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郡王与太后交好不是秘密, 国丧讴歌其实也算不得什么,与元家结亲也算不得结党营私,元家大子替太后传个令的小事, 事实上也大可不必拿来作了文章。
但这桩桩件件凑得太近,且发生得太有前因后果, 环环相扣得李珏脑门突突直跳。
他不敢去动,至少是不能轻举妄动, 说白了这就是三块硬骨头,李氏亲眷、朝政要臣、一国太后,哪一个都长在大梁难拿的地方,若真下了狠心去咬恐怕定要见了血才成。
急不得,李珏摁着自己头皮, 告诫自己得耐下性子来, 步步为营、为赢。
他只说:“德郡王府大好的喜事,既请了你们便去罢,也莫要忘了替朕传达道贺之意, 先前好歹也算是朕赐名替他们做了半个媒了。”
有罪不罚憋屈不说,皇帝亦不在受邀之列, 还要托臣下代为转达贺意,四臣还以为李珏是诚心促成喜事, 有意讨好德郡王李赫才如此做派, 便只能心里暗叹这新帝中庸无用, 正忒自告退。
李珏喝住孟正堂道:“孟将军先前提议,朕会考虑考虑。”孟报国出征江州前, 丽姝台一宴曾提到戚英, 却被当时的李珏给驳了回去,想不到他如今竟主动再提起此事。
孟正堂惊异:“陛下是打算再任用戚英了?”
“选武令文策作罢。”李珏却对何必安说, “也省得你再跟元大人起了争执。”他一副没得选择了的为难口吻,“朕有意让戚英入御林军,历练历练他那塞外野猴的性子,到时候再说江州水贼一事也不迟。”
既有了这一步,听者心里都明白,但凡是戚英继续冒头立功了,回戎州只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李珏不是没得选,而是故意这么选。
臣子不语,心里踌躇,只怕陛下对戚英一直有着自己的想法。
天和十四年夏六月初五,在汴京近五月以来的沉浮,戚英终于领到了脱罪后的户籍,这才晓得原写的归属地竟是汴京。
罪人监是住不得了,戚英拜别邬思远后,依他所说去了趟敬王府,却未遇李禧只见着了敬王妃,亦是冯广川老将军大嫡女冯若秋。
孕有胎儿,冯若秋不施粉黛,但也收拾得清雅秀致,芊芊玉指捻花细嗅别在发鬓,旁若无人地对着婢女手里的铜镜。她瞧着自己还好,可抬眼一较那素净男儿比,便心说女娲造人定是偏心,花也摘了镜子也不瞧了只散步。
冯若秋也心有好奇,转弯抹角地问戚英说:“哎呀,妙龄多佳颜。听殿下说你那妹妹……啊李姝,她都与元家公子要成亲了,戚家哥儿你也老大不小了,多久生辰,可是到了弱冠之年了?汴京城的好姑娘比比皆是,可要本妃替你物色几个相来瞧瞧。”
话到这种家常,戚英顿觉脸上还残有余温,那人炽热的呼吸近在耳廓,湿软又强势的嘶咬浮现眼前,挥之不去。
“多谢王妃厚爱。”他心不在焉,说着场面话,“但殿下才对我赖以重用,大丈夫还是先专心事业的好,免得蹉跎了大好女儿的青春年华。”
“本妃是想着,你既身为武官,只怕还得为殿下出生入死几年,早些成家立室留了后心里才有羁绊。”
冯若秋瞧他年纪小,看弟弟一般地待他,搭着他手背拍拍说:“你上过战场当是懂的,这人的命啊谁也说不准,活着不就是图个安稳求个伴嘛。”
“是。我会留心的。”戚英应了。
冯若秋说罢,唤了婢女拿了红帖,又递给戚英说:“殿下说了,德郡王府的喜事你也得去,李国舅借着太后的势作威作福惯了,只怕陛下会去抓他的小辫子,贵眷云集人多眼杂、于我们而言正是牵线的好时机。”
“李王爷竟也邀了陛下?”戚英是不信的,德郡王向来受先帝青睐,虽不涉政事但没少办事,邬思远曾与他提过这位王爷,与朝中老辈臣子都保持着利益联系,手下的商铺占据了大半个汴京城。
——可姝妹却仍说她日子过得不好。
“不知陛下是否会亲身前去。”
但冯若秋却很笃定,她咯咯地笑了起来:“但,若是陛下真去赴了宴,身边定不会围着那么多扈从,到时候你若是想捅他两刀泄愤,敬王殿下亦是定会替你遮掩的。”
戚英问:“陛下身边扈从很多吗?”
