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夜雨二十年【完结】>第59章 丹心未晓情不知

  已是早上。

  卢照水醒来,鼻尖俱是植物的味道。

  新鲜的、蒸煮的、晾干的。

  耳边响着一些细细碎碎的声音。

  低声说话的、捣药的、劈柴的。

  他伸了个懒腰,自己稍微收拾了一下便要出去。

  推开门的一瞬间,阳光直冲面门,他不自觉地眯了眯眼,待他适应了阳光时,满院子的闲适风光便都落入他眼中。

  林中鹤在劈柴。

  江湖人口中第一的公子,普陀山庄的庄主,微微撸起了袖子,手拿着一把并不多大的刀,坐在之前放在角落的一把木头凳子上,劈着柴,手轻柔地落下,刀没碰到柴木,那柴木便被气震开了,成了两半,向两边倒去。

  他侧着脸,长长的眼睫垂下,打下一层幽幽的影子,本来就白的皮肤,因为中毒受伤,在眼光下显得变态地苍白。

  他身边放着个炉子,炉子上面正蒸煮着一个褐色的药罐,卢照水闻到了草汁的味道,估摸着应该是在煮药草。

  他听见响声,转过头看卢照水,但他根本看不到。

  他只是维持这个动作。

  卢照水笑了一下,表示回应。

  沈韵节正在捣药。

  他穿着一件浅色大袖,并未束发,只是发间点缀着些小玉石。

  他很耐心,抿着唇,低着头,细细密密地捣,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出来洗漱的卢照水。

  待卢照水洗漱完毕,凌清秋擦着手出来说要吃饭了。

  凌清秋并没有再穿那不伦不类的粗布衫,换了件深色衣裳,手腕部收束着带子,显得干净利落。

  饭桌上,凌清秋说话了。

  沈韵节并未阻拦。

  想是他们昨天晚上达成了一个协定。

  但卢照水还是宁愿他不说话。

  “那个,寻朗起的未免有些晚了!年轻人!睡到申时!像个什么样子!学学长白,早早就起来砍柴了。”

  凌清秋这个人,本着有便宜不占是傻子的原则,从前是自诩为卢照水师父,现在又总打着慈父名号教育卢照水,直接成卢照水爹了!

  卢照水不算恼,他嘴上说着不喜,但心里却是觉得无所谓。

  他能感受到,凌清秋喜欢他。

  是作为一个长辈对小辈的喜欢。

  没有人会讨厌一个喜欢自己的长辈。

  卢照水很自然地夹了一筷子青菜,放到林中鹤碗中,扁着嘴道:“我胳膊受伤了。”

  卢照水没有用别箸。

  沈韵节看了他一眼,又看了林中鹤一眼。

  林中鹤没吭声,夹起那条青菜,也很自然地,放在嘴里,斯条慢理地,一点点往嘴里送。

  并不显得磨蹭,反而是有种风流名士退隐过上悠然见南山日子的意思在。

  卢照水算是个有分寸又不太多的人。

  他对陌生人的没有分寸几乎都是故意为之,有时是在探查他人的底细,有时是故意恶心他人。

  他对认识人的分寸感是依照他与别人的交情渐次递减。

  林中鹤爱干净。

  卢照水不会不知道。

  从前也没有用自己的筷子夹过菜给林中鹤。

  青菜很新鲜,烹饪手法也好,那点青菜的清香是慢慢在口中散开的,然后渐次弥漫到口腔的各个部位。

  是渐次,是渗透,是跬步。

  凌清秋只顾着和卢照水逞口舌之快,他又马大粗,几乎没注意到这一筷子青菜。

  而卢照水,也没有任何感觉,他只是随心随手一夹一放。

  随心说的是随心,只是一个不经意,可是这其中要反反复复的训练自己的心,让自己去包纳一个人,将他当做一个不必自己烦忧的人去对待。

  但其实光是做到这样,对于生性多疑的世人来说就已经很难得了。

  吃过早饭。

  卢照水立马就被安排上事了。

  凌清秋将一个筐子塞给他。

  “什么意思?”

  凌清秋笑眯眯的,“去隔壁镇子上买点东西。”

  “我?”

  凌清秋以为他是怕再遇那群人,宽慰道:“这边的镇子离那座山崖已经很远了,那晚上如果不是苍灵到那里采药,我们压根不会碰到受伤的长白。你别担心,放心去吧,这边的镇子偏僻得很。”

  “买什么?”

  卢照水已经背上了箩筐。

  “我有单子……”凌清秋伸手在怀里摸了摸,没摸到,他自然下意识想到昨天晚上帮他解衣宽带的沈韵节。

  “苍灵?我的纸条!”

  沈韵节抬起头,“我将纸条给长白了,让他们俩一起去吧。”

  “啊?”

  “清秋,你过来,帮我熬药。”

  说完话,沈韵节又将头低了下去,继续捣药去了。

  凌清秋没再问什么。

  卢照水于是背着筐子,身边走着一个林中鹤,两人准备要出去了。

  凌清秋却道:“慢着!”

