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笑着,随即眼底又浮现稍许疑惑。

  “齐先生怎会不喜欢听琴音?八雅之中,琴棋书画、诗酒花茶,琴为首者。纵是你嫌弃与人唱曲非为上流,可琴却是大雅之物。”

  “《琴史》更有云:琴有四美,一曰良质,二曰善斫,三曰妙指,四曰正心。四美即具,则为天下之善琴。”

  “先生怎不爱听琴音?还是怕我弹得不好,污了你的耳朵。”

  聒噪。

  上一回见这小子,宋齐光就嫌弃他话多,如今再见,还是话太多。

  这样一个聒噪的小儿,皇后怎会错认成小鱼呢?

  宋齐光想到这不孝子短短片刻就将《鹿鸣》学了去的天赋,恐他弹得太像,在这不合时宜的时候戳心肝。

  他冷声道:“我昔日认识一个人,琴音一绝,后来他死了。”

  于是宋宴清便肉眼可见地心软了,人也离琴远了点:“那我不弹了。”

  宋宴清在心里叹气。

  果然像他这样善良的人,还是好欺负,也太好说话。

  不像昏君,非得用点“暴力”手段才能合作。

  宋齐光想哄不孝子走,开口道:“那头又要唱戏了,你去听戏吧。”

  宋宴清:“只我一人吗?那先生你呢。”

  “今日大宴,我自我的事。”宋齐光想起自己的“乐师正”假身份,推辞道,“你莫要拉拉扯扯,耽误了我的正事。”

  “那为什么还唱戏?”

  宋宴清心说,别是昏君给自己点的。

  “人家戏班子愿意唱,七殿下你听不就是了。”宋齐光没什么耐性,声音大了些。

  “好吧好吧。”和他完全相反,少年脾气很软和地应下来,完全没有什么皇子的架子和脾气,“我这就去听戏。”

  宋宴清说完这话,往外走去,从宋齐光身边走过。

  只是又走了几步,他又回头道:“其实我知道是先生嫌我烦,不乐意与我一道罢了。你都有空喝闲酒,明显大宴之事有人在忙。”

  “不过、不过我还是想说,先生这等大雅之人,实在不必拘泥一些……世俗观念。”

  借着宋宴清就趁机输出了一些“你不要自卑”、“人不能决定自己的出身,但能决定自己的去处”、“乐师正也很棒了”之类的屁话。

  这小子刚转头时,看着可怜巴巴的,宋齐光还有点不忍心。

  等他一开口,那不忍心便更多了些。

  可后面——

  都是些什么鬼东西。

  他一个皇帝,出身哪里差?这小子也就是投胎投得好,不然跟他说这些,早送了小命。

  还乐师正也很棒,真想拿棒子给这不孝子来两下。

  宋齐光见着宋宴清大抵总是要脸黑的。

  他阴沉着脸问:“七皇子一个皇室之人,同我说这些,不觉得嘲讽么?好笑不好笑。”

  倘若他真是个卑微的乐师,也不喜人这般对他过度劝说。凭着自己高高在上的身份,说些冠冕堂皇的道理,何尝不是另一种“不食肉糜”、“仗势欺人”。

  宋宴清转念,也想到自己行为失当,太刻意了些,都忘了分寸。

  倒是昏君这么入戏“下九流”的乐师正,让他好出戏。

  明明他自己才是那个最高高在上的,如今倒替别人委屈上了。

  宋宴清装作没听懂,天真道:“那等我长大领差事了,把先生换到我手底下当官?”

  这话绕是宋齐光都觉得很好笑。

  他一个皇帝,到儿子手底下当官办事?

  如此大逆不道之语,要是真知晓他的身份,不孝子怕是要吓个半死吧。

  “齐先生,你笑什么?”

  “笑七皇子将来或许是卖官鬻爵的好手。”

  “我不收先生你钱!不算。”少年人又笑了,计划道,“也不给你安排辛苦重要的差事,精心找个合适你的职位。”

  一般来说,皇帝下岗会再去什么岗位呢?

