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岁的谢墨全然没有如今这般风光,他蜷缩在角落里,高烧让他视线浑浊,只能盯住不用转动眼珠就看到的人。那人看上去与自己一般大,容貌清俊、身姿挺拔,一看就是有过良好教养的贵公子,那种气度是他在冷宫从未见过的,一种撼不动的贵气。

  视线对视的一瞬,他看见了对方瞪大的双眸。

  又来一个。他暗嗔道。看见自己这双眼睛就怕的人,又来了一个。

  那为什么还要来?

  谢墨挣扎了一下,在一旁给他整理床褥的奚清寒察觉到他的动作,赶紧过来扶起他。谢墨动了动眼睛,才看见还有一个人在。

  “再冷也不能蜷在这儿,地上更凉。”奚清寒将自己柔软的被子铺成了个窝,试图将谢墨带过去,可他再怎么瘦也是个十四岁的少年,奚清寒颇为吃力,叫了声奚砚。

  奚砚如梦初醒,过来搭把手。

  他碰到谢墨的身体,冰得他一个哆嗦,几乎要怀疑这人是否还是个活人,两个人连拖带抱将谢墨弄上了床,奚清寒重新给他围好,然后让奚砚把食盒带过来,从里面拿出了一碗米粥。

  天太冷了,滚烫的米粥也很快就凉了下来,变成刚好可以入口的温热。

  谢墨围着被子警惕道:“……你们是谁?”

  奚清寒对于他的敌意丝毫不觉,甚至闻言更添了些心疼和凄婉:“我是你父皇的娴妃,按规矩,你叫我一声娴母妃吧。”

  她搅了搅手里的米粥:“你在发烧,喝些粥垫垫,我想办法给你弄些药来。”

  谢墨抿紧了因为高烧而开裂的唇角,目光平直地看向奚砚。

  奚砚张张口:“我……”

  “他是我母家侄儿,与你一般大,叫奚砚。”奚清寒伸手摸了摸他乱糟糟的发,“别怕,孩子,我们不是坏人。这些年你在冷宫里,隔三差五会有些挂了‘淑宁’牌子的好伙食送进来给你是不是?那就是我给你的。”

  谢墨垂下眼,似乎在考量她的话几分真几分假,后来想通了什么关巧似的,冷笑了一声,抓起那碗米粥一饮而尽。

  他抹了抹唇角,自言自语道:“反正大不了就是一条命么,我也不必如此谨慎小心。”

  奚砚被他这幅态度惹恼了:“你……”

  “娴母妃。”谢墨盯着奚清寒,眼中有着无尽的讥讽,“我对我父皇的后宫到底有多少人并不熟悉,所以你骗我我也不清楚。但没关系,这都无所谓,我只是好奇,若你真的是我父皇后妃,你又为什么要帮我,你不怕犯他的大忌讳吗?”

  大忌讳?奚砚皱皱眉,扭头看向奚清寒。

  奚清寒面上一派安宁,一遍又一遍地用手摸着谢墨的发顶:“没关系、都没关系,都过去了。”

  她语气那样温柔,像是在对着自己的孩子讲话:“没关系的,松烟,你别怕。”

  松烟。

  奚砚明显看到谢墨的脸上因为这一句称呼而柔软了眼眉,抓起身上的被子,打了个团儿蜷缩了进去。

  不知道奚清寒用了什么方法,还真的让太医院的人送来了些药,奚砚蹲在破烂的炉灶边小心翼翼地扇,生怕火星迸出来燎着了什么,奚清寒从外面进来,查看药熬得怎么样了。

  “快好了。”奚砚蹲在小马扎上,火光让他感觉到温暖,脸上都燃着一丝薄红,“你怎么过来了?”

  “他睡了,我过来看看药,不吵他。”奚清寒在一边蹲下,奚砚要把小马扎让给她,被她按住了肩膀,“你弄你的。”

  “姑姑,他到底是什么人?你说他是七皇子?”奚砚盯着火焰发呆,“宸妃在世的时候圣眷优渥,她拼了命生下来的孩子是她的唯一骨血,怎么会在冷宫里?”

  奚清寒叹了口气:“你刚才看到他的眼睛了吗?”

  眼睛。奚砚心下一动,没接话,奚清寒知道他看见了,第一次见谢墨的人,没人不会注意到那双诡异的、泛蓝的瞳仁。

  “宸妃她圣眷优渥、宠冠六宫,可人是极好的,这红墙之内、高墙之下,我也就能和她说说话。”奚清寒的神色透露出回忆的模样,“那一年她身怀有孕,皇上很高兴,我也替宸妃高兴,她跟我说,以后这个孩子就是我们两个人共同的依靠。”

  “可她难产走了。”

  “她生下来的孩子吓坏了接生的宫女和婆婆,也吓坏了皇上,因为那孩子一出生便是一双蓝眼睛。有人进言说,七皇子生了一双妖瞳,生而克母,将来还会弑兄杀父,是天降的灾星。”

  药已经煮好了,奚砚将雪撒在上面扑灭它,那一瞬间从灶膛中飘出一阵浓烟,模糊了奚清寒的表情。

  她停住了,奚砚迟疑开口:“……皇上信了?”