冯若秋:“那是自然,天子之威九五至尊,走到哪里不是声势浩大,身边围着的人都是替他去死的,多少妃嫔连见着皇帝一面都难,更别提你现下只是一介无吏草民了。”
“我怎么觉得他……”挺亲民?
这句话终还是被戚英给咽回了肚子,只怕李珏亲的不是民,单单是为民的他罢了。
戚英自不会说,他与李珏有私交一事。
如此看来,他想要杀他似乎用不着那么麻烦。
但邬先生说得对,他等小人见风使舵才是真,戚英已不打算做愚忠义士了,管他李禧和李珏多大仇怨去斗,他只想做那明哲保身的墙头草。
谁对他好,他就对谁倒。
“好了好了,消息你记着便是。”冯若秋扬了扬手。她指了指戚英头脸脖的伤,同时又使唤婢女来吩咐,说:“去,把府里的药拿来,金疮药、祛疤胶、驱蚊膏、活血化瘀丸什么都好,瞧瞧一个好好的小伙,被陛下给折腾成什么样了,全是伤。”
“……?”戚英轻触右眼,仍是模糊不清。他看不见脖颈,手不自觉地去捂住,担心的就是这里,害怕被瞧出什么端疑来。
好在冯若秋没多想,只觉得是入夏蚊虫多,接了婢女拿来的一袋子药,拿起一盒状彩色小碟,说:“这款驱蚊膏最见效,虽然闻起来有脂粉气,但一但抹上百虫不侵,包你整个夏日安睡无忧。”
戚英说:“多谢王妃娘娘。”
冯若秋:“对了,你既出了罪人监,可在汴京有住的地方?不妨就在王府里住下,我这便叫你去收拾间屋子出来。”
“不妥娘娘。”戚英解释,“我既是殿下的暗刀,那便不能明目张胆地摆出来,还是让我另寻住处候命以待地好。”
“也好也好,再去拿五十两银来。”冯若秋大手一挥,一股脑地都塞给了戚英。
戚英谢过,再唠嗑了两句,便告退出了敬王府。他沿着街道去寻餐铺,囫囵吃了碗阳春面下肚,便开始在这汴京城溜达转悠,亦是想着摸出条道来今后好跑路,结果靠城门一近便被官侍认了出来赶走。
陛下有令禁足戚英只在汴京城内活动。
戚姓草民只好作罢。
实在是无所事事,他又谨慎地路过偏僻雪苑,确认了没有李珏的存在后,才进了去见得府里除却李嬷嬷外,还多了些奴婢正在清洗扫除。
李嬷嬷叉腰以示威严:“手脚麻利些,若不敢在主子回来前收拾干净,有你们好果子吃!”
“嬷嬷,嬷嬷。”刹时跑来一姑娘,浓眉大眼墨发垂髫,才七八岁的女童模样,她手里抓着把细糠伸给李嬷嬷,童声稚气地说:“那白毛马它不吃这个。”
李嬷嬷啧了一声:“哪儿来的破马,脾气臭也就罢了,连精饲料它都不吃。”她一掀衣摆脚下生风地去,“起开小屁孩,我倒要看看这马有多横。”
白毛横马,戚英一听便晓得是踏飞雪,便唤了声嬷嬷也尾随了上去,他心里亦对这马有不甘为败之意,早想寻个机会再跟它一较高下。
他问:“嬷嬷,踏飞雪怎么会在这里?”
