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夜雨二十年【完结】>第60章 遭送礼与友长兮

  这个镇子的确偏僻,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的春晖镇尚且无法相比,更不用提参差十万人家、八街九陌的前朝旧都隋城了,它甚至不能称得上是一个镇子,叫集市也不为过。

  但卢照水觉得,一个地方自有一个地方的风韵,这个镇子上的烟火气很足,不做生意的人家门户大敞,所谓的一家之主蹲在门槛上吃饭,扒拉两口饭然后抬头看街市一眼,看到熟人就喊两声,没瞧见就继续扒拉饭。

  他们还未到街中央,便果真看到了许多灰头土脸的男子们,他们大都来集市上买些填饱肚子的食物,随意坐在一个石阶上便狼吞虎咽地吃了。

  有的时候也有门槛上蹲着的男人邀请他们一起过去蹲着,于是两个大男人便聊开了。

  从矿中琐事到家住何方,家中有何人。

  只是这镇子上鲜少见到女子,有女子也多是做生意的,身边还跟着丈夫。

  二人先是去一个卖杂物的店铺里,那店主先是目光随意地看了二人一眼,又敛回眉目,不久后像是反应过来似的又抬起头,这次目光倒是锐利了不少。

  “你们可是那边二水、三水先生家的客人?”

  “你怎么知道?”

  卢照水给了钱,结了账,听到他提到二水、三水先生,觉得这名讳实在有趣,不免好奇,只是若是立马表现出他不认识这两位水先生,恐怕此人也不会再说,于是便取了个中间的话头来说,既不否认,也不承认。

  那店主狡黠地一笑,显然是有些得意,“我在这个镇子上十年了,见过的最有气度的便是那两位先生,虽然二水先生脸上总是糊着灰,三水先生总是带着帷帽,但那气度,啧啧,却是一点都遮掩不了。二水先生呢,有一种江湖人士的洒脱,而那三水先生……不瞒您说,我从前去过建平,要我说,就是那边最为风流的名士也比不过那三水先生!他们俩之前就喜欢来我店里买这些东西。”

  店主噼里啪啦一顿夸赞,卢照水和林中鹤便都猜到了这二水和三水先生是谁。

  凌,二水也;沈,三水也。

  “你们是他们的朋友吧!我看二位通身的气度也是不凡呐!”

  卢照水笑了笑,拆穿他的话,“老板,是因为我们二人的衣服吧。您见过他二人穿这衣服。”

  那店主也笑了。

  二人走出了店门,那店主突然冲了出来,往二人手中塞了个一小包东西。

  卢照水转头,却听那店主说道:“二水先生与三水先生常来照看我的生意,也算是我的常客,我不知道为何,今日看到来的是你们,有种莫名的感觉,只怕今日这东西不送以后就没有机会了。我知道二水先生的身体不算好,这银耳不算多,多少是我的心意,烦请二位转交。”

  卢照水挑着眉看他,“你不怕我们是胡诌的,我们根本不认识二水、三水先生?这衣服是我们偷的。”

  这银耳,算个珍贵东西了。

  卢照水随手掂了掂。

  还不少。

  那店主依旧笑嘻嘻的,摇了摇头,道:“看二位的气度,不像是会做这事的人。”

  卢照水于是没再多说,将那一小包银耳放入袖子中,道了谢,就离开了。

  店主站在自家店门口,久久不动,他忽然间笑了一下,抬头看天上的云,叹了口气,似乎是释然的喜悦。

  他依稀记得那时的他还是个小兵,只有十二岁,他在军营中收到了家中二叔写来的信,说她相依为命的母亲已药石难医,临终前想再见见自己的儿子。

  他看完后泪流满面,久久说不出话来。

  当时还在打仗,不会允许他回家的。

  要回家就只能当逃兵。

  但是逃兵被抓住是会当场处决的。

  他怕,但却总是想到自己的母亲。

  他逃的那天,果然被抓到了,被拎着衣领摔到泥土里,吃了一嘴的泥巴,正当他瑟缩着闭着眼等待那结束自己短暂生命的一刀时,他忽然听见一个声音传来。

  “牛福?你怎么在这?”