  “信了,如何不信呢。”奚清寒挽了下碎发,“可他也念着宸妃,我也挂念,于是我去求他,他自己也有着一丝舍不得,不忍心下令杀了自己的亲儿子。所以七皇子就留了下来,逃过一死。但皇上也不想再看见他,连名字都没取,就扔进了冷宫里。”

  奚砚揭开盖子:“可我刚才听你叫他‘松烟’?”

  “那是他娘亲留给他的唯一东西。”奚清寒起身,“一个名字,连皇上都不知道,只有我和宸妃知道,宸妃写了一份书信给自己的孩儿,只可惜没能亲手给他,便是我转交的。”

  “这些年我住在淑宁殿里,很是挂心松烟的处境,但究竟是冷宫,也是皇上的霉头所在,我不方便贴身照顾,只能偶尔差人送些好的吃食。冷宫那样的地方,不敢奢求能过得锦衣玉食,甚至肯定会吃不饱穿不暖,但偶尔有两顿能让他长大,已经是我尽全力的结果了。”

  奚清寒替他挑起门帘,外面雪又积了一层。

  “说起来,还有件事情让我觉得蛮唏嘘的。”她看着奚砚,那目光说不清是叹息还是庆幸,“你知道吗,你和松烟,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的。”

  同人不同命啊。

  这件事被认为是宫中丑闻,建衡帝压了下来,没能流传出去,可在宫内人人都在传。

  丞相府里添贵子,红墙宫中降灾星。

  这是奚砚与谢墨最初的孽缘。

  “你怕他么?”奚清寒进门前轻声问了句奚砚。

  奚砚摇了摇头。

  奚清寒笑了:“怎么?我还以为你也会很诧异他的蓝眼睛,方才我看你都呆住了,还以为你被吓到了。”

  奚砚止住了步子,汤药尤在他手里的小锅中咕嘟嘟冒泡,在冰天雪地中也不显得烫手,他定定地想了会儿,开口却并不是关于这件事情的答案。

  “既然我与他这般有缘,日后,我也会多过来看顾他的。”奚砚看见了奚清寒讶异的目光,忽然如释重负地一笑,“真的,以后每七日,我带东西来看姑母,同时也给他带些好吃的。”

  “为什么?”

  七日后,谢墨高烧已退,看见榻上堆着些尚膳监时新的小点心,一个个玲珑别致,令人垂涎欲滴。他伸手抓了一个桃花酥拎起来看看,险些把那酥嫩的花瓣碰掉渣,又赶紧转为用手心托着,目光移过去,看见奚砚含笑的眼睛。

  那笑意是温暖的,不带嘲弄的,谢墨鲜少能看到对自己的目光是这样的。

  他喉头滚了滚:“……你不怕我?”

  奚砚奇了:“我怕你什么?”

  谢墨怔住,原来那些人看见他的眼睛就跑,生怕在里面看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离得远远的不敢靠近他,要么就是冷宫里一些疯了的女人,见到他又抓又打又踹又骂,偶尔清醒了被他的眼睛一激,又立马躲开几丈远。

  最印象深刻的是有一次,一个女人也不知是他父皇的妃子还是再往前一朝的妃子,非说他的眼睛能勾魂,那女人的手指快有两寸长,一手卡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就已经伸到了他的眼前,要戳烂他的眼珠。

  求生的本能占了上风,谢墨不知自己哪来的力气,将那女人掀翻,躲进了自己的小屋里,用后背抵住门,外面的女人鞋都跑没了一只,拍着他的门又是尖叫又是怒骂,后来被门口听见动静的侍卫拖走才罢休。

  谢墨当时吓得魂不附体,那女人的声音如同鬼魅一样一直萦绕在耳侧,半晌,他才用双手捂住自己险些被戳烂的眼睛,无声地流下泪来。

  “喂。”奚砚张开五指在他眼前一晃,“想什么呢?不爱吃吗?”

  “你为什么不怕我。”谢墨将桃花酥一口塞进嘴里,含含糊糊道,“所有人都怕我,说我是灾星,主大不祥,我的眼睛就是地府之眼,看谁久了,谁要被冤魂缠身的。”

  谢墨咽下去嘴里的东西:“所以,别看我的眼睛。”

  奚砚敛了笑意,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谢墨内心暗讽道,看吧,果然是不知道的,要是知道怎么还会来呢?

  他拍掉手里的渣子,把东西拢了拢,想要还给奚砚,让他以后不要再来了。

  奚砚却猛地伸出手,按住了他的手背。

  谢墨惊讶抬眼。

  奚砚笑着:“我幼时跟我父亲出游,路过滨州,那里有一块巨石,巨石下是滔滔不绝的海浪,我父亲跟我说那就是沧海。”

  谢墨不解地看着他。

  奚砚说:“我第一次见你愣住不是因为我害怕,而是因为你的眼睛很漂亮。它很漂亮,像极了我幼时见过的那片壮阔汪洋。”

  晨光熹微,奚砚慢慢醒转。

  自己的声音犹在耳边,可时过境迁,已经过去了九年。

  他动了动有些酸疼的脖子,谢墨的表情已经平复了下来,呼吸清浅又平缓,睡得很安详。

  他也不再是困兽一样的少年,他挣脱了牢笼、摆脱了枷锁、逃出了冷宫,然后一步步走到了现在的位置上,权倾朝野,独揽大权。

  所有人会记得摄政王谢墨,没人会记得冷宫里的松烟。

  许是在睡梦中感知到奚砚的目光,谢墨的眉头动了下,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