“什么踏飞雪,老奴只晓得这是主子的马,伺候不好咱得吃不了兜着走。”李嬷嬷自顾着走,到无人处她才停顿,瞪着双看透勾栏瓦舍的火眼金睛,狠狠地往戚英脸上剐了又剐道:
“英公子白天跑到哪里去了,主子来了一趟还专问起了你,害的老奴只好撒谎说你遛弯去了,险些露了馅。”
庭院深深,廊步怡苑,眨眼睛风云骤变,空气湿冷氲重。戚英知道怕是要下雨了,大腿双膝骨处已开始隐隐作痛,便顺手摘了片手边酸叶子搁嘴里嚼。
嘴里泛着酸,分散着他的注意力,戚英觉着腿也好了些,问:“你家主子有这么闲么?不待在宫里一个劲地往外头跑。”
“外室病弱,心心念念着,自然来得勤。”
此言说得云淡风轻啊,戚英见了他眼皮一跳,惊觉李珏今日着毳衣冕袍,手里还拿着绛珠通天冠,不知正从哪个祭祀礼场上下来。
他心里诽谤,谁是你的外室……
李嬷嬷行礼:“主子来了,老奴有礼了。”
黄德海独身尾随,他瞧了戚英一眼,眼中闪过惊讶之色,而后便埋下了头装聋作哑。
——原来主子不喜女色的缘故是这位。
李珏将冠扔给黄德海,注意到了戚英惑然眸光,柔声与他解释说:“今日朝臣上奏,得闻民生一计有感,朕去问天台才祭了四谷,所以来得晚了些。”
“哦,辛苦陛下了……”
不过这干我甚事?戚英不知如何回答,从他这话品出怨妇待夫归赶脚来,谁是妇谁是夫他一时竟不敢细想。
李珏见他肩头斜挂着布袋,里面鼓鼓囊囊地装着小瓶,以为他白天去医馆瞧伤去了,心下也就拨开了去看。“郎中怎么说,眼睛好些了么,还有身体什么的……”
里头是敬王妃送的东西!戚英怕他瞧出端疑来多疑,夹紧了胳膊不让他看袋里东西,他别开视线说:“劳烦陛下关心,我好得很。”
为人谨慎,却李珏曲解成故作娇羞。
他旁若无人去探戚英的脸,像是要把他那块烙疤抹掉,唇角衔笑:“躲什么,碰不得,有喜脉了么?”
“陛下,请自重。”戚英一巴掌拍开他的手。
黄德海一听哐地下了跪,其实是腿给吓软了,然后又一骨碌爬起来。
手背被拍得并不疼,但却无异于打了李珏的脸,趾高气扬的帝相写在他脸上,人却很有耐心地婉言说:“朕给你带了去御林军的调令来。”
手一摊,黄德海见状袖子里掏了官引出来,小心着搁了陛下手里。
“……谢陛下。”戚英正想去接。
李珏却不给他,自顾自地折好,“陪陪朕。”
“容我先去洗个澡。”戚英错会了他意,目光空洞无神,隐忍不发地要走去浴室。
他手间握紧了拳,杀心已起。
“回来!”李珏表情窘迫,轻抚额头。他扬手示意黄德海李嬷嬷下去。戚英不动,跟他着保持一段距离,膝盖骨处酸痛,已然轻轻发抖,看动作很像在畏惧这位的暴君。
李珏留意到了,心里烦意更甚。
对上戚英的冷淡,李珏百思难得其解,眼里略过怒气腾腾,对这不开窍的木头厉声说:“陪朕吃顿饭。”
“我……”吃过了。
就姑且再忍上他一忍。
戚英叹了口气,说:“遵命,陛下。”
阴云密布冷风骤,轰隆雷声起。
雨落打枝头,敲得禧华宫遍地残花败象,皇后高淳修散发持梳靠坐门沿,看着眼前一副冷寂之色无声自怜。屋内如心已摆好双人晚膳,如意见得娘娘衣裳单薄,拿了裘衣过来给她披上嘱咐。
雨线茫茫中有黄皮伞破水显露,高淳修定眼一瞧见着来人雀跃站起,黄德海已人声备至朗声与她劝道:“娘娘、娘娘,莫等了,陛下近日感怀旧居,已在宫外雪苑歇下了,让奴才回禀让您莫要忧心。”
说罢他逃似地便要走——高淳修朗声喝住他,已然未语泪先流,颤声问:“你只说,陛下什么时候会来我宫里……”
“娘娘,这个奴才也……”黄德海为难不已,他斟酌片刻,最后忍不住如实相告道:“还请容奴才斗胆一说,陛下他正值壮年,其实并无立嗣之意啊。”
“本宫不是要孩子!”
高淳修受够了这种等待,为后处理宫事也好,为妻克己复礼也罢,她备受打击的从来源于李珏,来自于丈夫对她的冷淡与轻视。“我是他的皇后,我亦是他的妻子,一个妻子、却连丈夫的面都见不了,空有皇后的尊严又有什么用?!”
“皇后娘娘——”黄德海提高音量,又落了下来道:“您是六宫之主,母仪天下,即便今后宫里来了新人,陛下他也会对待您如一的……”
言尽于此,黄德海无能为力,有些事他只能烂在肚子里,尽好自己为仆的本分才是真。
“奴才,告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