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英哑然片刻, 听得人群一声惊呼,再看便见到李珏依柱而立,叆叇折射出暗淡湛色蓝光, 站得并不远地堪堪望向自己。
叆叇太厚,看不清他的视线。但戚英只觉得被这么盯着, 被他咬过的地方有些发烫。
李珏身后黄德海拿着叠纸,跟闹着玩似地, 朗声喝道:“下一局,我压戚英戚将军一千两!银票为证!”
有人不信,凑上去定睛一看,拨着指尖去数了数,嘴巴瞪得都圆了指着说:“这……这是整一千两?大家伙都是赌来闹着玩的, 你可要想清楚这个输了可不准反悔。”
黄德海用大拇指朝了朝李珏, 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今天我们爷高兴, 就买个热闹凑凑。”
李珏背对着众人,闭目养神, “不是君子,但输也不悔。”
“……”萧敬听罢, 撇了眼戚英, 握了握拳头。乔任用知道这小子满心思的功利, 参加选武令就是想在陛下面前露脸,恐怕待会打戚英要比打自己更狠。
他好心劝道:“景烨啊, 瞧见方才安楼的尸体了么, 你可别以为他戚英是个好收拾的。”
两名官吏拖走了安楼,戚英只是看着没去拦, 问了他们要埋到哪里去,说自己结束后好去收尸。
萧敬捡了地上的刀,用袖子擦拭着上面的尘。他目光下探藏住妒气,眼神映射在雪白的刀身上,“你看不出来,安楼是主动求死么?他倒是死了就一了百了,我们这些个听上头吩咐干的事,还得为着他的命落得个难听的名声。”
乔任用:“你小心些,输赢不重要,师傅的意思是,别打得太难看就成。”
“必不负义父所赖。”萧敬点头,握住刀柄,祈福似地舔了舔虎口。
听得锣鼓声响起,萧敬喊了他一声说:“连山,该我们俩上场了!”
戚英点了点头,上了马场正中,他抬手对萧敬抱礼,手腕间已有些发红,皮肤上已浸出了点点血迹。
“将军带着这身枷锁,恐怕我要胜之不武了。”萧敬咧牙一笑,仍是让人如沐春风的和善模样,哪里像是安楼口中会折磨他人的面相。
“输赢尚未定论,又何来胜之不武一说?”戚英对他的印象倒还不错,握住垂下的铁链绷直了,先发制人地弹了过去。
来的速度不慢,萧敬一道斜劈下去,砍的力道也不小,便听得阻塞的咔嚓声响,金属间碰撞迸溅瞬时火花,他竟然大力地劈断了戚英手间的链——
在场之人惊呼不已:“这劲儿也忒猛了!”
萧敬又笑,正欲说话,却见得戚英更乐,他甩了甩双手的垂链,像是挽水袖般缠上了自己胳膊。
戚英笑道:“多谢景烨兄。”
萧敬愣了愣,“哎?”才反应过来自己被诓了,无奈之际还是只能失笑了声:“好罢好罢,就当我送将军的见面礼。”
戚英这下多了几分把握,踩过去又欲用脚链去踢,“哪有见面礼送刀子的,那这人的心肠也未免太坏了些。”
“哪里哪里。”萧敬是怎么也不肯用刀砍了,反而扭动刀柄用刀背去狠狠地砸,“比起那边站着的那位,一来就断了将军你的腿……况且我不也没伤着你么。”
戚英知道他是在说李珏,一想到他的戚英就摇头:“陛下心里有气,我们这些做臣子的是该受些罪。”
戚英脚下步子没法跨大,毕竟脚环间的链子不长,这下他不得不用胳膊去扛刀背,被萧敬的力道给正震得整个手臂都发麻了。
“这话真像是戚将军说出来的。”萧敬抬头,露出双鹰眸,里面折射出狠辣,“陛下看中的不会就是你这一点吧?”
他说罢一个下踹,快如闪电的一脚。
戚英被踹得跪地,不仅下腹绞痛,五脏六腑还险些倒了出来,心说我什么时候又得罪了这位爷?
汴京城果然遍地豺狼虎豹……
萧敬稳步过来,用刀指着戚英脑门,“认输?”
“你想跟我争?”戚英揉着肚子,喘着艰难的粗气,“为何,你也想去戎州么,又或者是为那五品官职?”
萧敬欲砍,“咱们做臣子的,争的自然都是陛下的心!”
戚英倒地翻身躲开,他斜着撇了李珏一眼,发现那人慢悠悠地端着盏茶,吹了一口不小心给雾了叆叇。
“那你可要发奋了。”戚英说,“陛下的心可太多人想争了。”
他翻身爬起,手里链条一松,将之像鞭子似地挥了出去,缠上了萧敬手里刀身,再猛力地将他给拽了下来。
萧敬也是没想到,这丫带着镣铐力还那么大,若祛了那枷锁怕是更厉害,心下更是对他埋了几分忌惮和妒忌。
他临危不乱,当即撒了手,一拳送上戚英的脸,还特地找准了他右眼的乌青,打得后者的眼球直接出了血块。
旧伤加新伤,疼得个半死不说,戚英眼前一红,知道是有血溢出来了,觉得身体一重意识半模糊了。
恍然之间,眼前猩红一片,掀起了风沙走石。
有人在喊他:“戚英!你在哪里?戚连山!你给老子吱应一声!”
