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英松开了李珏的衣领, 后知觉惊讶他竟没有生气,但还是又稳下了心绪下来道:“失礼了,祁公子。”
正是转身要下去, 他又听得李珏喊他一声,那人不像是在玩味自己, “你若不想跟他打现在认输也无妨,免得待会对上萧敬会更难看。”他自顾自地理着衣领的皱褶, 蹙眉。
分明是体恤人的话,可从他嘴里说出来却那么难听,像极了认定他戚英带了这拷就一定会输。
戚英握了握拳,冷笑了声:“呵,你不是我的拥趸么, 怎么对你戚将军怎么没信心, 擦亮你那叆叇好好看着吧。”
李珏手上动作一顿,觉得这人有些放肆。
他手脚被累赘着重物,但仍旧脚步轻快, 像是丝毫没有受到影响,较同样身为监下囚的安楼, 确实显得多了几分精神头。他们二人皆带着铁链碰撞声,在一片哗然惊呼中上了场。
“这是什么绝命搭配?”
“谁这么设计的啊, 让两个囚犯还带着链子打, 心眼也太他娘的坏了吧。”
“要是他俩死斗那可就好看了, 哎呀你看他脸上的刺字……那不是前些日子被流放的戚家军刺的吗?!”
“属下打旧主啊?这把一定好看!我赌戚将军哈哈哈!”
安楼披头散发,浑身没有血污, 但就是脏兮兮的, 艰难地掀开了眼皮,眼带发青且遍布血丝, 他看清了眼前的戚英。
“真的是少将军……”他踉跄了几步过去,却又因实在是乏力绊倒,啪地重心不稳给扑了下去。
“比试开始——”响亮的敲锣声响起。
戚英一惊,赶去搀扶了他问“安楼?”却不料被他一个拽下,安搂勾着他的脖子在耳边低声喃,“少将军,能见着你真是太好了……”没听到他说几句,戚英就感觉脖间湿润,安楼的眼泪这就下了来:“也不枉我挺着没死、咳咳,你可一定要活下去啊,我们戚家军可了定个五年之约。”
“什么五年之约?”戚英问道:“戚家军其他人呢,他们去哪里了?”他去扳开安楼的头发,见他模样实在是气色不佳,像是困乏疲累了很久的人,说话也是有气无力的。
“喂!你俩快打啊,凑一块叽里咕噜的说什么?!”旁边监管场地的官吏发力地敲着锣,离他们不远把耳朵震得嗡嗡作响。
安楼站了起来,动作缓慢又艰难,“少将军,戚家军都被刺字流放了,他们现下散落到各地,我也不知道谁和谁在哪,但是我们在分别那日立下约定,五年之后,无论到时候是为官为卒又或是落草为寇,他们定要再杀回汴京城救你从罪人监出去。”
大梁律令,凡受了黥刑之人,五年之内不可归京。
戚英一听,动容地无语伦次,他咬着舌头点头又摇头,紧着眼睛怕自己哭出来。
“少将军。”安楼认真而小声说:“话我带到了,求你给我个痛快,在这场上杀了我吧。”说罢他一拳袭来,手间也有铁链,碰撞得叮咚作响。
戚英一掌接过,握住了他猛力的拳头,却竟发现绵绵地没什么力气,“这不是死斗,你在说什么糊涂话?”
“我被关在屯兵校场的地牢,已经有三个月没有合过眼了。”安楼单腿一抬,将脚下的链子带起,往戚英的脚下去绊,他甚至知道他膝盖有伤,专门往他的关节处去缠。
“什么?”戚英后腿躲,被脚中间链子被踩住,像是被安楼抓住了突破口,他动手握住用力一拽将戚英摔地,然后欺身过去用手腕的铁环一砸。
戚英偏头躲过,背后吓出冷汗,他被激起些许战意,“安楼你把话说清楚!”
安楼说:“我是挑起戚家军和御林军矛盾的刺头,得罪了冯将军被判的是终生□□。”
戚英语气艰难:“这就是你求死的理由吗?”
他终于一拳往安楼小腹捣去,却发现安楼整个人轻飘飘的,分明是个三十来岁的大汉,现在已不知遭了什么整个人小了一圈,就连这并不重的拳头也把他打给退了去。
安楼低嗓道:“少将军,我想死在你的手下,总比要死在萧景烨手下的好。”
戚英愤怒地问:“萧敬折磨你?”安楼却摇头又点头,语气重透着困顿和疲惫,“他逼问我宁王的下落,说什么时候想起来了便让我睡个好觉。”
戚英声音透着抖,“三个月来没睡过觉?!”