  宋齐光并不觉得小儿子能从鼎中分食,道:“好戏该开场了。”

  “那我走了,改日再见。”

  这回少年人言出必行,不回头地离开了,留下宋齐光在琴室里。

  只是说话的人一走,更显出外头的热闹,也愈发衬得他这里冷清。

  ***

  宋宴清当然要走,搞事都搞完了,再不走留着跟昏君一块儿喝酒不成。

  系统冒头:【宿主,你是不是讨厌黑心老板?】

  方才宋宴清的行为,明显与系统的建议背道而驰。

  ——“谁叫他想烧我的虫。”

  【那不是你的虫。】

  ——“但他有可能会像烧死那只虫一样对待其他人,甚至是我,我不喜欢那样。”

  ——“我这样对待他,不讨好老板,你会不满意吗?系统。”

  【不会。宿主你拥有选择的自由,就像你想继续熬夜的话,系统并不能强迫你不熬夜。】

  【系统只会扣除奖励,因为运行机制不赞同青少年熬夜。】

  问题聊得有点偏,但宋宴清不介意放松一下心情。

  ——“那成年人就可以熬夜了?成年了,你就不管我了?”

  【成年人要为自己负责。】系统果然还是很冷酷的,明确表示成年后就不管宋宴清晚上熬夜不熬夜了。

  ——“你可以提醒我的。”

  【已为宿主添加熬夜提醒小闹钟。】

  宋宴清得寸进尺。

  ——“这个闹钟,在我成年后也要保持啊。”

  【系统也希望我们能活到你成年。】

  压力给到了宋宴清,还是巨大的,叫人头皮发麻的。

  ——“在努力了,在努力了。”

  但为了维持人设,稳住安危,宋宴清还是去了听戏的地方。

  只不过这回他实在无暇认真听戏,变成了自己不喜欢的那种人,台上别人卖力表演,他在台下疯狂摸鱼。

  但他没睡觉,应当不会太叫台上人伤心。

  宋宴清分神想着初见昏君那日,他收获的那第二个真爱粉到底是谁。

  他本以为就是“齐先生”本人,也认为“齐先生”是大佬风范,由于性格问题,待人处事糟糕,所以才一点看不出来是真爱粉。

  眼下揭破身份,就知道第二个真爱粉绝对不是昏君,昏君还怪讨厌他的。

  或许是因为原身的赌|博前科,又或许自己当着“亲爹”的面不学无术。就好像你当着黑心老板的面摸鱼一样,老板怎么可能喜欢你呢,他只会想疯狂扣你工资。

  那会是谁呢?

  一个瞧见他“逼”昏君教他唱曲,反而会给他粉丝值的人。应当具备不恐惧昏君的特质,这种人在皇宫里不多。

  再假设就是昏君身边的人,才会离得那么近。

  忽地又想起皇帝的安保,宋宴清更能肯定——那天可能不止被系统偷看,还被“一群人”偷看了。

  顺着思路分析下来,宋宴清心里有了不太肯定的嫌疑人,打算回去试探一二。

  给台上的《定军山》喝彩一回,宋宴清起身回正大殿。

  ***

  京城内陷入一场盛大的欢喜,封尚书府邸更是格外热闹。

  封如旭归家,第一件事就是跪拜父母。

  他离京两年,亦是两年不曾在父母面前尽得哪怕一点孝道,反而要让家中老父母为他担忧。

  封良看着大儿子,极刚强的一个人也是眼中含泪,拍拍儿子强壮的臂膀:“好小子!没给你爹丢脸,起来。”

  等封如旭站起来,旁边的老夫人便抓着他哭了起来。

  封如旭衣着整齐,但仍能从露出来的肌肤上看到战场的余威。他的手上、脸上,甚至脖子上都有疤痕,皮肤也变得又糙又黑,手上更是厚厚一层茧子,唯独一双眼睛,明亮而充满威势。

  “阿娘莫哭,儿子这不是回来了,是儿不孝。”

  “我儿为国尽大衷,何须提小孝。你娘只是久不见你,妇人哭啼罢了。”

  封良看老妻一眼,示意她收敛些。

  “大郎稍稍休息,晚些就要同我去参加圣上迎军的大宴,万不可失仪,你莫要作此妇人态,瞎耽误工夫。”

  老夫人收了泪,有些不高兴,跟在丈夫身侧往厅堂走。

  “听说皇后娘娘好了些?怎地不请我家眷等去宫中。实在不行,叫如、如嘉来办也行啊。”

  “如嘉不办这些劳心事。”

  “办宴何难?就算我未曾教导过,宫中亦有的是能人。”

