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蹊费力将谢墨弄上床,闻言阴阳怪气道:“奚大人,人都在面前了,还何必说这种话呢。”

  承端侧腰隐隐作痛,方才在外面没吵完的火瞬间点燃:“你怎么跟我家大人说话呢?!”

  成蹊抿了抿唇,不情不愿地冲奚砚行了一礼:“是小的言错,在此向奚大人赔不是。至于我家王爷的身体,这么些年的确也一直不太平。若奚大人能挂念几分当年的情谊,还请大人照料一二,若不能,小的也会尽职尽责看护好王爷。”

  “你——”

  “他是什么病症?”奚砚按住承端的肩膀,语气带着异常的沉重,“这么些年,我从没听说过摄政王身体有恙。”

  “这是我家王爷私事,王爷不允,小的不能讲,还请奚大人不要为难小的。”成蹊替谢墨盖上被子,“更深露重,王爷既已安置,小的便也告辞退下了,奚大人自便。”

  承端几乎想追出去跟他接着吵:“大人,你看看他什么态度!”

  奚砚看着成蹊的背影若有所思。

  他倒不在意成蹊对他是个什么态度,这么些年他和谢墨针锋相对,成蹊又是侍奉谢墨多年的人,承端之于他自己,就如同成蹊之于谢墨,他那一片赤诚忠心,奚砚能够理解,也自然能够理解成蹊其实并不会很待见他。

  但他的确不知道谢墨身体的情况,今晚他既是吓着了,也是攒了一团巨大的疑云盖在心头。谢墨的症候绝不是什么小病小痛,看样子也已经缠绵了许多年。

  而一向给谢墨看诊的太医院却一丝一毫的风声都没流出来,甚至柏澜玉都没有透露过只言片语,要么是这背后有更深的门道,要么就是连柏澜玉这等宫中最尊贵之人都不清楚。

  承端还在忿忿不平,奚砚无声地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他的发顶。

  “大人……”

  “夜深了,回去休息吧。”奚砚松开手,“太晚了。”

  “那您呢?”

  “我?”奚砚看了眼谢墨睡梦中依然紧锁的眉头,“我想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最后这一晚奚砚也没能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谢墨虽然睡得不甚太平,但一直没有醒,奚砚本合衣靠在一边闭目养神,听见了些细碎的支吾声便睁开了眼睛,结果发现谢墨只是翻了个身,丝毫没有苏醒的迹象。

  谢墨要是不醒,他这一晚上可就白等了。

  又过了半天,屋内的好几盏蜡烛都烧尽灭掉了,昏暗的光线更加填了一丝困意,奚砚实在坐得乏力,只好妥协似的挨着谢墨躺下,后脑甫一沾上松软的枕头,困倦便如蛛丝一般黏了上来。

  最后的清明是他看了眼谢墨熟睡的侧脸。

  迷迷糊糊中,他想着。

  这一切好像和当年又没什么不一样。

  于是他就梦到了当年。

  建衡四十三年,冬,来得格外早也格外冷。

  大雍与北戎打了好几年的仗,最终在这个冬季濒临收尾,战报传回上京城,建衡帝谢琮连续两个晚上没睡着觉,终于接到了北雁关大捷的喜讯,年逾半百的建衡帝笑意尚未展完,便被下一封讣告堵得一口气撅了过去。

  大皇子谢枕为鼓舞士气,亲自披甲上阵与北戎大战三天三夜,为北雁关大捷打下了根基,但却最终牺牲在敌人的兵刃之下,被北戎士兵一箭穿心,战死沙场。

  建衡帝谢琮有七个儿子,大皇子谢枕是他最倚重的一位,也是众人心知肚明的准太子,只等军功建立,这位子立刻就会封成,东宫空置了四十三年,却终究没有等来这一位太子。

  建衡帝暴怒,将这件事情查了个清楚,原是军中出了奸细,将军中机要透露给了北戎,一时间,但凡和这件事情沾上一点儿边的官员皆被斩首,有牵连嫌疑的官员皆被贬谪流放。

  而奚家三朝为官,也因守在北雁关的奚氏分家沾手了相关机要,纵然没有证据证明他们透露机密,但本着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原则,连着远在上京城的奚氏本家这支也一起被贬谪流放,甚至身处后宫的娴妃奚清寒亦废为庶人,冷宫安置。

  三朝荣耀,一朝倾覆。

  十四岁的奚砚从敬书房出来,没有按照规矩沿着角门出宫,而是转了个弯,跟着一个年逾六十的老太监往深宫里面去了。

  他走了很久,甬道上的宫女太监对他的出入视而不见,埋头扫着路面的积雪,终于到了东南角的一个偏僻小门,老太监停下了脚步,从腰间哗啦哗啦拎出了一大串钥匙,通开了门,旋即做了个请的动作。

  奚砚塞给他一些银两。

  “阿砚到了。”屋里人听见动静出来,空旷的庭院里没人侍奉,就连门上都没装着冬日防寒的厚重门帘,只有一副漏了棉花的被褥罩在门上,浅浅挡些来往的过堂风。

  这里是冷宫,在冬季里就愈发能够显出冷宫的意味来。

  走出来的女人面容清丽,声音温柔,身上的服饰已然旧了,但还是干净整洁的,她看见奚砚像是看见了一簇火,说起话来都带了些热乎气儿。

  “昨晚下了一夜的雪,我还说,看看能不能寻个机会差人嘱咐你一句,路滑难行就别来了,仔细冻坏了身子。”

