不乐意就不乐意嘛,怎么还损上嘴皮子来了。”李兰芝瘪了瘪嘴,拿起桌上的小瓶倒出药膏来, 去分了戚姝面前的铜镜抹脸,暗黄坑痘与旁的肤白确实是太大的对比。
戚姝见到她脸上短暂的不适, 把搭在肩前的一撮碎发甩到了身后,抹着泪对着镜里的自己赏然一笑, 喃喃道:“我真是恨, 高不成低不就, 空有一腔痴妄心,却红颜命薄如草芥, 身不由己啊身不由己。”
李兰芝忽略跟她的攀比之心, 问:“怎么,你心里有人了, 还是个高门贵子?”她又说,“若你之前是戚家女,那恐怕确实配不上的,但你现下是更姓为李了,踩着我德郡王府门楣的贵女,这汴京城的男儿谁不对你另眼相加?”
“呵。”戚姝一听到这就不痛快。她取头上的簪花的动作粗鲁得像拔毛,“另眼相待何止是汴京男儿,就连姨夫、哦不义父都对我刮目相看,往日里他可厌我这招蜂引蝶的相了呢。”
李赫不是个热心肠,能给戚姝吃穿已是仁心,他对戚姝的冷眼不加掩饰,既是为着她不是亲生,更是为着自家人的面子,不可能待她比三个亲生闺女好。
这样的冷遇,戚姝自小便知道,让她在愈发成熟的年纪里,生出了旁人没有的野心,是美貌、也只有美貌让她引以为傲。
“爹爹他确实……”李兰芝想到了自己,她又哪里有心去同情别人。
自亲娘死后李赫续弦安氏,她身为嫡女的尊贵一落千丈,甚至连坏了脸都得不到医治。两个庶女缠着府里的大夫不让走,她去外面寻了赤脚郎中却被诓骗,后面脸上的坑痘愈发严重,再唤了医生来已是无力回天了。
——父亲见她每每见她也愈发不耐,屡屡提起就是说你怎么还嫁不出去。
李兰芝怅然若失道:“唯有地位身份,才能有选择的资格,你怨父亲没把你许好,我还怨父亲再不为我说亲了呢。”
“大姐姐,你真这么想?”戚姝眼前一亮,去看向了李兰芝,除却脸上的坑痘,她分明本也是个清丽的可人儿。她笑道:“妹妹有一计,可助你嫁个如意夫婿,不知你可要听听?”
指尖触上眉眼,她持黛替李兰芝描眉,后者在她眼里看到了算计。这位脾性软弱的嫡女,一向不敢同人直视说话,这次鼓起勇气迎了眸光上去:“当真?”
戚姝笑眯眯地,“来一出李代桃僵,可好?”
“你的意思是……”李兰芝霍地站了起来,没留神打翻了手边的药瓶,她支支吾吾道:“这怎么能,那可是你的未……”
戚姝指尖点点,封住了她的唇珠,她言笑晏晏道:“大姐姐,我不是求你,是你一个机会,你年纪也不小了,好好考虑考虑吧。”
上头有令要翻整修缮罪人监,同时亦调任了新的六品看守过来。戚英负手而立,站在两新铸的石狮面前,抬头仰望眼前巍峨大门。
他掀袍进去,手持御林军官引,去欲去拜别邬思远。却见得廊前两壮汉架人而来,宜昌嘴里被绑了带子嗓音不清,跺着脚挣扎却也反抗不能。
她见了戚英,瞪大了眼睛,喊叫模糊地从裹嘴缝里透出来:“戚英!救我……救我……”
戚英听清了,但还未做出反应,两名壮汉先声提醒他:“戚英,我等是奉太后之令而来,你……莫要不识好歹。”
这两人分明想警告他,但语气一出却毫无底气,戚英狠杀旧臣一事已然声名远扬,他们不想跟这六亲不认的恶鬼起了冲突。
肉眼可见地在害怕他。
戚英眸光冷淡,扫了一眼交情尚浅的宜昌,落下句“姑娘好自为之”略过了他们便走。
行至牢院,见屋檐下挂了灯笼,还未踏进去便听得里面笑声一片,门口却蹲立着那有病的疯癫老头,失神空望。
戚英过去问他:“你不在屋里呆着,跑这里来干什么,邬先生呢?”
