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中旬开始, 来探病的人增多。
平时难见的亲戚;私下联系甚少,算不上朋友的商务伙伴;董事会的成员;还有乱七八糟的媒体。
能拦下的,都挡在了楼层之外。部分混进来的,又挡在病房门外。
极少数能见到江序的, 都透露出来一个消息——这家医院不正规, 她的医生也不专业。
“那药就不合规, 还在实验阶段就给人吃, 这能行吗?还有一个医生都没有毕业!”
江序都知道,医院是她常住的,人是她选的,药是她要吃的。
包括现在的消息,都是她在办公室放的那瓶药, 明钩钓到了刘途, 才会流露出去的。
“你们还听说了什么?”江序颇为好奇。
来客们支支吾吾,语焉不详。
江序一直病恹恹的,公司的员工都听腻了。
今年的瀚海改革一新,从下到上都很有凝聚力, 不再轻易相信领头人会突然倒下。
——说江序会病倒,会早死的消息传了几年了,她人活得好好的, 瀚海也活得好好的。
就像狼来了的故事, 中底层员工不信了, 部分高层也不信。
刘途联合江厚发演戏,直说江序听信谗言,胡乱治疗, 有两个医德败坏的医生,为了一己私欲, 骗了江序。
好好的身体,眼看着就要治坏了。他们很担心,也很着急。
结合一直在董事会争论不休的月牙湾项目,想想历代帝王追求长生不老的执着,某些人的立场不再坚定。
流言从她求生欲旺盛,病急乱投医,再次传回她病危,终于达到了人心惶惶的目标。
这些在预料之中。
探病的人出去后,再为她的虚弱状态表示担忧,就实锤了。
这天,江厚发携带妻女来探病。
和拜年一样,江厚发来找江序东拉西扯,讲些有的没的,江初则找徐向晚,再次尝试离间,这回多了陶韵帮忙。
陶韵讲话比江初有技巧,未语泪先流,戳着徐向晚心窝讲了一大堆话。
可怜她年纪轻轻,遇到这么大的变故。心疼她刚有个好归宿,造化弄人。还感谢她现在能守在江序身边,没做那没良心的人。
徐向晚双手环胸,姿势警戒,面无表情,“然后呢?我还年轻,以后的路还长,要学会为自己打算,以后你们会把我当一家人,没有江序,你们也会照顾我,会把我哥哥接回来,会把我爸妈当亲家,我们两家把日子过好,你女儿也很喜欢我,我不介意的话可以考虑她。我想参加综艺大可以去,我想唱歌大可以唱,我想要什么代言大可以说。你们只要我现在尽心照顾江序,把她送走,顺便帮你们一点小忙,比如骗她签个遗嘱,偷个公章。还有其他的补充吗?”
陶韵眼皮跳了跳,表情微僵,“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我知道你现在着急,可是你也不能因为以前的恩怨,来污蔑我们一番好意啊。”
江初在旁边鼓掌,对徐向晚脾气十分欣赏,“大嫂,你别激动,我妈说的话你可以考虑一下。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呢。”
徐向晚怼她,“长嫂如母,你也该叫我妈,我说得也对。你们母子没一个好东西,老的惦记别人老公,小的惦记别人老婆,怎么当小三还有家族传承啊?”
她们吵起来了。
徐向晚吃不了亏,她力气大,偷偷练过几年散打,前阵子为了参加《最强女王》的拍摄,还专门进行过体能训练,发力更稳更准。
她也会骂,词汇量丰富程度远超优雅体面的贵妇千金。
病房门没关严,坐里面尬聊的江序与江厚发听着外面一声比一声高的骂架,神情各异。
江厚发听着徐向晚在外面滔滔不绝的骂小三,额角青筋直抽抽。
他坐不住了,对病弱的女儿犹有后怕,站起来退到了床尾,才训斥江序:“你看看你找的什么女人?指着长辈这么骂,一点教养都没有!”