  奚砚看着她衣料单薄,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先行了礼:“姑母。”

  奚清寒应了声把他往屋里领:“听见没有,下次再有这般大的雪,就别来了,你每隔七日来一次,陛下其实是知道的,无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进了屋暖和了些,奚砚跺了跺脚上的雪:“他若真的动怒,那就让我跟父亲一起走。”

  “胡言乱语。”奚清寒瞪他一眼,打开门左右张望了下,确定没人听见他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浑话,长出一口气,“阿砚,下次这种话不许再说了。”

  奚砚不语,看上去表情并没有很服气。

  “阿砚,皇上恼火于奚氏一族,却单单留下你在上京城,你知道是为什么吗?”奚清寒将他领到榻上,苦口婆心道,“皇上何尝不知道奚家无辜?但他怕了,大皇子一死,皇上不仅是失去了一位儿子,更重要的是,这些年大皇子在诸位皇子中地位镇压,没人敢起夺嫡之念。如今他走了,前朝、后宫皆要换一番天地了。陛下若年轻倒还有余力斡旋,可他老了。”

  奚砚不咸不淡地接着道:“大皇子薨逝,人心浮动,奚家在上京城根深蒂固,是诸位皇子拉拢的首位对象,他怕有人拉着奚家一起造反,所以借此机会将奚家挪出上京城,规避风险。无论奚氏分家的堂叔到底有没有成为泄露机要之中的一环根本不重要,奚家本就盛到了一时,快到头了。”

  奚清寒欣慰地看着他:“兄长说你自小聪慧,一点就透,他没看错你。”

  “但我还是不理解,”奚砚攥紧了拳头,“他为什么要留下我一个人,还让我入宫,给三皇子谢栩做侍读。我不信他那所谓的爱才惜才一套说辞。”

  父亲贬谪,家中连半夜三更都是哭声,哭自己未卜的前路,可只有奚砚一个人的前路是明晰的,因为那贬谪流放的旨意下来,说顾念其子奚砚博学多才、可堪大用,破例留在上京城。

  奚清寒将桌上未动的吃食一样一样地放进自己做的食盒里,语气没有一丝波澜:“你也不用不信,只是他说了一半。”

  “他留你,一来你确有才华,未来之君得你辅佐,是大雍的福气。二来,他也是让兄长吃一颗定心丸,他并非真的相信奚家涉及通敌叛国之事,只是水满则溢,他需要让奚氏权力下移,只要兄长安稳待在上京城之外,性命无忧。”奚清寒盖好盖子,“三来,你是至关重要的一步棋。前朝牵制奚氏莫轻举妄动,后宫也会盯着你,皇上将你指给谁做伴读,谁就是第二个准太子。”

  奚砚眼睛下垂,落寞的情绪倾泻而出。

  他是个人,却要如同棋子一般被人左右,不得解脱。

  奚清寒摸了摸他的头:“姑母知道,你其实从无意于朝堂更无意于仕途。可惜你生在奚家又博古通今,孩子啊,怀璧其罪。”

  奚砚努力勾了勾唇角,似乎是在笑自己这根本由不得自己的命运,又似乎在笑,在外人眼里的他何其幸运,可除了身处冷宫的奚清寒、远在天边的父母亲,又有谁能知道他被硬生生困在牢笼里的痛苦。

  “不说这个了。”奚砚抬起眼,“姑母是要出去吗?我看你这些东西都没吃,外面天寒地冻的,是要拎到哪里去?”

  奚清寒叹了口气:“说起这个,也是无奈。你跟我一起去吧。”

  奚砚跳下榻:“怎么?有人找姑母的麻烦么?”

  这些事情发生之前,奚清寒在后宫算是宠妃,奚砚听说过前朝后宫里见风使舵、拜高踩低的那些事,还以为有人见奚清寒彻底失宠来趁机踩上几脚。

  奚清寒挑起门帘:“你有没有听说过皇上的第七个儿子,宸妃拼了命生下来的七皇子。”

  奚砚一怔。

  那是他第一次听说谢墨这个人,他们后来打得那般火热,针锋相对、剑拔弩张,也会有一些人知道奚砚和谢墨其实是年少相遇,但除了奚清寒,再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初遇是在这样一个隆冬。

  那天奚清寒带着奚砚从前殿出去,他手里拎着被打磨圆滑的食盒提手,天空又开始发阴,云层堆积,隐隐孕育着一场暴风雪。

  奚清寒领他进了后殿。

  后殿是比前殿还要寒冷十倍的地方,几乎让奚砚怀疑在这里人能否真正地活下来。门口没有挡风的门帘,破破烂烂的木门掩着,根本抵不住着三九严寒的冷风,那些冷意顺着边边角角的缺口钻进去,沿着千疮百孔的窗棂钻进去,屋内与屋外的温度相差无几。

  奚清寒快步走过去,拿出手中的棉衣,严严密密地将蜷缩在角落里的少年盖住。

  她退了两步,让出了那少年的面庞,也让出了抱着食盒的奚砚。

  那少年烧得浑身滚烫,苍白的脸色上都是烧出来的红晕,看上去脆弱得快要死掉,他尽可能佝偻着身子取暖,像是被遗弃在路边的小野猫。

  感知到身上暖和了些,少年睁开眼,是一双泛蓝的瞳仁。

  带着警惕与审视的目光从那双瞳仁中射出,率先盯住了站在门口的奚砚。

  奚砚愣住了。

  外面又开始下雪了。

  那天是腊月初七。

  【作者有话说】

  礼部:我是会办事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