他又冲来挥拳,自己实在是没精神气儿,只好借着手上的铁环,他带着苦笑:“少将军看样子劲头不错,我听旁人说你的腿被陛下折了,还以为你在罪人监受的委屈比我多。”
戚英脑子思绪纷飞,没躲开硬生生被砸,太阳穴处钻心地疼,只觉得右眼一下黑了,耳边响起安楼的呢喃声:“少将军,帮忙杀了我吧,我真的想好好睡一觉,我好累。”
“你……”戚英颤声,“萧敬他,萧景烨对你使了什么手段?”
安楼拿起戚英手间的铁链,“无非就是药罢了,咬着牙熬一熬就过了,但就是想睡怎么也睡不着。”他自发地讨上脖子缠了一圈。
“什、什么药让人睡不了觉?”戚英只觉得呼吸都慢了。
“那药太烈。”安楼说得轻描淡写,没有了生的活气,“我怕我控制不住自己,我已经不是男人了。”
戚英去抓他的手,却发现他胳膊是温热的,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浑身发冷,他猜到了萧敬对安楼用的什么药。
“活着。报仇。”戚英恨声制止他。
“我是自宫。”安楼甚至还可以笑出来,“少将军,你现在是腿好了,若是你真成了残废,你也像我这么想。”
戚英心里咯噔,他想起前两个月的自己,那时候只觉得天都塌了下来。他与安楼不太熟络,但知道他这人是个无牵挂的孤儿,生平最大的愿望就想讨个老婆生个孩子。
“少将军,帮帮忙,给我个痛快。”安楼将戚英的手往自己脖子上铁链带,带着向死而生的喜悦和高兴。“我话带到了,不管将军能不能出罪人监,五年之约你可千万记着别忘记。”
“我……”戚英闭上了眼睛,他不知道这么做的后果,但是他只能成全安楼的愿望。
安楼没有他幸运,没遇到邬思远那样的人,一颗在绝望里泡得太久的心,他即便捞起来也发现无药可医。
戚英靠近安楼,搂住了他的肩像是拥抱,“我记着了,好好睡一觉吧。”手里却拿上了链子用力一拉,耳边传来经脉扭断的咔哒作响声。
戚英站了起来,于此同时安楼倒在了他脚下。
“怎么回事?真成死斗了?”人群嘈杂声起,“那人是不是死了啊?我刚看到脖子都歪了,哎当官的怎么不去看看啊!”
李珏见罢突地站了起来。
他似是想到了什么,忙下了台赶去想找颜九真,结果却只见到了在的宋明道,“宋明道,下一场戚英对战的人是谁,是不是萧敬?把他的名字往后划先别让他们俩打!”
“啊……”宋明道正拿着花名册看,他还没反应过来是不是。旁边敲锣的一官吏手拿砸棍指着李珏问:“你谁啊指手画脚的,非要务人员不得干涉官府办事!”
“他是陛下。”宋明道小心翼翼地提醒他。
然后轻咳一声对李珏说:“回陛下,戚英正是对上了萧敬,那下面的一场他……”
“轮空,算他赢。”李珏不假思索。
“笑话,皇帝怎么会这么年轻……”可是当朝陛下才二十二,那敲锣的官吏啪地跪下了,说:“陛下,下官有罪,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您。”
“敲锣,戚英胜了。”李珏看他一眼。
而后他朝着丧气的戚英,似乎是情人般地昵喃着唤他,说:“连山,过来,我带你去歇歇。”
戚英抬头去望着李珏。
逼问安楼宁王的下落,多半就是这个人指使的,说起来他这个皇帝可真是舒坦啊,什么脏事坏事都让手下去干了,自己反而永远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装他娘的翩翩君子。
“……”戚英连气话都不想说,走过去只朝宋明道说话:“大人,我能否,把安楼带走?”
马场上两御林军去察看,然后回来禀告宋明道,说话的那人撇了戚英一眼,“大人,安楼他已经断气了。”
宋明道笔尖一抖,那敲锣的人也愣住了,两道视线齐齐刷向李珏。
李珏皱眉,提高了音量:“敲锣,判戚英胜,一个二个聋了吗?”
