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王府邸, 今日正除洗,下人各司其职,人来人往的忙碌, 没注意到三人穿廊过槛。
三人是熟人,但又不似熟人, 怎么看怎么都不像是能谈得到一起的人,如今竟还都出现在了敬王府邸上。
福临佝身展手, 对邬思远解释说:“朝这边走,邬先生太久没来,只怕是认不得这里的路了。”
“哦这位大人也在。”同时他对邬思远身后的陈东道:“我们先生能出来,多谢您的相助了,只不过王爷与先生有要事要谈, 只能请您去前厅回避吃盏茶了。”
陈东只是笑, 抱着拳似在说不敢当,“唉……真是荣幸之至,这倒是我头一次被称大人。”
邬思远解释说:“福临, 相信陈东吧,本也就是他替我凿的洞遮掩, 否则我又哪里有机会出得了罪人监。”
“也罢,来都来了。”小厮福临带他们进了后院, 撩开垂下遮阳的竹席对里屋说:“王爷, 邬先生来了。”
屋内灯火通明, 案桌前叠高的书卷前,跪着个正提笔写字的李禧, 他精神气派看起来并无异样, 一点也不像是个要死要活的人。
他头也不抬,说:“邬先生来得正好, 我在马场的线人来报,说是戚英已胜了御林军萧敬,想必他武试的分值打下来是不低的。”
“王爷也关心戚英?”邬思远心中有疑,站在帘下没进去,“我以为王爷是叫我来叙旧的。如今看这番兴致勃勃的模样,想必又是在筹谋着什么吧。”
陈东向前一步,行礼介绍自己:“您就是敬王殿下吧,在下罪人监八品看守陈东。”
“这位大人有礼了。”李禧挥袖一指,“福临去,拿两个坐垫来,顺便把王妃请过来。”
待福临拿了坐垫过来,邬思远就着李禧对面坐下,问:“听闻殿下为衡王之死而伤神,甚至求死不成还闹到勤正殿去了,这样做除了让李珏更对你生恶以外、意义何在呢?”
“不瞒先生,本王就没想过与他和解过,此番唤先生前来就是问个准话。”李禧搁笔,指尖在桌面轻轻敲打,像是李姓一家子人的习惯,他抬眸冷视:“先生可还是像从前那般唯我是从?”
邬思远周身一震。
他惶恐不已,但更多的是忧虑,问:“王爷还没死心?可是还想再搅弄这汴京风云?”邬思远说得很委婉,实际上他知李禧有意帝位。
“王权霸业,坐得容易守得难。”
“二哥无非就是想给三弟添点赌罢了。”
敬王说得云淡风轻,眼里却已杀机四伏,李禧指了指自己双腿说:“二位莫看我残疾之身,可壮志未酬之心由在,更何况三分天命七分人为,本王可从不信身不由己一说。”
有趣啊有趣。
顺风顺盘之人,姑且都说自己身不由己,反观这些不拘泥于现状之人,都坚信自己路在脚下还没走到尽头。
邬思远摇了摇头,心中直叹是我欠的李禧,若不是他这个谋士道行不够,何至于害得皇子中毒下身全废。
他对李禧直言道:“殿下处境尴尬,有恒心固然是好事,但微臣是戴罪之身,纵使脱了罪籍也劣迹尤在,陛下只怕不会任用一徇私贪污之人。”
“本王没想过要将先生拱手让人。”
李禧后仰,往帘外一瞧,线人出现又来报:“禀王爷,戚将军已开始第三试,瑜王果不其然安排了踏飞雪给他。”
李禧感慨叹息:“该说瑜王是任用戚将军还是折腾他呢?踏飞雪是匹马,高丽使君带来配种的良驹,当日驯马郎耗了整柱香的时间都没能将它驯服。而御林军教头萧景烨驯个马,甚至连眨眼的功夫都没有,只怕戚将军若想再胜是难上加难。”
“听听,还叫瑜王呢。”陈东听得直耸眉,在邬思远耳边嘀咕:“邬先生,看来您这趟是真来对了。”邬思远小声:“陈大人别光说我,你人都在敬王府了,要说也该是我们才对。”
邬思远问:“所以殿下是打上了戚英的主意?这小子的家世人品确在前朝得脸,但我看陛下要他东山再起的心不大,更可况他们间还夹着个宁王。”
李禧回答:“邬先生既赌了戚英,又何必对自己的眼光这么不相信呢。宁王的话本王派人寻过,似乎在荆州一带露过脸,我料恐怕是到了燕丹地界,若真要抓起来恐怕非得打一架不可。”
“殿下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邬思远无声喟叹,心说敬王果真还是老样子,只怕是罪人监也有他的线人。
当年李禧为太子时,前朝后野无一不信服,暗线人脉扎根大梁各处,他邬思远跟着也是风头盛极,那时便晓得了这位皇子亦是个有本事的。
他言语间隙,王妃冯若秋抱着肚子而来,已身怀六甲的她走得相当谨慎,站得远远地便颔首行礼微微欺身。
李禧看她,自言自语:“若生的是个儿子,那可真是天不亡我。”
邬思远心惊:“殿下这是……”想扶自己儿子上位,然后当个操实权的太上皇?
线人又接着来禀告,已换了有三人来交替,这次来人的口吻严肃:“戚将军驯马不成,从马背上摔了下来,那马蹄险些踏瞎了他一只眼。”
“魁首无望。”李禧说。
“既是好事,亦是坏事。”邬思远答。
李禧点评:“其实既已参与夺嫡,便已身在局中不可抽身离去,我那三弟绝不可能轻易放过他,至少这汴京城凭戚英一人是走不出去的,正好也给了本王加以拉拢的契机不是么?”
