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蓝色的瞳仁里还带着些睡醒的迷茫,奚砚已经转了头,收起了那样追忆的目光,闭目养神。

  谢墨伸手捅了他一下,嗓音尚且沙哑:“知道你醒着,别装睡。”

  奚砚没睁眼:“干什么?”

  “……”谢墨十指交叉叠放在胸前,感受着自己平稳的呼吸,半晌憋出来一句,“……早。”

  奚砚终于睁开了眼睛,那眼神里的蔑视不投给谢墨他觉得太可惜。

  “天才蒙蒙亮,还不到起身的时候,按道理应该是囫囵睡醒了也要睡个回笼觉的时辰。”奚砚眯着眼睛瞧他,“你不让我睡觉,把我捅起来,就为了跟我说句早?”

  谢墨舔了舔干涩的唇。

  他脑子里有一段的空白,对昨晚是如何上床睡觉的过程全然没有记忆,只记得自己酒后口不择言,连编排他和谢栩的话都说的出口,果不其然就被奚砚一个巴掌扇过来,酒意彻底扇醒,可意识却模糊掉了。

  于是现在人就有些发懵,自然对于眼前的奚砚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尤其两个人还躺在一张床上,枕头挨着枕头。

  奚砚复又闭上眼睛:“你没事了?”

  “我有事。”谢墨看他要睡着,立刻耍赖,“怎么没事,你先别睡。”

  奚砚只好就又睁开眼:“你还有哪不舒服?”

  谢墨:“……什么?”

  奚砚皱眉:“所以你是没事了?”

  顿了顿:“我是指你身体没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没有。原来你是说这个。”谢墨侧过身来,用那双蓝眼睛将奚砚盯着,“身体没事,但我想跟你聊聊天。奚砚,我们好久没这么安安静静地说过话了。”

  时辰太早,外面一片寂静,就连风声都带了些熟睡的意味,繁华的上京城沉浸在一片隆冬的早雾之中,于是那些勾心斗角、阴谋算计都被埋藏,难得的露出一片静谧。

  奚砚闭上酸涩的眼睛:“你想聊什么?”

  谢墨沉默不语,似乎是还没找到什么话题,他便又缓缓开口:“你若没什么想聊的,我倒是有件事情,想请教一下王爷。”

  “昨夜王爷忽然发病,是心痛亦或是胸闷微臣看不出来,但瞧着样子定是百般不适,所以——你身体究竟是怎么回事?”

  谢墨一哽,在奚砚看不见的地方算了算什么,然后撇过头去,暗暗地骂了声。

  骂完了转回来:“老毛病了,不妨事。”

  他正对上奚砚那双漆黑的眸子,里面带着困惑与反驳:“老毛病?”

  他与谢墨自十四岁相识,虽不是日日相见,但私交也算不少。就算后来谢栩登基,两个人来往少了许多,可奚砚知道谢墨身体一直硬朗得很,从没有什么老毛病。

  谢墨不容置喙地点了点头:“是,老毛病,每隔三十天一发作,挪着挪着就挪错了日子。我数差了,昨晚忘记服药,你看成蹊不是很轻车熟路知道怎么解决么。”

  没有病还按照日子间隔发作的,奚砚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关键的东西。

  “你中毒了?”

  “没有。”谢墨的嗓音冷下来,这次否认比以往每一次都要坚决,“没中毒,你想多了。”

  奚砚的长发散了下来,平日相见时那般不可攀折的气质看上去也消散了很多,是个很关切、很平易近人的样子,但当他听见谢墨语气不对,眼中的关切瞬间被冷意覆盖,转而用手臂盖住了眼睛。

  “既然王爷不愿多说,那便算了。你自己的身子,自己心里有数就好。”奚砚困倦道,“下次记得数清楚日子,别一言不合就拿我开刀,微臣惶恐,下次再这样只能委屈一下王爷的脑袋,看看是撞墙还是撞砖头更合适些。”

  话音未落,奚砚感觉到一阵压力从身上传来,惊讶地撤了手,发现果然是谢墨,他正撑在自己上头,带着不容推拒的力道将自己的肩膀扳了扳,露出右后方的印子。

  谢墨舔了舔唇角:“这可跟药没关系。”

  “那就再去看看你还有什么病。”奚砚眸色冷寂,搡了他一把,“松开我,然后从我身上下去。”

  谢墨却跟着了魔似的,伸手抚弄着他的肩颈:“……本王想再来一口——唔!!!”

