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无云, 耳边雨声簇簇,晚膳设在歇脚红庭处,两副碗筷, 一壶清酒,除却一碟雪花牛肉都还没上菜。
李珏嫌闷脱了外袍, 见得戚英搁了伞在脚边,为给他打伞自己湿了半个肩膀, 原就病白的脸庞平添几分弱气。
“冷?”李珏见他身子还在微微发抖。
他挽着自己外袍,正打算往戚英身上去披。
就是这眼前人留下的祸根,戚英去坐了石凳,自顾自地揉着自己的膝盖,歪了一眼李珏说:“不是冷, 是陛下赏的见面礼, 小人谢还来不及。”
这一眼极尽埋怨,不加掩饰。
却见李珏并未动怒,只是手上动作一顿。戚英故意阴阳怪气, 为的挑战李珏耐性,却发现这么久来都没能探到底, 也是心里奇怪。
“我瞧瞧。”李珏探手去掀他裤脚,这就要去脱他的靴子。戚英却挪了脚开去, 迫使自己忽略李珏眼里的温度, 说:“不是要吃饭么?”
几个婢女来上了菜, 皆唏声不语垂头耷肩,这种时候恰到好处的聋哑做派, 并没有使戚英觉得安下心来, 反而使得他窘迫更甚愈发反感李珏。
除却肉.体上的交易,他并不乐意去陪他演这种你情我愿的戏码。
戚英拿了筷子, 夹起一片肉示意,说:“多谢陛下款待,若还有什么用得着小人的地方,直接吩咐便是。”
到了这种旎妮氛围,他又很会摆正自己,什么位置当说什么话,克己复礼得连李珏都不好反驳,再多说两句自己就真得成登徒子了。
“的确有事要你去办。”李珏拿了官引来,搁桌上递给他说:“朕想着萧景烨与你谈的投机,你到他手下做事应当也能尽快熟悉御林军。”
戚英暂没接,仔细瞧了眼上面的印,确认无误了这才收下,“御林军巡逻汴京城,陛下不怕哪天我熟了路跑了?”
“路引难逃,青鸟难避,朕不信你能躲一辈子。”李珏肆意将外袍一扔,搭在戚英的双膝处,而后指尖触了酒壶腰肚,又开始替他斟上杯酒,见得氲烟有热气蒸腾。
戚英接过,察觉此酒热过,手里骤升暖意。听得李珏下了命令:“去替朕赴一场喜宴,顺便去偷一样东西回来。”
戚英问:“可是德郡王府李姝与元誉之喜?”
他心有疑虑已久,尤其是戚姝对李珏的执念,这下正好探探他口中虚实,“陛下,小人斗胆一问,您如何看待我那……异姓妹妹?”
“既是异姓,还称妹妹?”李珏眸光一暗。
李珏一开始赐戚姝李姓,的确是有意打压戚英,却不料这丫头演得兄妹情深,后续连她哥哥半个字都不提,除却逢场作戏他也想不出别的形容。戚姝对自己有意李珏知道,可自他在戚姝手上见了太后护甲,那点晦暗的恻隐之心也便给磨得没了。
李珏戒心骤起:“你跟她还有来往?”
戚英拐弯抹角:“若有的话,也不会来问陛下了,小人就是好奇陛下为何要赐她李姓。”
“我瞧她像你,如雾里窥月镜中看花,使朕见了心情愉悦。”李珏话是在夸戚姝,眼神却一直勾着戚英,雾看花镜窥月被他反过来说,就是明里暗里戳着戚英的脸皮。
诗词正经读来你就是这么用的?!
戚英装听不懂,露出不通文词的茫然来,说:“陛下既喜欢,又愿意认她为亲,实在是她的福气。”
他心里一喜,好在李珏并无此意。
这人听不懂啊……
李珏心道武官胸无点墨,果然他戚英也不例外,枉费当日自己还即兴为他赋诗,对牛弹琴白费劲。
李珏抿着酒,说:“你亦有福气。”
“……”戚英莞尔一笑,“为陛下做事自然是小人的福气。”
李珏撇他一眼,一口闷下烫酒,喃喃自语道:“空心错付,不提也罢。”
戚英默不作声。
两人相对无言,默声吃了起来。
桌上摆了道松花鱼,戚英见李珏没动,好奇着挑了一筷子塞嘴里,品着味道发觉并无异样,便省得浪费就着这道菜吃。
李珏见他动作,随口一问,“嗜甜?”
戚英一听便猜是他挑嘴,总不好说皇帝的不是,于是便点了点头“让陛下见笑了。”
言到此处,耳边突地传来疾速马蹄,踏飞雪啼叫踏水而过,李嬷嬷持伞尾随朗喝道:“哎——回来!”
戚英见了踏飞雪就激动。“陛下,我吃好了,您慢用!”他霍地站了起来就要追,一掀腿下袍子就冲了出去,也不管淋头大雨就迎了上去,他在这马身上吃了好大的憋屈,定要驯服它再讨回来才是!
