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英再醒过来时, 鼻尖是淡淡的药香,右眼上还残余着清凉,就连脖子上觉得温润, 不知是谁被涂了软膏。
他撑着胳膊爬起来,却见着旁边坐着李珏, 外袍披肩胸腔大开,垂耳乱发遮住了略红的抓痕, 正慢条斯理地吃着手里的粥。
“陛下今日不上朝?”戚英垂眼,看着自己的指甲,心说果真是长得有些长了。
“嗯。”李珏没看他,意识像是神游,嘴上却很正经:“你去御林军干什么?那里早有二品老将坐镇, 可不是你建功立业的好去处。”
御林军算得私卫, 兵部也管不了的队伍,不受兵符调配直属皇帝,既肩负汴京城治安要任, 同时也能时不时入皇城巡逻。
算是能见得李珏次数最多的兵。
“听闻陛下在前朝举步维艰。”戚英撒着谎说:“微臣、我想尽绵薄之力替陛下分忧。”
“这么关心朕,不妨来当个贴身侍卫?”
李珏看似心情不错, 将桌上盛好的另碗粥推给他。“月俸十金,只多不少, 让黄德海亲自送你手上。”
“那不行, 瞧陛下这架势, 只怕不止要个护卫,还得让我夜里给你暖床。”戚英只是笑:“我还是要点脸的, 做不得那宫里的娈宠。”
“……也是。”李珏喝着粥, 遮住了表情。他觉得戚英的笑刺眼,爬上自己床的人是他, 自称是娈宠的人也是他,所以究竟是谁才是那不要脸的人?
戚英又说:“陛下,我还有一事相求。”
李珏将碗一搁,准确地说是砸,他怒气冲冲的口吻:“一物换一物,你昨夜抵过了。”
“总要缓上一缓。”戚英咽了咽口水,难得露出窘迫来,“下次,先……欠着吧。”
“求什么?”李珏眼神晦暗不明。
“我杀了齐吉。”戚英如实作答。
他衣服还在浴室,浑身裹在毯里光着,于是就赖着懒没下跪,卧在塌上像个软骨头。
李珏敲着碗,沉默像是在犹豫,害得戚英悄悄挪了脚出来,以为是自己没跪他的缘故。这脚伸出来他一见着,就又默默地缩了回去。
全是痕迹。
他的小动作李珏看在眼里,问:“你跟齐吉什么关系?”
戚英不想答,“没什么关系。”
李珏非要问:“他碰过你么?”
“没有。”戚英翻了个身,不想跟他说话,“都快天明了,陛下快些进宫了吧,免得宫里娘娘打听你去哪儿了。”
“没有就好……”省得他嫉妒死人。
李珏起了身,抚上了戚英的侧脸,那块显眼的三角烙印,他能感受到戚英在抗拒,但他还是自顾自地摸着他:“这件事朕替你瞒着,顺便今晚依旧歇在这里。”
“我去御林军的调令?”戚英喉咙发干。他把毯子往上提,想这样隔开李珏的手。
李珏语气很温柔:“急什么,今晚给你带来,你昨夜累着了,今日好好歇上一歇。”
他手里一空,戚英这下把毯子猛拽,整个头都给埋了进去,顺便捂住了耳根的滚烫。
戚英声音闷闷地:“你快点走……”
不知多久,戚英听得门口啪嗒一声,这才拨开毯子露出眼睛,打量了圈屋子空了翻身起来。他正饿了想去端桌上的粥,但手伸到一半又顿了下来,心说不受李珏的嗟来之食。
再回罪人监,戚英见得陈东焕然一新,他平日里都不穿官服,今日不仅换了还倒腾得干净。就连邬思远也剃胡理鬓,高帏帽合着长袍一配,活脱脱不像个监下囚罪人模样。
陈东站在衙堂,抬头望着上面的匾,是‘正道’二字,他感慨般地说道:“邬先生,陈东身为一杂役能有今日,都得多谢您当初指点一二了。”
邬思远拱手一礼:“哪里哪里,都是陈大人自己审时度势,若不是大人我又哪里在罪人监能过上舒坦日子。”
“就别客套了,齐大人好歹活生生一人,就这么没了总得找个由头搪塞搪塞。”戚英问:“陈大人,你说第一个发现他没了的人会是谁?”