  二人停住脚步。

  只看到凌清秋向着厨房方向小跑去。

  二人等待了一会儿。

  卢照水转头要和林中鹤说话,一句话尚未出口,凌清秋喊了他一声,他应声转头,面部便遭到狠狠一抹。

  他皱了眉毛。

  “呵呵,这是炉灰,你们两个长得有些惹眼,这里山多,有矿,那个镇子上都是一些挖矿的长工,你们两个脸上抹了灰,也不算刻意。”

  他瞪着眼睛打量了下卢照水。

  只见两道墨水一样浓的痕迹横亘在卢照水的脸上,从额头到下颚一道,从左眼到右脸一道。

  卢照水本身也不算太白,普通人的肤色,眼下抹了两道灰更显得旁边脸色苍白的林中鹤白得晃眼。

  凌清秋这才注意到。

  “哎呀!忘了!给你抹多了,我这手上”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手上已然没有多少炉灰了,他看着卢照水脸上那堪称“浓墨重彩”的两笔,“这样吧,你匀点给长白!”

  卢照水“哦”了一声,顺手从脸上摸了一把,转头却对上林中鹤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平平淡淡地、安安静静地在那里等着他动作。

  他心底莫名一跳。

  “他要去摸林中鹤的脸。

  林中鹤在等着他摸他的脸。”

  他的脑海中就是这么两句话。

  他咽了咽口水。

  他顿住了。

  凌清秋见卢照水迟迟不动作,问道:“怎么了?”

  沈韵节回头,听起来轻飘飘地扔下一句话:“都是朋友,怕什么?”

  都是朋友。

  这句话像是莫名戳中了他心里的一个点,他感觉到他的心更剧烈地颤抖起来。

  都是朋友。

  都是朋友。

  他不禁问自己,眼下要是慕容青在自己面前,他会如何?

  他听到了自己的答案。

  毫不犹豫地将灰抹到他的脸上。

  那为什么林中鹤也是他的朋友,他却不敢?

  因什么故生怖。

  卢照水又仔细品了一下这句话,却品出了不一样的意思来,是提点?是另有深意?又或许只是随口一说?他转头看向沈韵节,想要通过他的表情来判断他是否意有所指,但沈韵节仿佛就是随口提了一句,早已转过头去了。

  或许只是因为,林中鹤与慕容青是性格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他如此安慰自己,心却并未平静。

  他强硬地支使着自己的手落下。

  落在了林中鹤的脸上。

  脸自然是软的。

  给他也抹了两道炉灰。

  凌清秋看了又看,满意地点了点头,终于乐呵呵地放他们离开。

  二人走后。

  凌清秋坐到沈韵节旁的木凳子上,一边盯着药炉,一边问他:“苍灵,为什么偏要他们俩一起去?我刚才刚想问你,你眼神又示意我,眼下他们俩走了,我总能问了吧。”

  沈韵节依旧在捣药,手也没停,袖子飞舞,像是翻飞的大翅蝴蝶。

  “我昨晚就和你说了。”

  凌清秋仔细回想了一下。

  “丹心寸意,愁君未知?”

  也不知沈韵节是不是在夸赞他,说了一句:“难为你还记着。”

  凌清秋却果断当沈韵节在夸他,他略有些害羞,挠了挠头,一撮头发翘起来。

  沈韵节见他神色涩然,挠头的样子与他本人高大粗犷的样子甚是反差,顿时觉得很有意思,不由得心中一动,他伸出手,用那带着药味的手指轻轻地抚平了他翘起的头发。

  眼波中流转的,是他人见不到的柔情。

  他人都道沈韵节恃才傲物、狂妄自大、不近人情,却从不知道,他也会为一人学做麻衣、会不厌其烦教一人诗书、会为一人开心打破自己守了多年的礼节……

  这一人很幸运。

  沈韵节也觉得自己很幸运。

  林中鹤说的对,和凌清秋退隐的生活很有意思。

  他这个人,至纯至性,真诚地像一把野火,不燃则已,一燃便是满山燎原,即使被强行熄灭,春风吹又生,第二年春天,第一场春风来临时,他又会偷偷燃起,依旧是那样的火,不带杂质,灼人又纯净。

  虽年近四十,凌清秋却依旧是十几岁那样的心性。

  总会让沈韵节想起十几岁时恣意热烈的日子。

  他继续问:“还有一句是什么?”

  凌清秋眼珠子往上翻,“再想不起来了。”

  沈韵节笑了笑,他轻轻地放下了刚刚抚平凌清秋头发的手,缓缓提醒道:“是汤显祖的。”

  一经提醒,凌清秋只感觉那句话呼之欲出了,一拍大腿,最后白拍。

  “哎呀,就是那句!那句叫什么来着?你先别说……”

  沈韵节嘴角含笑地看着他,话语是逗他,语气却严厉:

  “想不起来我就要说了。”

  凌清秋深深皱着眉思考。

  一片残花落到沈韵节头上。

  花。

  花。

  《牡丹亭》!

  凌清秋终于想起来了。

  “情不知何起,一往而深。”

  沈韵节点了点头,道:

  “他们俩如今,就是这两句诗。”

  丹心寸意,愁君未知。

  情不知何起,一往而深。

  作者有话说:

  凌清秋:还是不懂

  沈韵节(白眼):哪次不是我比你早懂

  众爱卿为何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