“饿……”那老头满脸皱纹,整张脸如枯朽老木,暗灰眸子却清澈干净,怔怔地望着眼熟的人,说:“懒猫,我饿了……”
“……”戚英叹了口气。“等着。”
傻子的记忆点真是独特——不就是腿折那段时间他没法动,邬思远见他整日躺卧得太懒散,随口提了一嘴笑他的外号,竟被这癫老头记到现在。
他跨了进去,陈东在倒是不意外,竟见得太医院刘贲亦在,围了堆火旁边烤了两壶酒,邬思远间垫布搁了瓜子生花生。
戚英心说不愧是邬先生,竟真请得人二品院使来牢狱里吃酒,真是厉害。
“呦呵,我们的御书手来了。”邬思远见他进来,拍了拍手边的空矮凳,“连山,来坐,给你留的位置。”
戚英坐下,问:“刘大人来这一趟……?”
刘贲笑了笑说:“陈大人盼首以待,我为他瞧病来的哈哈。”
“偶感风寒,”陈东拿钳子去拿酒,开了壶塞往碗碟里一倒,亲手奉上去递了刘贲说:“劳烦刘院使亲自来一趟了。”
戚英瞧他,红光满面,一点也不似病态。
刘贲不接摆了摆左手,右手搭在药箱上都出了汗,看样子是很想一走了之的模样。“喝不得喝不得,家有悍妇日日叮嘱,免得带坏了正读书的儿子。”
“哎呀,刘大人着什么急。”邬思远脚尖一靠,将他药箱给挪了开去。“吃酒吃酒。”戚英顺手将他药箱拉得更远,不让刘贲跑。
邬思远委声解释道:“久闻太医院妙手,小人留您是有事相求,不知您可知敬王妃怀胎待产一事?”
“啊?使不得使不得!”刘贲一听便悟,斩钉截铁地摆手,压低了嗓门带着怒气,说:“邬思远啊邬思远,你难道不知当今陛下是谁?还以为你这么些年来有长进,想不到背地里竟在跟敬王暗渡陈仓。这事恕难从命!我可犯不着去触陛下的霉头。”
邬思远道:“刘大人你紧张什么,无非就是让你去敬王府请个平安脉罢了……”
刘贲厉声:“住口,说得冠冕堂皇!你分明就是想把老夫诓去敬王府!他敬王府又不是没有大夫,更可况敬王妃若只信得过御医,大可写帖子递到太医院来,用得着你废这一通拐弯抹角地来传话?别以为我不知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为敬王当说客罢了。”
陈东瞠目:“刘大人!这话可不能乱说,我们可没有跟敬王扯上关系。”
“嘿,还敢做不敢当了!”刘贲一语中的,“且看看你们,八品官、监下囚、还有一草民,什么虾兵蟹将的烂阵仗,还妄想搅弄朝政风云?”
戚英听罢只是自笑。
刘贲又道:“陛下为何不杀敬王,你以为单是他残疾之身,还不是为着敬王妃乃冯氏嫡女,亦是念在老臣冯广川的份上,没要老将军的嫡女守活寡罢了,你还以为陛下真怕了敬王了?”
邬思远无奈道:“我知道,我知道……”
“你知道?我看你是糊涂!”刘贲瞪他,又补充道:“敬王当年仗着太子身份可没少滥权,陛下还是瑜王那会儿跟过他,谨小慎微处处隐忍不说,还替他抗了好几条人命,害得他因这些莫须有的事,是在先帝面前吃了板子的。”
邬思远磕着瓜子,吐了皮往火里吹,他一脸不耐烦道:“刘大人啊,我邬思远乃是罪臣,贪污被判二十年的牢狱之灾,大赦天下都不敢出去怕被仇家报复,你同我说的那些不是废话?”