陈东答:“大理寺卿孟正堂。”
邬思远:“齐大人没有家人?”
陈东坐上高座,“齐大人苦啊,家人早受战乱死了,年少参军在沙场混了有十来年,可惜武艺并不出众一直是无品士卒,他是因为戚英你才当上了六品都督。”
戚英好笑:“我?”
而后他又回忆起黎川城下那迎头一棍,也猜到了齐吉多半是为在李珏面前露脸,不由得感慨时事万千般摇了摇头。
戚英和齐吉那点九九看来只李珏知道。
“邬先生,实不相瞒,这事我与……”戚英正欲说话,门外传来一声朗喝道:“陛下有旨——”
来着是头带灰羽,着七品浅绿官服,手捧着书卷诏令。在场三人见诏如见君,忙迎了下去跪侍听侯,听得那来宣读的人说:
“罪人监久治循良,笃实无漏,尔齐吉军旅数载,官至六品守监都督,褆躬淳厚,育下端严。兹念,克承清白之风,用慰显扬之志,调任至五品湘州司马,即日出发至秋前就任。”
中间场面话戚英没仔细听,但最后一段话倒是听乐了,敢情他李珏一手升官调任,直接把人打发到湘州去了,山高路远又非得让人秋前就任,倒是个好借口说他人死在了路上。
邬思远和陈东对视一眼,从彼此眼里读到了疑惑,却见得戚英埋下的脸正偷着乐。
羽使问:“齐大人人呢?快叫他出来接旨。”
陈东说:“齐大人今日休沐了,不妨由小臣代为转交吧。”
他起身双手朝上去接那旨,幸而那羽使也没计较,嘀咕了声定要送到位便撤了。邬思远都不稀得去看那字,夺了旨就着棒槌用往戚英脑门上砸。
邬思远拿出先生的款来,“你小子偷着乐什么,陛下的意思怎会这么巧?”
戚英装不知:“恐怕只是来得巧罢了。”
他心里还是欢喜,李珏总算是言而有信了回,至少替他收拾了个潜在的麻烦,好歹他去祭拜安楼的时候心里会舒坦些。
“巧不巧的,怕是只有陛下才晓得了。”陈东只哈哈地笑,不晓得他是否看破不说破。
勤正殿。
今日倒是热闹异常,何孟宋颜四位文官都在,个个手里都捏着折子锁眉以待,李珏捏着个药瓶一边抹脖子一边吩咐:“黄德海去给四位大人挪凳子过来。”
黄德海应声,吩咐了小太监去挪,却见得李珏指尖发颤,“嘶”地吃痛了一声,他小声嘀咕了句说:“怎么跟猫挠得似的。”
昨儿个李珏到了雪苑,便赶了黄德海独自回宫,他还以为是主子是故地重游去了,问:“近日入夏,蚊虫也多,雪苑久没有人气,铁定饿坏了很些害虫,陛下昨夜可是被叮坏了?”
李珏盯着他,意味深长一笑,他摇了摇头叹气:“确实啊,咬得朕简直睡不着觉,你下去多备些驱蚊露来。”
孟正堂看毕了手里名单,“陛下,这德郡王……也忒目无法纪了些,竟邀请了大半朝臣去赴他的宴,简直是置先帝的丧槁之期于不顾嘛。”
李珏只问:“太后那边他递没有?”
“递了。”何必安有所耳闻,“但太后还未做答复,近日宁康郡主回了虞和苑行宫,据说还在伤心的阵头上呢。”
“那我等后生……”颜九真欲言又止。宋明道替他说了后半截话,“这宴席是赴还是不赴啊?”