他还记得江序带给他的压迫与窒息感,说完就急着朝门口跑。跑半路,膝窝被人重力踢踹般,“砰”一声跪到了地砖上。
与此同时,江初脸色铁青的推开病房门,刚好接了这个跪礼。
徐向晚的声音从后头幽幽冒出来,“父亲跪女儿,你要折寿的。”
送走他们,徐向晚跟谢京说:“不要再放他们进来了。”
这是江序应允才会被放进来的人,她隔空说给江序听的。
江序跟她解释:“我以为他们有什么计划,没想到还是老样子。”
刺激她,盼着她病情恶化。趁火打劫都不会,很失望。
她身上已经没有一寸完好的皮肤,淤青叠加,有的位置破皮流血,还有电流过高,血肉翻开的狰狞伤口。
下午还有一场电疗,接口大大减少,只有两枚电极片,在她头部。
徐向晚很不安,万一她的脑袋也皮开肉绽,命就没了。
人生境遇没有“最”,只有“更”。
以为到头了,还有更糟的。
她会适应一个人的虚弱,习惯一个人的病情反复,把江序的病弱当做正常,给她持续性的衰弱定下康复期限,当她生了一场看得见希望的大病,却无法压过心里的声音。
看着江序身体的伤痕变多,人更加清瘦憔悴,每天沉睡的时间变长,说话的气力愈发微小,她会忍不住去想,生命走到尽头,熬到油尽灯枯的时候,是不是和现在的情况一样。
影视作品有许多关于生老病死的塑造,让她印象很深的一幕场景是,在照顾一个癌症患者的过程中,拿钱的保姆迅速情绪崩溃。
她无法接受眼睁睁看着一个人死去,也无法承担生命的重量。源自死亡的恐惧,胜过了金钱的价值,她要辞职。
那时的徐向晚认为她可以拿钱办事,会对患者遗憾同情,但不会搭上自己。
直到她也处于同样的位置,才知道真的会变得敏感神经质。
短时间内,像个精分患者。
一边扮演着傻白甜妻子,江序说什么她都信。乐观开朗,善于发现每一天的美好之处,对未来充满憧憬。
一边又疑神疑鬼,一点就着。地上 头发、衣服的空荡,不合口味的饭菜,甚至某一个戳中她敏感神经的字词,她都会立刻给予反应。
表面云淡风轻,内心天崩地裂。
这一次的电疗属于保守治疗,即使是苏慕,也不敢听江序的意见,调高电流。
治疗也因此进入停滞期,给她修养时间。
单纯养伤,江序就不在医院住,打了两天消炎针,就出院回家。
被拦在院外的媒体多不胜数,他们闻风而来,抢一手消息。
江序从地下停车场走,把隐在暗处的记者“打”晕。
持续性的治疗,让她精神力恢复壮大,细微操作得心应手。
车子刚驶离,那些晕倒在角落里的人就揉着脑袋醒来。
像是打了个盹儿,一晃神的功夫,江序的车就不见了。
即将迎来八月,距离她说过的康复没有几天,徐向晚选择性遗忘,张姨她们也不提。
回家第一天,秦素跟程经理她们来家里探病。
病情就这样,江序比谁都清楚,说来说去就那几句。
能不能好,什么时候好,医生又靠不靠谱。
“外面都传成什么样了!”