兴许他嗓音有点大,总之有几个庶民听到了,有好事者站了起来朗声道:“不对啊,只是武艺切磋,应当点到为止啊,怎么他戚英还在场上杀人啊?!”
“戚英怎么回事啊,那不是他戚家军的属下么,为了赢就这么六亲不认不择手段?”
“你也不听听,魁首是五品官职啊,对他戚英来说是官复原职啊。”
“嘿奇了怪了!你们就是这么当官的?!”
“对啊,上天都好有好生之德,怎么犯人的命就不是命了么?”
“这?”那敲锣的也听到了,只觉得敲也不是不瞧也不是。宋明道怕舆论发酵,有失官服威信,于是劝李珏道:“陛下,不如……”
结果他话没说完,李珏走去了铜锣前提腿一踢,咚地一声闷响响彻整个马场——
离得近的人都捂了耳朵。
吓得马场整个一片都安静了下来。
他朗喝了一声:“既是擂台,生死勿论,这局就是戚英胜!”
听得嗓音熟悉的戚姝瞧了过去。
只见那带着叆叇的男子,远远地看去像陛下的身形,去拉了戚英手间的铁链,半强迫似地把他牵着往帷帐后走,她那倒霉哥哥还险些给摔了一跤。
戚姝疑惑,不知真假,起了身跟了上去。
戚英被李珏连拖带拽地走,甚至到一方方厚实帷帐后面,他这野蛮皇帝都拿牢了还不撒手,像牵了只狗似的把他栓着不放。
“……你是不是有毛病?”这个姿势实在是难看,戚英没压住火气地骂。
李珏用力一勾,侧身把他往地上带,“你这么跟朕说话?”
但戚英留着神防备他,一个踉跄又稳住了步子,他向前几步勾着身将重心缓冲了下来。
李珏环着手,“你杀安楼是给他个解脱?”
“看来陛下知道安楼?”戚英在猜,萧敬的所作所为会不会是李珏的授意,亦或是安楼所说的他得罪了冯广川老将军。
“朕有意收编戚家军,先亦是安置在屯兵校场,由冯将军带着跟御林军操练,是这人几次三番煽动军心挑起冲突,还说什么冯老将比不上戚老将之类的话。”话虽如此李珏却显得不甚在意,“他早该死,你杀了也好。”
看来是萧敬那边有意折磨安楼。
“罪臣还要继续去参赛。”戚英听罢就要走。
却被李珏踩了脚下的链子,像是拿住了他的尾巴似的,眯着眼睛堪堪地看他:“下场你轮空,朕特地让你歇一歇。”
“你……你改规矩?”戚英难以置信地看他。
突地有种被操纵控制的无力感,既然李珏一句话就能决定的事,那他还这么累死累活地搞什么选武令!
看他戚英蹦达着好玩?
李珏脚下撵了撵那链子,“这算哪门子改规矩,只是一场比试而已,又影响不了整个赛程。”
戚英只觉得被骗了,“陛下,你是不是心里有人了?”他心里一定是有派去戎州平乱的人选了。
“什么?”李珏靠近了他,目光晦暗,“戚连山你再说一遍?”他这是突然想通了想承认自己才是那……
“戎州。”戚英抬眼看他,有点难过,“算我半个家乡,臣守关这么多年,也没有让突厥人踏进那里半步。”
李珏沉默良久“……”知道了他对戎州的执念是因为思乡,不是野心。他啧了一声,有些耐不住好奇地问:“你可知朕丽姝台偶遇绝色歌姬一事?”
戚英答得很快“汴京城人人皆知。”他不知出于何种心理,又补了一句问:“不是说陛下害了病吗,怎么您看起来……”
“相思病在心里,你自然是看不出来的。”李珏看着他的眼睛,里面找不到半点乱绪,甚至连躲闪羞涩也没有。
戚英点了点头:“哦,这个无药可医。”接着便突地想起戚姝说过‘已经认定是她了’怎么李珏这会儿又说自己害相思病。
“陛下不是找着李姝了吗,怎么……”戚英眼睛突然放大,李珏过来拽了他的胳膊一把,垂了头扶他后颈含上了他的嘴唇。
李珏轻咬戚英的同时,还分了个呼吸的间隙,说:“别乱动,有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