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英头昏脑胀地原路折返。
虽说李珏下了口谕让他脱罪, 但脱籍流程还得走上一圈,在这期间他还得待在罪人监。
直到了大门口,他才回忆起今天干的好事, 齐吉那厮已经没了,只怕不出半日自己定要被盘查。——回这里无异于自投罗网。
这么看来, 去雪苑似乎是上上之选。
戚英胸腔发热,从兜里掏出那两玉瓶来, 打开瓶塞凑近嗅了嗅,闻出来了这是上好的金疮药。
他虽是个记仇的,但也不得不说李珏……
最近对自己不坏。
“……不可能吧。”戚英盯着手里的药,紧了又紧松了又松,轻喃:“绝对、不可能。”
“连山!”他正想入非非, 听得个熟悉的嗓音来喝, 转过去便瞧着陈东下马车,后面跟着一身杂役装扮的邬思远。
邬思远来问:“哎,怎么单你一人, 齐大人何去了?”
戚英又问他:“先生竟能出了牢狱,跟陈大人又做什么去了?”
他二人前后地问, 谁也没先回答谁。敢情就陈东瞧明白了,说:“……敢情你二人都是心怀叵测呵, 还是回衙堂说罢。”
戚邬二人对视一眼, 跟上了他。
“陈大人以往并不健谈。”戚英试探地问, 觉得今天才认识这人。
邬思远倒是每没答,反而陈东听见了说道:“言多必失, 意尽即可, 哪来那么多话,你说是吧邬先生?”
“连山, 你选武令如何?”
“脱了罪籍,但被革了官职,我回不了戎州了。”
自萧敬先与他提起,戚英便知这个结果了,所以这里也没显得多失望,他只是有点不知所措:“先生,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好。”邬思远开门见山地说,“我且先问你,你现下既已是脱罪之身,你是想就此安稳度日了此一生,还是再弄风云东山再起?”
陈东坐上了衙堂高座,他指尖轻抚靠椅脊背,笑眯眯地问戚英说:“我看你脖子上有杀痕啊,齐吉大人他只怕已经没了吧。”
不待戚英回答,他指着人对邬思远说:“他是不得不入局啊。”
“……这就是我讨厌汴京的原因。”戚英自顾自找了位置坐下,“跟你们这些聪明人说话没秘密啊。”
“真没了?”邬思远大惊,先是惊喜,而后又是紧张,他咬着指尖四下来回踱步。“怎么杀的?怎么处理的?有人看到么?你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啊。”
“我办事,先生放心。”戚英没笑。
陈东听罢倒是哈哈大笑,拿起案桌上的响板一拍,“邬先生,你真是好眼光,难怪死活要救这小子,他走到哪里都是杀神一个!”
戚英好笑:“怎么?你们二人搅到一块,可是又揣着什么坏心思?”他拿出李珏给的药,正小心翼翼往眼睛上抹,觉得凉飕飕地还挺舒服。
“连山啊,不是先生有私心。”话都说到这里了,邬思远也只好全盘托出,“这古来拥护上位者,不是个情字、就是个义字,再然就是个利字,且不论你对李珏本就没有情义,他对我们又何曾有过利益一说?”
先生话说得半白了,戚英手指随之一顿,只觉得眼上的药不是清凉,反而变得越发地刺骨。
“……!”他有些愕然:“我以为先生会教我忠君爱国,没想到竟还是做那谋反的逆贼。”
他本有意告诉邬思远雪苑一事,但这里却又觉得不妥。
邬思远说:“我教你的是明哲保身,是择明君随义主,李珏对我们来说不是上上之选。”
陈东好歹身为官吏,虽没上朝但也有所耳闻。他说:“事实说来,陛下在前朝并不得脸,年纪轻轻就独断专行、引得诸多朝臣不满,戎州一事为何久久拖沓、跟没人买他的面子也有很大干系。”
邬思远亦觉得他言之有理,点了点头继续说:“敬王殿下也才而立之年,且王妃亦也身怀六甲子嗣无忧,前太子在京中人望声望具在,反正这汴京乱局又不是一两天了,多个选择对我们来说也不是什么坏事。我等小人,谈什么忠傥义士,见风使舵才能翻身。”
戚英搁了药,摁下犹疑,起身对邬思远礼:“先生高见,请荐我与敬王殿下一见。”
选武令一事罢,慈和宫那位特地摆了家宴,邀了难得同框的帝后一起用饭,备的尽是些自己喜欢的清淡干净素食小菜。
李珏只看了一眼,满桌的白绿半点荤腥不见,便觉得乏然无味没有食欲,偏偏高淳修还夹了块白菜来,烦得他当即搁了筷子只喝茶,皇后又只好怏怏地收了回去。
太后见气氛僵硬,嘴唇轻勾撇了高淳修一眼,故意找着话茬刺激她,说:“那丽姝台歌姬不就是李姝么?陛下既喜欢怎么不纳个贵人,也省得后宫只皇后一人落寞得很。”
李珏摇了摇头:“雾里看花才美,把这面纱一揭,不如当时惊鸿一面。”
太后寿宴上,李姝献舞一贺之事,皇后自也是有所耳闻,不过幸而皇帝并无纳妃之意,还下了令不许宫中再议论此事,此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了。
听了这话的高淳修更是喜上眉梢,还给她这弯酸婆婆夹了菜说:“这李姝既姓了李,好歹也是咱们皇室中人,陛下总不能对侄女起了心思吧。”
太后也搁了筷子,又拒了皇后的菜,她没好气地苛责道:“后宫凋零,身为皇后膝下无子,你还好意思笑得出来?”