医生连续被举报,跳过动物实验,直接进行人体实验,连带着医院都遭到了讨伐。
舆论到了这里,再下一步就是查人查研究院查医院。
这边停了,江序的治疗也就物理意义上的停了。
江序问公司情况。
程经理的科技公司影响小,耳机正在发售期,是最能挣钱的时候。她们是争权,不是砍摇钱树,拉帮结派有,小动作多,伤不到根本,还能扛。
公司那边不乐观,江厚发探病结束后,就大摇大摆的进了瀚海。
他一直以来的打算都是直接继承江序的遗产,现在江序病危,他到公司,怕别人趁机转移财产,合情合理。
新一轮的谣言在小范围内传播,内容对徐向晚十分不利。
用身体换地位,和众多高层有不可告人的关系,掌握了医生非法用药的证据,所以大家都站在她那边。
江序被里应外合的哄骗,铁了心要治疗,命都快没了,还在相信下一次会更好。
江厚发这个老父亲很关心女儿的情况,但是求路无门,连见江序,都要被徐向晚骂。
徐向晚都不知道她这么厉害,还能一手遮天。
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
江序人还没走,茶就凉了。
有人急着找下家,有人真当她被控制了,还有人以担心她被控制的名义四处拱火。
她自立门户,户口上就她跟徐向晚两个人,都上演了一出豪门八点档。
指令下达被拖延执行、不被执行。
从前不敢报道她的媒体争相捕风捉影,捏造事实。
这一轮风向,把徐向晚爸妈也吹倒了。
他俩能坚持这么久,属实让徐向晚刮目相看。
接了电话,话术和陶韵一样,徐向晚懒得听。
“你们想好了,站他们那边,我就不会再认你们了。”
陈金兰骂得脏,“稀罕你认!白眼狼!养你这么大,还想骑我们头上,亲哥的死活都不管,帮着外人害他!打小就是个祸害,骗着我们供你读书供你上大学,你有钱就翅膀硬了,生恩不还养恩不报,你算什么东西!还不认我们……”
徐向晚挂断了电话。
相比外部的压力,更让她难过的是,八月到了,江序还没有恢复。
她只能安慰自己,8月有31天,还能再等等。
江序身上伤势恢复得快,瓷白皮肤留下一条条青紫的脉络。
像用画笔将经络描绘,深浅交错。
在精神力的作用下,电流经过的痕迹,被身体记录了下来。
她跟徐向晚说,“可惜你不能到我的脑子里看看,那里有一片风暴。”
徐向晚在连月的精神压力下,已经不确定江序是否来过她的大脑,与她的精神世界交融过。
她扯了扯嘴角,笑出无懈可击的弧度,“你以后可以画给我看。”
江序画的宇宙之心很传神,画功毋庸置疑。
江序目光落在徐向晚脸上。
她骨架小,偏方圆的脸型不似常见的方圆脸那么宽大,整体小一圈。比圆脸多一点棱角,比鹅蛋脸稍短,比心形大气,又比棱形柔和。是张辨识度很高、很有特点的脸。
这个夏季,她体重狂掉,最后才瘦到脸上。富有朝气活力的胶原蛋白迅速流失,余下一张美人皮细细还原无可挑剔的骨相。
鼻子更挺秀,眼窝略深。很称她日益浓郁的妆容。
梨涡干涸,眸光渐暗。
若她也是一盏美人灯,现在该燃尽了。
江序伸手,还没碰到徐向晚,徐向晚就探身过来的,发顶挨着江序掌心蹭了蹭。
“我最近……”
徐向晚话说一半,看见了江序的眼睛。
瞳色深,眼白干净。没有倒影,也没有光。像盲人。
徐向晚眼眶落泪,咬唇伸手,在江序眼前晃了晃。
江序抓住了她的手腕。
“没事。”
“怎么会没事?”徐向晚问她什么时候开始看不见的,“昨天吗?还是今早?或者更早之前?”