李珏暂未作答,他指尖划过列列名单,竟瞧见了‘李禧’二字,心下思量又想起一件事,问:“不是说,敬王妃怀胎十月待产,敬王才求死未成么,他们二人是去冲喜去去晦气?”
何必安低头道:“这个臣等不知。陛下,但臣不得不言,李王爷已是二犯了,上次您赐名戚家女为李姝,他便自以承了恩露大肆宣扬,正是那次把李姝相与了元家二郎。”他又补充,“徐州济亦是书撰了折子,将上次宴席事无巨细记了来,甚至提到太后备了秘礼让郡主相赠,李王爷收下见了后那是高兴得合不拢嘴啊。”
李珏听罢脸色已严肃了起来。
孟正堂见罢,忙刹时补上一句说:“虽说李王爷与太后确因先帝而有久识,但太后私用凤印处置无辜歌姬一事,亦是李王爷女婿元誉去替着跑的腿。”
“好,这事朕明白了。”李珏搁了药,又问两新提携的文官后生,说:“你二人又有何事要禀?”
宋明道禀:“元大人来问,选武令文策待定一试,可还要再比以便选出魁首?”
“目前最出色的是谁?”李珏问。
“御林军教头,萧敬萧景烨。”但颜九真知他会这么问,又细致地补充了道:“但萧教头未历临过战场,且他还是冯广川将军的义子,老将军只怕还等着他养老,怕是舍不得他戎州平乱一去不返了。”
“看来说来说去还是只有戚……”
“不行。”李珏打断宋明道,他脸不红心不跳地讽刺人道:“连只马都驯不了,朕要他去戎州何用?能脱了他罪籍禁足汴京城,已是对他莫大的恩赐了!”
宋明道只能装不明白,高丽使君来赴宴一事皇城皆知,踏飞雪亦借此桀骜难驯出了名,陛下是故意把这匹马安排给戚英让他输。
……不管怎么说,朝堂上再提让戚英去戎州一事的声音淡了下去。
何必安说了句公道话:“其实也大可不急于戎州一事。突厥频繁侵扰边境,无非就是冬季里少粮缺水,蛮子实则不敢打入中原腹地,语言不通路线不熟是一方面,亦是过惯了披星戴月的马背生活,若真要他们定居大梁只怕还守不住寂寞。”
“哈哈哈是啊。”孟正堂咳了咳嗓子,“说句难听点的,久居边关又哪有省油的灯,不是倒腾生意就是犯事偷渡,即便吃了委屈那也是自己选的。大梁境内都姑且有水贼作乱,他们不也是朝廷的心腹大患,有国必有官有人必有乱,这普天之下又哪里来的桃花源?”
“孟卿说那么多。”李珏听得他弦外之音,“可是你儿子在前线向你诉了什么苦?”
孟正堂赔笑:“为国效力,怎么说是诉苦。无非就是领着些虾兵蟹将不堪重用罢了。犬子每每传家书过来,都要骂上他们废物一通,去江州这么久以来,半个贼没抓不着不说,就连巡司也修建得艰难,被贼人偷了好些木材……”
宋明道解释:“这个臣知道,大梁商行四业尤甚,盐、茶、术、质铺。江州临靠潍水运河,想要偷块木头还不简单,一脚踹河里顺着水流飘上就走,快的甚至能一夜横跨三州,怕是捞起来都难说别提追回来了。”
众人听罢,皆是摇着头失笑。
李珏笑不出来,反而惑道:“如此刁行,真是我大梁百姓所为?”
话到民生大计,宋明道语气忐忑:“陛下久坐高堂,不知民生情有可原,大梁百姓……一日不入十铜板的,大有人在。”
“哪里像陛下。”何必安不知哪听来的耳旁风,他语气略带不满地忿忿道:“见人字写得好都要赏十两金子,只怕那受赏之人当即可以辞官回去养老了。”
李珏被斥得羞了,当即扶了扶额头,语气艰难道:“朕是王爷那会儿,不计田亩收成,也有二百白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