她这话没刺激到皇后,反而把李珏给戳得尴尬,他也是不依不饶地说:“太后若是急着想抱孩子,大可在宫里养几个男宠,儿臣也会睁只眼闭只眼的。”
说来,皇帝亦不是太后亲生的,皇后亦是皇帝权衡利弊娶的,三人即便凑了一桌也不像家宴,就单看这场凭着太后心意的斋菜,也就活像是场装相的虚情假意。
太后吃了瘪,只好说道:“……皇帝既然不急,那哀家今后也就不提。”她换了个话茬问:“听闻选武令有三试,陛下取消了第一试,那这魁首又怎么算啊?”
高淳修也说:“臣妾也知那戚家儿郎,似乎表现得并不出色,陛下又何故削他罪籍啊?”
“前朝政事,你们关心做什么。”李珏不想回答,“朕想起…皇后在操持选秀的事,太后不妨指点她一二,也算是给你二人找点事做。”
说罢,李珏手里茶盏也搁下,拿了桌上帕子摖嘴便打算走。
“皇帝,还有一事。”太后站起来说,“敬王传了帖子来,说是敬王妃待产让哀家去掌掌眼,不知陛下要不要……”
“不去。”李珏不做解释,跨出了门。
日头正烈,皇帝是步行前来,黄德海忙叫人遮了黄罗伞上来。他在一旁说:“陛下,御史台主薄徐州济和监察常刻卿,二位大人已在勤正殿已候您走半个时辰了。”
“唉……真是不得空闲。”李珏叹气,快步回了勤正殿。徐州济与常刻卿年过三十,在太阳下熬得实在有些受不住,见他来了如见救星般迎了上去。
常刻卿几乎是迫不及待道:“陛下啊,微臣有要事禀报,德郡王府与元家视国丧于无睹,要于下月初三办李姝和元誉的婚宴,连喜帖都摆上了我们御史台案桌啊。”
“进殿说话。”
李珏上了案桌,同时带上了叆叇,他问徐州济说:“朕记得,元誉被调任去了中书省,这意思就是不回御史台了?”
“调令确实是……下来了。”
“现在元誉是四品中书侍郎。”
徐州济是个怕事的人,但却更是个有良心的人,他斟酌用词意有所指地说:“臣还有所耳闻,听闻孟大人遵从太后懿旨,关了个女子进罪人监,去传话的那人正是元誉。”
身为监察的常刻卿一听,像是唱红脸打配合怒声说:“元大人才提拔了元誉,就让儿子去替太后办事,这叫什么事?”
但凭这个,怕是算不了什么罪。
李珏有疑问:“孟正堂怎么不亲自来说。事关太后,他不敢妄言?”
徐州济惶恐:“臣是耳闻来的,并未直接听到孟大人口述。”
“那女子该不会是……”李珏猜。脑海里浮现出一张遍布土斑的脸。
徐州济回答:“正是宋颜二位大人查的那位丽姝台歌姬。”
“不说朕都忘了这么号人。”李珏问,“太后何故去关心一丽姝台歌姬?”
“臣等不知。”徐州济不敢妄言。
但常刻卿却敢说:“可以见得,德郡王与元家交好,其背后少不了太后的推波助澜。”
李珏愈听,他并没动怒,反而越发沉静,说:“二位大人可要当心说话啊。太后凤仪天下,德郡王德高望重,元大人位同副相,哪一个都是我大梁举足若轻的角色,你们怎么偏偏想不开去触他们的霉头啊?”
徐州济一个下跪磕头,“臣等,不敢污蔑他们!”顺便还拉了反应迟钝的常刻卿下来。
“唉……你们这样,让朕很难办啊。”
李珏揉了揉眉心,实在是乏累疲惫得很,他本不想承认自己的为难,却不料两个官跟傻子似地尽给他出难题。
“这事朕知道了,姑且搁上一搁再看,看看他们有没有那个苗头。”
李珏甩了甩袖子让他俩下去。
常刻卿还欲说话,却被徐州济拦了一拦,他对这心急得同僚摇了摇头,无声地嘀咕了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二臣终于告退出殿。
又是大半个下午,李珏还没开始批折子,便已觉得精力耗了大半。端起手边薄荷凉茶喂嘴入口,还没咽下去便觉得胸腔开始发冷。
他吐了出来,说:“黄德海,换杯热茶来。”
黄德海却没应声,慢了好一会儿才进殿来,手里捏着只传信的青鸟,正从它脚腕取下张纸条来奉上。
“陛下,雪苑传来的信?”