江序说今天。
眼睛对她而言,是最无用的器官。
她这几天进行了新尝试,用足够强大凝练的精神力,清除了部分黑斑。
失去视力是最低的代价,核心还有最后一块渗透的黑斑,她没动。
她告诉徐向晚,“眼睛不影响我,它过几天会恢复。”
徐向晚眼泪止不住流,将厚厚的粉底洗刷,冲出一条条斑驳痕迹,露出比粉还白的肤底,眼下一片青黑。
她反复用手背擦,越擦越多。
这段时间的坚持,都在这一刻溃不成军。
所有压抑的负面情绪都在大颗大颗的泪珠里由滚烫变得冰凉。
江序坐直,拉她手腕。徐向晚固执不动。
似乎在江序看不见以后,她也失去了表情伪装的能力,和煦笑意变成倔犟与委屈。
她紧紧盯着江序无神的双眼,脑子里有人在打架。
和其他肢体障碍一样,失明比精神失常好很多,也许几天就能好。
大抵是因为8月,因为8月时,江序不仅没有好,还失去了视力,她难以接受。
江序从沙发上站起来,很精准的给徐向晚擦掉眼泪。
防水眼妆没脱,底妆乱糟糟一团,在徐向晚反复擦拭中,部分膏状物粘到了睫毛上。
她不再强调失明对她没有影响,只是帮徐向晚擦眼泪,帮她顺气,让她哭个畅快。
原定今天让徐向晚先去外省,甚至国外避避风头的计划,也随之延后。
徐向晚连着哭了两个多小时,站着哭,坐着哭,趴江序怀里哭,吃饭也要间歇性掉两行眼泪。
家里其他人没有近距离看江序的眼睛,都在她一如往常的行为里被蒙蔽。
徐向晚察觉这点,越发赌气。
也许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江序还有其他不适,因为耐受力高,能忍能扛,没被发现,就这么过去了。
这件事也打破了徐向晚的免疫力,她当晚就发烧,体温持续升高。
医生来之前,江序给她物理降温,不到二十分钟,升到39度。三床被子压在身上,还叫冷。
吃了退烧药,猛出一阵热汗,强撑着的精神也没了,面如金纸,显了黄。
江序手贴她额头,试了试温度,没有反复,已经退烧。
徐向晚发烧不昏睡,意识迷蒙,一直注意着身边动静,睁眼头痛发胀。
她一看江序就忍不住往眼睛上看,看了江序的眼睛,心头就有一口郁气难平。
她无法发脾气,梗在心口,还要自我谴责。
太任性了。
太添乱了。
江序戳她脸,“这下公平了,我也为你肝肠寸断了。”
徐向晚不想笑。
可她竟然有被安慰到。
抿唇坚持一会儿,还是笑了。
徐向晚这段时间没有收到正向情绪反馈,江序联络了她朋友,明后天都会来拜访。
最先来家里的是梁不辞,她跟徐向晚最要好,兴趣相投,能聊女孩子之间的话题,又同是音乐人,专业上能互补。
她带了一束百合,探病常用花,然后从包里拿出一只戒指盒。
戒指是徐向晚委托制作的,主材料用的是美乐珠。一对她在海岛上吃出来的珠子。
六月底就做好了,两人一直没有碰面,梁不辞不好找人转交,今天来探病,一并带过来了。
房间就她们两个,梁不辞往门外瞅了眼,大胆伸手,捏住徐向晚下巴,左右移动,审视她宛如整容的样貌,在徐向晚要打她前收手,皱眉嫌弃,“你谈个恋爱怎么要命了一样。”
徐向晚深沉表示:“你不懂。”
梁不辞确实不懂。
“恋爱嘛,开心就好。你要是忍不住想最坏的结果,那你想想,事情真的发展到那一步,你会怎样?”
徐向晚强调:“我跟她是已婚关系。”
梁不辞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把你戒指收好了,要不要验货啊?有力气扒开盒子吗?”
徐向晚撑着坐起来,打开戒指盒,里面两枚戒指安静并列。
珠子不如宝石多彩,不如钻石闪耀,对比玉石少了清润,也不如常见的珍珠顺眼。
“不好看。”
梁不辞指指门外,“让你老婆给你买好看的。”
徐向晚拿出戒指,对着光仔细观摩。
她跟江序都瘦了很多,戒指会大。
珠子对光有一层光晕,勉强也算漂亮。
或许是喜欢的珠宝被江序同化,她也变得热爱宝石,所以才会嫌弃这对珠子不漂亮。
江序喜欢亮闪闪的东西,对她而言会更丑吧。
徐向晚思绪飘远,想到之前在4d体验馆里,江序讲述的一个种族故事。
精神不灭,爱意不止。
一方死亡,另一方也会凋零。
她当时在心里的回应是,她也会。
如果江序出事,她也会枯萎。
回想梁不辞的问题,如果事情真的发展到了那一步,那她会做什么呢?