  奚砚一脚把他踹下了床。

  咕咚一声闷响,在寂静的清晨格外明晰,谢墨咬着牙从地上坐起来,只见奚砚拢着被子坐直身体,拢了拢自己的领口。

  “谢墨,你别得寸进尺。”

  那天早上,谢墨是顶着巴掌印出的门。

  早晨侍奉洗漱的小厮端着水盆进来,脚步看起来鬼鬼祟祟的,其实不止他,阖府侍奉的奴仆都心下好奇却又不敢多看。

  两个男子、又是如此针锋相对的敌人,如今被迫躺在一张床上,昨晚的洞房花烛夜应该很精彩。

  “你蹑手蹑脚地逮耗子呢?”阴冷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小厮讶异地抬头看了一眼,破天荒地没先看见那双奇诡颜色的瞳仁,而是谢墨冷峻侧脸上红肿的巴掌印。

  谢墨皮肤很白,应该是小时候在冷宫里躲藏久了,不见太阳,于是皮肤生成了一种不健康的冷白色。后来出了冷宫多加历练,可那皮肤应该是已经养好了底子,再怎么晒也晒不黑,如今这一记鲜红的巴掌印,如同有人拿着印章在他脸上盖了个戳,格外引人注目。

  谢墨察觉到那小厮偏移的目光,用手指轻轻碰了碰,刺痛感顺着脸侧爬到天灵感,他下意识倒吸一口气。

  小厮立刻埋头下去,再也不敢多看。

  “管住你的嘴。”

  小厮连忙放下铜盆,连声称是要退出去。

  “回来。”谢墨轻轻碰了下脸侧,“……把成蹊叫过来。”

  跟着谢墨这些年,成蹊伴着他从刚出冷宫的不受宠皇子一步步走到摄政王之位,已经修炼了一身本事,上能阴阳怪气怼权贵,下能卑躬屈膝掏煤灰。

  如今,他主子的洞房花烛夜,他在外面跟承端吵了一夜的架不说,大早上囫囵迷糊一觉还被拎起来,去小厨房给他主子煮两个熟鸡蛋,剥了壳带进去,还不能让别人知道。

  成蹊拎着两个滑溜溜的、烫手的鸡蛋进屋的时候,奚砚也已经起身了。

  他换了一身水蓝色的常服,衣襟、袖口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不用上朝的日子里,他一般只用一支玉簪将头发束起,于是成蹊进来的时候,奚砚正背对着他,口中叼着一支白玉簪,手上熟练地束着发。

  成蹊不由得好奇地多看了两眼,正逢谢墨也换好衣服出来,瞥见他的目光,也跟着看了会儿奚砚束发的背影。

  “王爷没束过发么?”奚砚将白玉簪怼进发丝里,在铜镜中与谢墨对视,“看半天了,有何事?”

  “只是没想到奚大人自己束发的手艺如此之娴熟。”谢墨抄起双臂,歪歪斜斜地往门框上一靠,一副吊儿郎当的放荡姿态,“这种事不应该承端帮你做么?”

  “束个发而已,有时我自己也会做。”奚砚不穿官服的时候,其实很少能让人联想到他位高权重,乃一国丞相。原因无他,他太年轻了。饶是那般凌厉又清贵的眉眼,可当他穿着常服束着发的时候,总会只让人联想到诗词中的富贵才子,合该吟诗写词,亦或是一展抱负。

  而不是已经处于摄政王谢墨、太后柏澜玉、年幼天子谢煜以及北戎众多人之间,站在了那个大雍朝至关重要、举重若轻的位置上。

  谢墨晃了下神,手中鸡蛋没个轻重,一丝刺痛把他拽回现实。

  奚砚却没回过神:“奚家刚出上京城的时候,只留下了我一个。什么都需要自己来,我……”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无事。”

  谢墨不知不觉间已经站直了:“怎么不说下去?”