邬思远礼问:“既殿下都说得这么清楚了,那么我亦要问你一个问题。你要的,是汴京,还是天下?”
李禧不解问:“这二者之间有什么区别?在本王看来,汴京城是帝王的象征,而天下是帝王的附庸,这两者都是缺一不可的。”
“殿下这么理解也没错。”邬思远说:“但若是李珏来答,他定会说汴京城算个屁,帝王要的从来只是天下。”
“邬先生的意思是……”
“新帝有越俎之心,而殿下似乎只有过往之怨,这样一个对手并不好对付。”
李禧冷声:“那就杀之。”
“简单粗暴。”邬思远没提出质疑,只是抛出四个问题:“派谁杀?怎么杀?什么时候杀?杀了之后怎么办?”
“文策未考,魁首有待商定——”线人又来报:“陛下脱了戚英罪籍,革了他五品将军官职,任由他可以在汴京城内自由活动。”
邬思远听之,气得眉毛一竖,“魁首有待商定?他李珏这算什么,把戚英当成圈养的羊么?!”
“看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啊。”
“这戚英不就是最佳人选么?”
李禧听之笑得合不拢嘴,甚至拍起了手掌开始感慨:“哎呀哎呀,我那三弟终究还是太年轻,不懂得张弛有度方才得偿所愿,就像一味地牢牢握沙却什么也抓不住那样。”
“这下戚英只怕是恨毒了李珏。”一直插不上话的陈东终于得空接住了一句。
可惜说得不准。
戚英其实并没有恨毒了李珏,但怨确实是有。
选武令结束了,戚英一身泥污不堪,正是驯马留下的战绩。但好在得皇帝仁心,不再是罪臣之身了,萧敬亦也好心地派人替他脱了镣铐。
他正发着愁现下该往何处去,却见得李珏静默靠在踏飞雪身上,指尖旋着叆叇眯着眼睛抬手遮阳。
人来人往,戚姝也先走一步,戚英竟没由来感到孤寂,竟生出丝李珏在等自己的错觉来,当然他更奇怪那匹踏飞雪为何听他的话。
终究是被好奇心冲了头脑,戚英走过去恭敬地问了李珏:“祁公子,敢问这踏飞雪……你是怎么降伏它的?”
“只是比你多花了些时辰。”李珏说:“若再给你半柱香时间,只怕我这好马就要跟你跑了。”
李珏当然不会说,那夜跟高丽使君会面后,他为着好胜心半夜去了马厩,活活被踏飞雪拖了三个晚上,甚至比戚英现在还狼狈得不成样子。
——还是没能骑上去,只是能接近它的地步,不过在戚英面前装装样子足够了。
“这马……”踏飞雪依旧吹着喷嚏,它看见戚英在打量自己,更为不屑撇了这蹄下败将一眼。
成精了这是?!戚英怒瞪,结果右眼生疼,又龇牙咧嘴地去捂。
他不敢碰,怕瞎。
“眼睛还疼么,三公子送你点药。”李珏掏出两个小瓶,塞到戚英胸前的内兜里。
戚英心里仍有气,只能看了李珏一眼,指着自己衣服上的泥,说:“公子害得我好苦。”
他现下脱了罪籍,也不是官职身份,大可不必罪臣罪臣地自称了。
难得李珏竟能从戚英脸上,看到点对自己别样的情绪来,李珏笑意深深:“要我赔你吗?”
戚英一时听错,以为是‘陪’不是‘赔’。
他噩噩坏笑说:“是公子想让我陪你吧。”
塞外来的疯狼,装得再像京城的乖羊,也总会一不小心露出利爪来,不轻不重地挠在李珏的心房。
李珏提了戚英的衣领,像是审讯犯人的质问,但更像是在嗅他脖间的木香。
他嗓音干涩,像极了哄骗:“连山啊,从了我。留在汴京,我许你府邸官荫万户侯。”
他有点急,他只说我,都不说朕。
戚英听罢只是笑,他能看见李珏的眼底的荡漾,除却欲之外竟还有不明的义,是旎旎暧昧中又生出争锋般的碰撞。
他有些调侃的口吻:“陛下要在床上跟我谈论国事,不害怕第二天劳累得起不了早朝?”
李珏对他很没耐心:“谁劳累谁还说不准,你只说从还是不从?”
戚英摇了摇头委言相劝,算是尽得最后的本分,他又摆出那张忠傥的脸来,装得无奈:“这怎么能行呢。睡来的封妃,考来的才封官,陛下这样本末倒置,让我如何立足情可以堪呐?”
“你不必入宫,亦也不必上朝。”李珏靠近了戚英,闭上了眼睛沉浸地嗅着,觉得那股好闻的沙枣花香快要没了。“只要留在汴京城便好。”
戚英叹了口气,好似在犹疑:“那岂不是要劳烦陛下了,出了皇城才能与我偷欢。”
他这话太让人魔怔,李珏喃喃自语有醉意:“我想,我倒是想……”
他握住戚英衣领的手快让他窒息。
戚英去抓他手,反而被李珏捉住,他都不觉得自己手凉,而是李珏的掌心太烫了。
他抬眼对上他的视线,惊觉里面太深太暗像风暴一样,要将自己也给拖进去纠缠不清。
李珏揉他的指尖,语气诚恳地说道:“城东有间雪苑,你去敲门报祁三两个字,开门的便知道你是我的人。”
“……”戚英不答,眼神渐沉。
他小声地说:“陛下……且容我想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