她眸光渐亮,恢复了神采。
大不了陪她一起。
心情由阴转晴,看戒指都顺眼了。
徐向晚又委托梁不辞一件事,“你帮我买或者租一套婚纱,明天给我。”
戒指都有了,再来点仪式感也没关系。
楼下,江序拿到了给徐向晚买好的机票,明天下午出发,多省多国,看徐向晚想去哪里。
她大脑里剩下的一块黑斑沉淀到了神经内,没有办法再等了,该有结果了。
次日,江序起得早,来自恶化神经的压迫,她的眼睛暂时没复明。
今天徐向晚还有朋友来,她没打扰,在后院摘花瓣,准备做鲜花饼。
路过生态缸,江序顺道喂了住在生态缸旁边的小乌龟。
这小家伙懒得很,除了吃就是睡,从早到晚不挪窝。
领回家以后,都是杨小意照料,闲着来逗,定点定时来陪它玩,它在杨小意面前就会多爬爬。
可见万物有灵,谁对它好,谁对它亲近,它能感觉得到。
江序投食,乌龟缩头。
她用指节轻叩龟壳,乌龟不出来。
她偏要强求,用精神力电了乌龟一下,乌龟缩得更厉害了。
然后江序用细小的精神力触手,把乌龟脑袋拽了出来。
可惜,强扭的瓜不甜。
她能强行把乌龟摁在小碟前,却不能让它心甘情愿的张嘴吃一口。
明明杨小意喂它吃的是一样的东西。
江序盯着它看了会儿,等不到它探头,就不再看。
她体力差,走到后院,在花房绕一圈,回来气息粗重。
鲜花饼是杨小意做,她在江序病变后,火急火燎回来继续当营养师,说什么都不走。
家里做鲜花饼,会配上小麦茶。
年年有新麦送来,炒出来清香甘甜,配着酥脆花饼,滋味绝美。
张姨扶江序到沙发边坐,这位中年女人近段时间肉眼可见的苍老。
她话少,沉默,日复一日的担心都在一个个不眠夜里无声消弭。
江序不止一次看见她对着罗君华的照片哭,哭她没有照顾好江序,对不起老朋友。
江序跟她说:“张姨,这段时间你看见了,江厚发那边逼的紧。我这样想,你跟小意收拾东西,下午出发,去农庄住几天,你们跟我没有血缘关系,继承不了遗产,他不会对你们做什么。过几天我亲自去接你们回来。”
张姨摇头,“我不能走,我不能让他从这套房子里拿走任何东西。”
江序说:“有谢京她们在,拿不走的。”
张姨不好骗,“那我不走也没关系。”
江序沉默,过了会儿点头,“好,那家里就交给你了。”
午饭热闹,长桌加了椅子,坐满了人。
菜式丰盛,照顾了各人口味,每个人面前都最少有两样爱吃的菜,没有夹不到菜的尴尬。
只是徐向晚的朋友都是瀚海的签约艺人,才出道不久,还没被红气养出胆,在楼上能说说笑笑,到饭桌个个拘谨。
梁不辞壮着胆子跟江序说:“江总,祝你新婚快乐!”