李嬷嬷吓了一跳,见得一人影自亭里闪出,如弓待发似般射了来,抓上那白马鬃毛拽拉,踏步就骑了那白马背脊上去。
结果戚英双腿还没跨上去,李珏便见得踏飞雪蹄起后仰,猛地一甩把他给带了下来,把这没抓稳的小伙拍得胸腔闷声作响。
李珏摇头,喝声劝他:“戚英,别白费劲儿了,你降不住它!”
“啧。”戚英斜他一眼没说话,颇有‘你就瞧着吧’的意味,然后翻身爬起又欺负马了去。瞧得李嬷嬷脚步一顿翘首以待,她也想知道这小妖精究竟有多厉害。
戚英这回不来软的了,他亦学了萧敬的狠手段,但却换了个招式一手作拳,直直地往踏飞雪的眼里打去,算是报复。
谁叫这蹄子踏伤了他一只右眼。
踏飞雪还以为他要来打,这马聪明坏了张嘴就要咬,不料戚英另只手探指一伸,手快又准狠地戳了它的眼睛,疼得这牲畜一个暴声惨叫,抬起蹄子就要往戚英身上踢。
戚英腿软避犹不及,正以为小腹要吃上一蹄,却衣领被人一拉往后拽了去,正好躲开了踏飞雪那一腿,李珏持伞斜倚飘在了他头上挡雨。
他不带感情地说:“嬷嬷,叫几个男丁来,把这马给绑下去,饿它个三天三夜。”
踏飞雪疼得原地暴跳,目不能视已然难辨了方向,正在园里横冲直撞踩了好些花草。
李嬷嬷瞧那马劲儿,都不敢伸手去拦,只向李珏哭诉道:“主子啊,这马一直饿着呢,它连精饲料都挑嘴,奴婢怕是饿它三天也没用。”
戚英补了一句,很是动了气的口吻:“那就饿五天十天,实在不行再那鞭子抽上一顿,再然就剃了它浑身的马毛!”他又转头对李珏解释,“陛下,我在塞外见蛮子他们驯马,甭管这马再野再横,这一套下来都收拾得妥妥贴贴,铁定奏效。”
李嬷嬷去寻了马,一边朗声喝道:“大家伙都出来帮帮忙!把这白毛马给抓回马厩去!”
几个男丁淋着雨出了来,撩着袖子吆喝着踏飞雪,一个个你追我赶地去抓那马,嘴里亦七嘴八舌地抱怨着谁戳的马眼。
李珏语气无奈:“这马打不得,高丽使君带来配种的,它若瞎了你让朕如何与人交待?”
一听是外邦使节,戚英有被吓到,哐当欲跪下去,“小人有罪,求陛下恕罪。”被李珏给拽了胳膊不让他跪。
“朕罚你……”李珏指了指一地败花,“把这院子给我收拾妥了,重新种些花儿草儿什么的。”
戚英哑然,知李珏并未动气,却并不喜这样的调情,他不愿只待在屋里打发花草,那是后宅女眷才做的事。
红亭掩映翠竹里,李珏玄衣持伞,遮好了阶下人,一静一动,与园里的鸡飞狗跳形成鲜明对比。
“可小人不会园艺。”戚英干笑两声,指了指桌上的官引,“况且,臣还得去御林军就任,只怕是今后是公务繁忙。”
李珏不动声色,“朕允你住在这里。”
戚英委声拒绝,“陛下,恕难从命。”他竟不敢细想下去,倘若李珏真要夜夜出宫出来,那宫里那位岂不是要顺藤摸瓜查来。
“怕什么?”李珏猜到了他的想法。他抬手,去理戚英被雨淋湿的发,给他顺到了耳鬓后面去。“没人会查,也没人敢查。”
李珏垂眸,他眼里明亮,有戚英的脸。
“陛下,中宫有主,你,你……”戚英越说越觉得奇怪,这种话怎么轮到自己来说?
他是臣,不是妾,他劝什么雨露尽沾,明明大可劝谏皇帝一心朝政。他语气艰难:“你当勤勉为政,少思……淫.欲的好。”
李珏靠近了他:“连山啊连山,你怎么好意思对我说这话……”
他瞧不懂这人,今天端正守礼像个臣子,昨天却放肆不拘像个浪子,腰身的弯塌一点也不像君子,分明就勾勒着他想要的弧度和曲线。
戚英别开了头,避开了他吹来的热气。
头顶的伞垂了下来,李珏遮住了旁人视线,把戚英后脑勺往前带了带,故意对他耳边讲着诨话:“昨夜欲求不满、夹着我不放的人明明是你。”
“我没有。”戚英说得铿锵置地。
无辜的人是他,为难的人也是他,但身体骗不过自己,耳垂肉眼可见地泛起了薄红。
雨打油伞,啪声愈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