  他其实很愿意听奚砚讲当时的事,这就意味着奚砚对那段岁月并没有忘却,没有忘却那段时间,便没有忘却那个时候的他自己是如何与当时的少年谢墨相处的。

  那是段好时光。纵然谢墨对那段冷宫的记忆深恶痛绝,纵然他们已经处于这样的身份,但谢墨不得不在内心承认,他打心底觉得那是段好时光。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追思无用,多说亦无用。”奚砚目光掠过他红肿的侧脸,不咸不淡道,“过去总是过去,也只能是过去,改变不了任何。而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

  就像谢墨与奚砚永远不会回到当时的岁月,他们也不再是少年,更不再是那个冷宫相遇、彼此坦诚的朋友。现在的现实是,他们针锋相对、他们彼此算计,纠缠到老,不死不休。这都不是过去有多美好能覆盖掉的现实。

  谢墨听出他话中的意思,那些略带欣慰的情绪瞬间灰飞烟灭,脸色都冷了下来。

  “奚砚,新婚第一天早上就说这些话,真让人伤心啊。这样有意思吗?”

  “伤心吗?”奚砚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实话实说而已。”

  谢墨的胸膛猛烈起伏,半晌,扯出一抹阴冷的笑,抬手把两个鸡蛋扔回成蹊的怀里。

  “行,既然话不投机半句多,那我们就去吃饭吧。”谢墨蓝色的眼睛里波涛汹涌,“吃完饭,我还要和你商讨三日回门,祭拜奚家列祖列宗的事呢。”

  奚砚拒绝:“昨日已经祭拜过了,不必再去一次。”

  “可昨日我不在。”

  “无需你在。”

  “但终归是我们两个人成亲了。”谢墨伸手在他与奚砚之间画了一个来回,“我们、两个。不带我去见见长辈成何体统?”

  “谢墨,你这属于无赖吗?”

  “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谢墨转头递给成蹊一个眼神,“安排下去,一个时辰后,让人拟一个回门草案过来。”

  回门两个字在他唇齿间咬得缱绻又讽刺,方才奚砚不咸不淡的态度彻底激怒了谢墨,他知道谢墨最在意什么,于是每次都能在口舌上了占上风,而谢墨也知道他在气什么,便要以牙还牙地报复回去。

  纠缠这么多年,无论奚砚愿不愿意承认,他们都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彼此的人。

  奚砚深呼吸一口气,这个时候谁的情绪先平稳下来,谁才能在这场争论中压过对方。

  就在他想要开口说话的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响,引得谢墨都转过了头去。天光大盛,他眯了眯眼,外面一众人簇拥着一个年轻的太监大步走了进来。

  是小皇帝身边的顺公公。

  谢墨的脸色当即变得很难看。

  他先对谢墨和奚砚行了礼,脸上赔着笑,旋即道:“皇上口谕,近日龙体欠安,耽搁了几日讲学,如今,陛下龙体大好,请奚大人即刻入宫,为陛下讲学。”

  顺公公若有若无地瞟着谢墨的唇角,眼瞧着那变成格外不开心的直线,唇角笑意愈发浓重:“陛下还说,因着课业落下许多,所以这几天需得辛苦奚大人日日讲学,可能还要在宫里宿几日。”

  这是来抢人了。

  谢墨深深吸了一口气,讽刺的话到了嘴边,被奚砚一眼按了回去,他咬了咬牙,眼瞧着奚砚的眼神中浮出一丝无奈又得意的情绪,怒火便在心底燎了原。

  他奚砚从来不是束手就擒、坐以待毙之人。

  他站在这个位置,就意味着他也有数不清的手段让谢墨哑巴吃黄连。

  “臣,接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