被徐向晚狠狠踩了一脚。
席间气氛因此活络,江序健谈,对她们资料熟悉,她们的职业规划,都是照着个人特长,参考原书的成就安排的。
她简单问问工作,一人说一句就热闹起来。
徐向晚频繁看江序,有了被识破的经验,江序刻意不与人对视,不管什么时候看她,她眼睫都垂着,将眼底遮一半。
失明没给她带来丝毫障碍,夹菜吃饭喝汤,都顺顺当当,谁说话,她就会看谁一眼。
真是神奇啊。
天生的瞎子。
徐向晚对她做了个鬼脸。
江序给她夹了一筷子苦瓜。
苦瓜炒蛋,一片蛋花也没夹着。
徐向晚不爱吃苦瓜。
她在碗里戳了戳,决定不让她,重新夹回江序碗里。江序面不改色吃了。
桌上一阵窃笑。
徐向晚:“……”
饭后她们不留,结伴告辞。
江序和徐向晚去二楼,她妈妈的房间。
照例带上鲜花饼和小麦茶,坐床尾长桌前说说话,聊聊天。
这段时间,谣言持续发酵,徐向晚爸妈在媒体前哭着爆料,细数徐向晚的恶毒心肠,与江厚发配合着打舆论战,誓要把徐向晚控制了江序这件事坐实。
徐向晚这样做的理由直观明确,为了报复,为了钱财。
她们在婚姻存续关系内,徐向晚有继承权。
作为“替身”被强取豪夺,徐向晚对江序恨意满满。
江序突然从病恹恹到病得要死,很难说没被蓄意投毒。
没毕业的医生当主治医师的案例仅此一例,用未完成动物实验的药物给人治疗精神疾病,也仅此一例。
大众无法理解江序这种钱权不缺的人,会找这种水平的医生。顺着正常逻辑,跟着把锅扣到了徐向晚头上。
医生方的逻辑链也有编造,聘用苏慕,是跟高行乐达成的协议约定之一。
她们一个想捧情人,一个想谋害爱人,一拍即合。
徐向晚身上自带话题,她们的婚姻关系以这种方式公开,牵扯出叶思乔解约事件。
许久没在娱乐圈现身,一直泡在剧组无所出的叶思乔,闻着味儿跑出来攀咬。
把自己塑造成多可怜的人,被逼解约、遭受诸多不公平对待。
甚至于,她在剧组里遇见的与徐向晚毫不相干的不快,都能隔空泼脏水,成了徐向晚不放过她的证据。
她当了几年的国民女神、娱乐圈公主,这段时间脱粉的人多,因这段哭诉,纷纷回来,成了舆论导向里最大的助力。
江厚发最后发声,父母爱子,不计较得失。虽然江序对他总是没好脸色,春节后甚至因为不想亲妹妹到公司里上班,怒而收购旭光,挖空了旭光数个项目组成员,他也是爱她的。
他不在意江序性格古怪偏执,他理解江序精神有问题,对她总是包容。为她打同学自责,为她骂老师赔罪,为她气死亲妈痛心。
江序是个病人,她无法控制自己,他都能理解,都能原谅。他只希望徐向晚放过他苦命的女儿。
现在任何的澄清都是雪落泥潭,让场面更加泥泞浑浊。
江序给徐向晚倒了一杯茶,“最近压力很大吧。”
徐向晚低头,眼睛被漂浮的热气熏染,盈起一汪眼泪。
“你比我幸运,你妈妈是爱你的。”
江序像适应用眼睛的人一样,明明眼睛看见的是一片虚无,讲话前,也惯性偏头抬眸,注视着对方。
徐向晚问她:“你以前当过瞎子吗?”