  封良最早就是个军夫,后来升了千夫长才与老夫人成亲。但一路到现在,千夫长的夫人也是不够用的,谁还不是慢慢学,慢慢做。

  封良知道她不甚聪慧,好些事从不曾与她讲,当下头疼道:“你去瞧瞧,大郎的院子可安排妥当了?他无妻子操心,只能你这个母亲仔细。”

  听到大龄儿子无妻,当娘的哪能放得下心,当下用“你这回可逃不了”的眼神看儿子几眼,才听丈夫的话去去看儿子的院子。

  封如旭一个砍人如砍瓜的老将了,被他娘看得发毛,等他娘走了才松口气。

  不想转过头,亲爹封良也道:“如旭,你也该成家了。”

  说耽于战事,可多的是将军成亲。这等肤浅说辞,也只能当面上的遮羞布。

  如今封如旭大胜、又是大将军之身,方才成了美谈,不然还不知道会惹多少人明嘲暗讽。

  封如旭看着父亲花白的头发,浮现老态的面容,心中有不忍,但还是道:“父亲,儿不娶妻。”

  “纳一个也行,你一年年大了,总得留个后,否则我与你母亲如何放心得下。”

  封如旭再摇头。

  他不想再谈此事,便主动问道:“父亲,你找我不会只有这事吧?”

  “今日早上,圣上说犯腿疼了,大宴不出面。”

  封如旭离京太久,适应了几息才道:“圣上干出这事,实也正常。”

  不就是大军大胜归来,皇帝不露面么,适应了也只是挺稀松平常的一件事。好歹圣上没临时撤了大宴,那才是狠狠打将士们的脸,真叫人无法接受的事。

  封良看着沉稳的大儿子,满意地点点头:“不骄不躁、敬重君上,很好。”

  封如旭面上笑笑。

  那看起来只是一个十分寻常平静的笑,叫人绝对想不到他心中的苦楚。

  封良也仔细看了,这才放心道:“你见过大皇子了,瞧他如何?”

  闻言封如旭面上的笑意煞时真心了许多:“承宇自然是极好的。我以为他整日泡在上书房里读书,会疏忽了拳脚武功,却不想也能和我手下几个年轻兵将有来有往。只短短两日,军中可不少夸他的。”

  “人家谦让他是大殿下罢了。”

  “儿的眼力不至于差。承宇年轻,又没经历战场,论生死搏杀、锐气勇进自然不比我手下兵将。但他又不用上战场,已然极好了。”

  封如旭话里,看宋承宇是怎么看怎么都满意,甚至还夸了几句宋承宇长得俊。

  封良又将话题拉扯回去:“是啊,大皇子都快到了娶妻的年岁了。”

  封如旭干脆道:“儿行路出了汗,去换洗一身。”

  回到自己院子,又少不得被母亲唠叨一番。

  等封如旭清净地泡在浴桶里,心中便既觉得温暖,又觉得有些呆不住。

  这样下去可不行。

  他招来门口亲兵,低声吩咐:“去告诉军师一声,将我的东西送去将军府,兵将们也多安置些过去。”

  兵将一多,就需要人看管,如此他便有正当理由不在家中住。

  安排好后,封如旭叹口气,心中道:不是儿不孝,实是住家中恐会滋生更多矛盾,更不孝。

  亲兵也是不大能理解的,将军有出身,自身又有本事,成了大将军,怎地拖到了这个年岁还不成亲。

  要说不想被拘束,也不曾见哪个女人近过将军的身。要说爱好特殊,更不曾见哪个男人近过将军的身啊!

  至于行不行的,这个亲兵还是知道的,他们将军行着呢。

  但亲兵的职责就是听从指挥,管他能不能理解,什么都能理解他就不是亲兵,而是将军本人了。当下小兵离开尚书府,去找军师安排将军吩咐的事。

  ***

  同一时间,皇宫街溜子回到了正大殿,还撞见两个听令离开的宫人。

  宋宴清吟诗:昏君不管事,忙死大太监。

  哪怕顾明朗在养病,也不见真正养心神了,照样还是忙碌得很。

  顾明朗瞧见他回来,放下笔,好奇问了声:“怎么回来这么早?”

  “我娘去凤仪宫了,没空搭理我。”

  宋宴清坐到他对面的位置,脸上不大高兴的样子:“千岁,你不想去大宴吗?”