“邬先生……”戚英欲言又止。他掏出御林军官引,却发现于这副困局还是无能为力。
“瞧瞧这嘴脸。”刘贲指着邬思远脑门,“戚英,这就是你认的好先生,一门心思地想攀附权贵把自己从牢里捞出去,你以为他真是想助你建功立业?”
邬思远有些愠怒,嗑瓜子都咬得重了些,“刘大人莫要挑拨离间,我与连山是莫逆之交。”
戚英乖乖地点头,“邬先生是敬王旧臣,除却为臣旧义不说,罪人监思过已有十年,想出去也是无可厚非,我愿意助他一臂之力。”
刘贲站起来,要去拿自己的药箱,“得得得,是我多嘴了。你们自斗去吧,老夫一把年纪了,安身立命不想掺和。今日之话我就当没听过,就此作别。”
戚英想拦,但邬思远却对他摇头,便任由刘贲去拿了药箱走掉。不多时,听得门外传来他的惊叫:“哎呀别扒拉——我是人,不是猫!什么猫你自找去吧。”
戚英竟忘了,这才想起门外老头还等着自己,忙向邬思远讨了把花生出去给他。刘贲还没来得及走,见得戚英的动作忍不住一愣,实难将他与外头谣传的辣手杀人魔联系起来。
这小伙,也就跟他儿子差不多大。
刘贲叹了口气劝道:“戚英,要多想,要多考虑,搞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不要谁对你好就跟着谁跑,他邬思远做事是为着他自己,你也要三思而后行。”
戚英一愣,刘贲已然走掉。他站了起来,一阵凉风吹过,头顶有咔嚓轻响,抬头望去是新上的灯笼。
他在别处也见过它,是数月前的戎州鄂楼。
那日初见宁王,虽觉他病气秧弱,但眼里熠熠生辉,举止间流露书生儒气,言行间尽是仁厚善解之意。
“连山啊,你且听我说。”酒壶咕噜滚落在地,李挚喝得半醉半醒,抓着戚英的胳膊说话,却避开酒气没吐在他脸上。
“我有心,一片痴心,我艳羡梁高祖以草寇之身问鼎中原基奠大业,我敬佩父皇高瞻远瞩以潍水造福黎民百姓——”
戚英听得浑身一震。“我若称帝!也要与百姓安居乐业,我亦要收复荆州八县失地,亦要将突厥彻底铲除!”
李挚站了起来,他展臂一呼迎风而立,朗声冲天大喝道:“我要这天下!都俯首称臣!”
塞外风沙起,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宁王逆光前行的背影,孤寂一人,看似顶天立地。
此情此景热血翻涌,戚英霍地站了起来,双手握拳一抱,激动得热泪盈眶:“殿下,末将戚英,定誓死相随!”
——思绪纷飞,又飘忽回来。戚英再踏了进牢院,定了定心神,本欲拿出官引告诉邬思远,但却又摁下了打算瞒着他。
见得陈东略带不耐地喝邬思远:“邬先生怎么想的,挑谁不好非挑刘贲那老古板,白折腾一场又有什么用?”
邬思远揉着脑门道:“陛下登基后只用了刘贲瞧病,就连那日来罪人监亦是带的他!”
陈东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说:“既是陛下的人,你就不怕他检举你我二心?!邬先生这谋士当得,可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戚英说:“邬先生看人看得准,刘贲是谨慎怕事之人,遇事不决先跑为上,他才不想惹祸上身,听了也只会烂在肚子里。”
他至少想遂了邬思远的愿,心生一计道:“先生,不妨我来搅一场乱子,让你金蝉脱壳出了这罪人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