声音太模糊了,戚英有点听不清,像是有什么东西把自己往下拽,他想用力但发现用不上劲儿,周围软绵绵的一片摸不着没有实感。
是遭了沙暴给陷进入流沙。
那是戚英离死最近的一次。
他张嘴想喊,一张口就被灌了沙子,他只好咳嗽着克服地喊:“救我!爹!我在这儿!戚如舟!”
戚英看不清人影,听到了戚如舟在喊:“义父!戚英在那里!糟了他半个胳膊都陷进流沙里去了!”
“我看到了,我们离他太远了……”听得有哗啦地出剑声,戚津抽了腰间的刀出来,想过去探戚英却发现还差半个身子的距离。
他下命令一般地怒喝:“戚英!爬出来!伸手!抓住我这儿!”
“爹……我够不到。”戚英只觉得好累,他在前线打了半个月的仗,追蛮子都快到了沙漠腹地,回来就杀得只剩他一个人。
鼻尖的血腥味还没散去,同伴的尸体已埋在了脚下,剩下的只有望不到头的黄沙,他甚至觉得天地只独留了自己一人,苟活。
“我够不到,爹,我做不到。”
“我好想睡一觉,你们让我歇一歇。”
戚英半阖了眼睛。
戚津暴跳如雷,又或者是心急如焚,他愤怒而又急躁的自天际传来:“老子就知道你是个懒货,没想到你他娘的自己的命都不稀罕了?你死了边关怎么办、背后的戎州怎么办、还有大梁黎民百姓怎么办?我怎么办?!”
戚英的眼睛又睁开,他一会看见的是黄色沙暴,一会儿看见的又是汴京的蓝天。
他听到有人在喊自己名字。
“戚英!你记着还有我!”戚如舟脱着衣服,卸着身上的重甲,“义父你别急,我去把他给捞起来,我就真不信了这个沙子的邪……”
“别过去!你傻了你?”戚津吼他:“等他自己爬过来最保险!”
戚津在喊:“戚英起来!!”
戚英猛地睁开了眼睛,看见萧敬拳头又要落下,他没躲一个手去握了住狠掐,像是萧敬方才使的招数那样。
同时他提手一拉,将拴了链子的刀拽来,握在手上就是横拉一刀,堪堪扫过萧敬的嘴唇旁,把他给强行地逼退了去。
“好手段!”萧敬后退两步,心有余辜地擦擦嘴角,“不过想要赢我还差了点!”
他一个抬腿,勾住了戚英脚下的链,把这本躺在地上的人后拉,又想去踩他的小腹部。戚英给反应了过来,松刀落下用牙交咬住刀身,然后双手抱住了萧敬小腿,使了个巧劲儿把他狠掀翻了过去,萧敬的整个人重心不稳朝前扑地。
戚英趁机爬起,一手嵌住了萧敬脖子,一手拿了嘴上的刀,倒拐镶在了他的喉结上拿住,这下轮到了戚英说话:“认输。”
萧景烨额头冒汗,道:“你不敢杀我。”
戚英深叹了口气,说:“不要跟我争。”
他手腕用力,刀锋已砍进了萧敬喉管三分,而后便听得乔任用在场外,他边赶过来边暴喝了道:“戚英住手!这局判你胜了!萧景烨他认输了!”
“谁说的!我没有!”萧敬不管不顾地吼,且还欲图挣扎,戚英手上劲未松又是几分下去。
乔任用急得大喊官吏:“够了,大人!敲锣判止吧!这局怎么看都是萧敬输了!”
戚英已有松手之意,萧敬还欲再挣扎去斗,却见到皇帝手拿敲槌,他懒洋洋地揉着太阳穴,不轻不重咚地一声敲了下去。
李珏中气十足道:“这局,戚英胜了!”
戚英松开手里的刀,咣当得直接扔了地上,终于得了空喘息休息,他揉着痛如撕裂般的肚子,这才大口大口地呼吸起来,那只被打了两次的眼睛已经黑了下去。
他不敢摸,怕想到不好的东西。
萧景烨一直望着戚英,好半天才挤了笑出来,他虽不是鼻青脸肿但也好不到哪去,踉跄着过了去然后朝他肩膀一撞。“好了,打过就是亲过,认不认我这个兄弟?”
“什么?”戚英有气无力笑了笑:“好……”
戚英四下扫视一圈,正想找戚姝在哪里,眼前却开始阵阵地发昏,再个眨眼看到了双手将自己扶住,那黑心肠只是将胳膊给架稳了不倒,都不打算借个肩膀让他靠靠。
李珏说:“下一场驯马,你头一个上。”
呸。戚英心里怒翻白眼,一个摔手推开了李珏,揉着自己半昏半醒的脑门,他想自己也是确实被打得糊了脑子,竟开始口无遮拦了起来:“既都压了我,怎么不让我歇歇,你忍心看我输了赔你的钱么?”
明明这个人才打了架一脸狼狈,可偏偏就是这几分疲惫颓重,竟能从他动作中挑出几分……魅态来。
李珏喉咙一紧。
别开视线的同时,取下了自己的叆叇。
“……”
宋明道见李珏走来,被他的眼神吓了大跳,简直像是匹饥肠辘辘的饿狼,那副饥渴的模样像是要吃人。
“怎、怎么了陛下?”宋明道立马回忆了遍自己的前半生,心说似乎也没有哪里得罪了陛下或者是祸国殃民。
“待会儿第三场,让戚英后两位上场。”李珏定了定神,又冷静了下来,说:“但是……把踏飞雪安排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