  少年今日这般模样,倒露出几分少年的贪玩,显得可爱了些。

  顾明朗故意逗他:“我不想去。什么宴我没见过,鸿门宴也是吃过的。”

  “也是,你们活得久,见识多。”

  “七殿下这是说我老了?”顾明朗哼一声,将手里的文稿丢回给少年,“亏得我老人家劳心劳力的。”

  宋宴清一看,正是自己那份“增产志向”的作文。

  先用白话写一遍,再强行改成他眼中比较文雅的文稿。

  但宋宴清作文章作得不够多,还没完全掌握这种翻译套路,“作文”被太傅批评的地方有好些处。

  耶太傅虽然没看到初稿,但还是看破了,点出他“中译中”,因此文章最后一句批语很大声——“歪门邪道,切不可取”。

  但“作文”到了顾明朗手里后,纸上又多出一种细锐清秀的小字,在线指导宋宴清如何正确地走“歪门邪道”,还好心列了一份参考文章单子。

  宋宴清看了很心动,一时也没决定好要不要跟顾明朗同流合污,但至少能看出顾明朗的用心。

  “千岁这才活了多少岁,怎么能说自己老?”宋宴清嘴甜道,“劳顾先生费心了,学生一定在太傅那儿多给你说好话!”

  “咱家用得着他耶瀚行?”顾明朗顿时变得更别扭了。

  “那千岁为何对我这么好?多少也看在太傅的面上吧,这事有什么不好承认的,你与太傅是好友嘛。”

  宋宴清不能理解别扭男人的一些行为。

  “在外莫说这种话,是害你太傅。”

  顾明朗一句话,又叫宋宴清想起这是封建的古代,跟“奸佞”当朋友也是很影响名声的,像耶瀚行那种韩林出身的清贵文臣,往往身边交际圈里的人更为在意这种事。

  但在后世也未必能自由自在,人总是在规则圈子里活着,宋宴清又释怀了。

  他道:“没关系,在你心中是就好了。”

  跟自己眼中的“小孩子”说起这种事,顾明朗有些不自在,转移话题:“你去宴上能干什么?吃吃喝喝,我遣人送一桌来就是。”

  “当然不是为了吃啊。”

  “如果我没猜错,我在正大殿除了跟太傅一起吃得第一顿,可比大宴上膳□□细贵重多了吧。”

  这倒是真的,膳房都是他的人,怎么敢轻待正大殿。顾明朗没说话,默认了。

  宋宴清又道:“听说有大武戏、剑舞、百人的鼓乐,一般宴席都少见那些。”

  主要给兵将们办的大宴,表演节目自然更偏向于武路。通常这种少,的确很少见。

  “这也不是什么难事。”顾明朗满口自己都行的样子。

  宋宴清继续耐心铺垫:“私下看怎么比得上今日的,那么多将军士兵们打完胜仗归来,他们身上的万丈豪情、众人心中难耐的欢喜,那才是那最不可缺的灵性!”

  顾明朗撩起眼皮看他:“打什么鬼主意,直说吧?”

  宋宴清:……

  “怎么能算鬼主意,我只是想为宴上出份力罢了。”

  宋宴清骗顾明朗,比骗昏君还紧张一点。

  他咽了口口水,靠近一点:“千岁,我跟你说,我其实是畅音阁乐师正齐先生的关门弟子,与他学过一曲《鹿鸣》,已然出师了。不让我去,多可惜啊。”

  顾明朗面上飞快闪过古怪之色,陷入迟疑。

  这事他当然是知道的,更知道什么关门弟子是放屁。不过这小子那日唱得的确不错,名师出高徒。

  但问题是——圣上会乐意瞧见这小子去唱他曾唱过的《鹿鸣》?

  怕是知道他在后头出力,都要生气吧。

  可这主意,又叫顾明朗有些心动。

  皇后都能“治好”,他的圣上怎么就不成呢?

  瞬息后,顾明朗笑道:“七殿下真会唱?可别糊弄咱家。”

  等听完宋宴清以手击桌的《鹿鸣》,顾明朗肯定道:“倒还真不错。”

  顾明朗又迟疑了几瞬:“就是太寒碜,给七殿下配个乐班子,要是过得眼,就叫你上去丢人现眼一回。”

  “当真?”

  宋宴清面上笑嘻嘻,心里却已能断定:果然是顾明朗想看昏君的热闹。

  好你个顾明朗。

  连假粉都不是,就占他真爱粉的名头。

  第一个真爱粉是宋广明,第二个真爱粉居然是顾明朗,这破皇宫里根本没有真情,尽是些什么人间疾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