青鸟脚上的小竹筒上刻着那二字。
雪苑是李珏还是王爷那会儿的府邸,现下只留了奶娘李嬷嬷在里面守着,按理说这老妇人当是大字不识一个的白丁。
黄德海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主子本稳端着茶盏的手,听到这话竟抖了一抖,茶水荡出湿了半个袖子。
“念来我听听。”李珏突地换了自谓,黄德海瞧得他居然有点紧张。
他也开始好奇李嬷嬷写了什么,抽出纸条摊开打开一看却发现——是张白纸。
“陛下,这上面什么都没有啊。”
“当真?”李珏肉眼可见动了气,他伸出手示意黄德海递上去,拿了那纸对着光翻来覆去地看。
……然后还搁了烛火上烤,浸了茶盏里的水泡,还是没能看到上面呈现出字迹来。
李珏耐心耗尽,捏了那纸一扔,怒瞪黄德海:“备马,出宫,朕要去雪苑瞧瞧。”
雪苑守门的李嬷嬷警惕万分,哪怕是来人如实地报了祁三的名字,她也试探鄙夷地对这人上下打量起来。
除却相貌不说,怎么看都是个公子。
李嬷嬷已过六十,但个子仍旧虎背熊腰,站在门槛甚至堵了大半入口,她几乎是凶神恶煞地叉着腰说:“你姓甚名谁?家住哪里,户籍何地?家里有几人,几亩田地?”
戚英实在费解,抓了抓头发问:“嬷嬷这话何意,我来这里只想借宿一晚,用得着盘查得这么清楚么。”
李嬷嬷说:“那是自然,我们主子可是大人物,每天做的事那是容不得出错的,咱们做下人的自然也要恪尽职守,免得出了什么疏漏连累了主子。”
戚英便答:“在下戚英,家住…我居无定所,户籍、好像是戎州,不对好像是汴京,家里人……额,算没了吧,田地的话……好像也不算我的,可那一带的沙枣分明都是我种的。”
结果除却名字一个问题也没答上来。
“那就是一无所有?”她不认得什么戚英,李嬷嬷瘪嘴看这人,“连我个家仆都比不上呗。”
“这么说来,好像的确是……”戚英发窘,没想到为国征战这么多年,戚家竟连汴京城一住私宅也没有。
还轮到个被奴仆同情的下场,李嬷嬷往他脸上狠扫了几眼,强迫自己忽略他脸上的伤和疤,说:“罢了罢了,既是主子的人,那么就先挑间屋子歇下吧。”
“跟我来。”李嬷嬷领着他往里走,穿高庭过长廊更甚移步换景,颇俱古韵的园林美得戚英移不开眼,赞叹连连。
却不知在李嬷嬷眼里,他这一行为有多么乡巴佬,心里直唾这是哪来没见过世面的土鳖。
戚英正抬头望屋脊龙雕,见得只带竹筒的青鸟略过枝头,便手快地捡起块卵石看准了去砸,一个准头便把它给打了下来。
“哎?你干什么?!”李嬷嬷吓了大跳,忙去捧了那鸟,“这是青鸟,专门用来给宫里传信的!你个乡……”
话说一半,她才意识到不对,忙捂了自己的嘴,惶恐地盯着戚英说:“你、你什么也没听到对不对?”
“你家主子是皇帝。”戚英也蹲了下来,也来去察看那鸟,“这我知道。我就是想用这个给陛下传信。”
李嬷嬷这才发现,这青鸟分明被砸了,但是却毫发无损,扑腾着两个翅膀抖灰,又要飞起来的样子。
她惊讶,问:“你,你是什么人啊?”
“……”已被罢官的戚英不知如何作答,只搪塞了句说:“我是大梁人。”
他站起来将青鸟往半空一扔,看准了是朝着皇宫的方向。“嬷嬷,是这样送信吗?”
“别放,还什么都没写呢。”李嬷嬷没拦住。不过她也知道,“送了也没用,主子在宫里娇妻六院,总不能闲来无事回雪苑歇歇。”
她心说这人果真还是蠢笨。
不过这一手打鸟的功夫好,李嬷嬷对他也算留了个心眼,还是去厨房露了手好菜伺候晚饭,然后就便指了间客房让戚英今晚睡下。
戚英谢过却说还想洗澡,李嬷嬷叹着气指了浴房,说着便气冲冲地又去烧了热水,嘴上嘀咕着瞧着穷酸样还瞎讲究。
但好在李嬷嬷手脚麻利,戚英脱了衣服还没被吹凉,便听得她在窗口敲了两声,已先上了一桶热水在门口。
戚英正欲去开门,听得门外传来熟悉的嗓音:“连山,我瞧你脱了衣服,外面可是冷得很,要我帮你提桶进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