很熟练啊。
江序没有当过。
原身当过。
“换过眼角膜,学校受伤的。”
也就是所谓的打同学,骂老师。
徐向晚手抖,热茶在手背烫出一块红。
江序早已组织好语言,跟徐向晚说:“我妈妈病逝的,她离婚以后,为了守住瀚海,操劳多年,累出了病根。后面又为了维持公司稳定,也为了清理‘钉子’,一直没休息。我那时粗心,发现时已经迟了。
“她最后跟我说的话是,让我照顾好自己,不用报复谁,也不用活在过去。她说我性格太刚,易怒偏激,不如江厚发圆滑,不论伦理还是心理,我都处于弱势。
“人这一生,可以挣很多钱,但买不来心安。她不想我因为对亲生父亲下手,被人戳一辈子的脊梁骨,成为我后半生过不去的坎儿。反正日子嘛,得过且过。让我放下。”
“钱是挣不完的,生意上吃亏,给点养老费,就当喂了狗。”
江序从抽屉里拿出一块细软棉布,擦拭相框,“对不起了,这狗咬人,我要拔了他的牙。他叫声大,或许会吵到你,如果你醒了,可以来看看我。”
她断断续续说了很多,是对暴风雨的预告,是对罗君华期望落空的抱歉,也是对徐向晚这段时间所承受压力的交代。
放好相框,江序朝徐向晚伸手,“走吧,我给你准备了点东西。”
徐向晚也有准备。
两人从二楼转三楼。
回房后,江序站不住,坐沙发上喘气,徐向晚帮她把放床头柜上的长条丝绒盒子拿过来。
“你等等,我也有礼物送给你。 ”
徐向晚上午盘了头发,上了妆,回小房间换上婚纱,补个妆,对镜把头饰佩戴好,最后固定头纱。
她起来对着窗户上浅浅的影子,细看穿着是否得体。
检查好,她戴上白蕾丝手套,拿上戒指盒,深呼吸三次,才推门出来。
江序没回头,捏握盒子的手指发紧。
婚纱是一字肩收腰长纱裙,束胸与裙上蕾丝,是用珍珠和钻石点缀,莹润亮泽,光芒闪耀。
徐向晚拎着裙摆,慢慢朝江序走过来。
“我按照你喜好挑的亮闪闪的裙子,很贵,存款买不起,租了三天,给你三天时间,帮我结帐买回来。”
徐向晚用言语掩饰紧张,她想江序能在失明状态下熟悉房子布局、擅长听声辨位,能在看不见的情况下日常活动,但应该做不到和正常人一样,看见她的穿着打扮。
即遗憾,又有点藏住秘密的窃喜。
江序把丝绒礼盒往身后藏,往沙发缝里挤。
她的精神力提前看见了小盒子里的对戒,她手中的一盒机票变得讽刺。
太近了。
来不及藏。
做人果然要无赖一点。她应该偷看,哪怕只偷看一次,都会有所准备。
徐向晚已经走到她面前,裙摆落下,在江序腿上搭了一缕轻纱。
她把戒指盒打开,从里面拿出一枚戒指,戴到了江序的左手无名指上。
大了些。
她捏着江序的手,抬至眼前左右端详,戴到手上,戒指就耐看多了。
另一枚戒指,她塞到江序手里,把自己左手递过去,“如果你不会戴,我允许你摸骨。”
江序会戴。
她摩挲着戒指上柔润的粉色珠子,将紧压着丝绒盒的右手收回,给徐向晚戴上了婚戒。
徐向晚顺势趴伏过来,半身压着江序,探手掏出丝绒盒,单手撑开盖子,看见机票,她愣了愣。
徐向晚拿出机票,还有机票。
她再拿,还有。
盒子深了,不好拿,她急躁起来,把机票都倒在沙发上,掌心一抹,全是机票。
她气得磨牙。
我送你戒指,你送我机票。
我跟你求婚,你送我走。
飞远点。
这么多地方,总有个凉快的。
可真行。
她忘记了她答应过江序,必要时候,她要出去躲躲风头。
她只记得江序现在是超级易碎品,轻拿轻放,轻吻轻抚。
带着情绪的吻密密而来,她状态很好,不疾不徐,轻重有度。
眼泪在脸颊上滑落,在唇缝交渡。有点咸,有点苦。
徐向晚挨着江序额头蹭了蹭,“你看看你,你现在都推不开我,又怎么能把我送走?”
江序双手瘫在沙发上,指尖凝着一股股无处安放,激动过度的精神力。
她可以推开徐向晚千百遍,但舍不得碰她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