  他睁眼,面前是一个雪衣少年。

  他眉目浓艳,通身却如染了冰霜般不近人情,他漠然地注视着面前一站一趴的二人。

  站着的人只回头看了一眼,便立马跪下行礼:“沈医师。”

  沈医师?

  是那溪山涧第二子,不顾父亲阻挠下山,说要穷尽寿命,入世济民的沈韵节。

  他在军营中,是菩萨般的存在。

  沈韵节对谁都冷脸,却对谁都有礼,他微微颔首,便是回礼。

  “这位兄弟,牛福弟兄是受我所托,出去采药。”

  那将士最后还是将一句“那看到我为何要跑”憋在了回去,回头看了他一眼,最终收了刀,行了礼,离开了。

  他离开后,牛福站了起来,走到沈韵节面前,接着“扑通”一声跪下:“多谢菩萨!多谢菩萨!……”

  他要磕头,沈韵节却阻止了他,他问道:“你多大?为什么要跑呢?”

  牛福刚度过一劫,泪流满面,“回菩萨,我今年十二岁,出来已经一年了,今年我二叔寄信过来,说我娘要不行了,撑着就想见我一面,菩萨!我实在没办法了……我从小就没爹……我娘辛苦把我带大,没享过一天福……”

  沈韵节向来冷面,听完这些话,他表情并没有什么触动,却从袖中掏出个木牌和几两银子。

  “这是你军营中记名的木牌,出去了,拿着这个木牌,只说你是被准许回乡探亲的,也不要在村子里待太久,往东走,那边流民多,盘查身份不是很严。”

  牛福拿着木牌和几两银子,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他愣愣地、直直地跪在那。

  沈韵节看着这个个子只到他肩膀,穿着宽宽大大破旧衣服,脑门上还缠着药带的孩子,问他:“你年岁如此小,怎么就被征兵了?”

  十一岁就出来,这个年纪,尚未发育完全的小孩,连长矛都拿不稳。

  牛福道:“我爹死了,每家出一个男丁,我就只能进军营,我同村还有几个和我一般大的也被征了过来,只是都死了……”

  沈韵节抬了头,眼中竟出现了动容的神色,他喉头滚动了两下,到底没说出话来。

  过了一会儿,他才说道:“你快些走吧。”

  牛福爬起来,按着他的说法,向东跑了几百米,回头,却看见沈韵节依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有乳白色的袖子在空中翻飞,背景是漫天如血的红霞。

  他身着白衣站在那里,红霞渐渐也染红了他的衣裳,恍若沾了血。

  他永远都不会忘了沈韵节,即使不露脸,他永远也记得那个背影,那时也就只有十六七岁的沈韵节,他立在满是荒芜的枯草地上,抬头看着漫天的红霞,像个无情无欲,来欣赏荒山的游客,但牛福似乎却在恍惚间看到了他的满身的落寞与迷茫。

  纵使后来人怎么形容他是个冷心冷情的人,牛福也从来不信。

  他是菩萨,从溪山上下来,白白落了满身的风雨,染了成百上千的血腥,在战争中苦苦支撑煎熬。

  对于一个有济世之心的菩萨来说,战场中的无奈和血腥,生死间的迫不得已和无可奈何,战争冷人心却暖,白白煎熬了那些善人的寿。

  牛福从回忆中缓了过来。

  以后可能都不会再见了。

  他在如此偏的地方见到沈韵节的身影时,他并没有去打招呼,甚至不敢随意送他们东西,他知道,那沈医师已然退隐,自然是不希望有认识的人打扰。

  既然有客人来访,他总觉得,他们二人不久后便又要离开了。

  他目送二人走远,转过身,进了自家的药材铺。

  林中鹤和卢照水走在回去的路上,有个小女孩撞上来,她手里举着几根糖葫芦。

  林中鹤轻轻挡了她一下,那小女孩抬头看着面前高大的两个人,卢照水低头看着她,眉毛微蹙,她忽然绽开一个笑容:“哥哥!你要买糖葫芦吗?给你旁边的哥哥吧。”

  卢照水觉得这个小女孩倒是有意思,他双手环在胸前,弯下腰,看着她,笑着问道:“你说你差点撞到我,为什么还要我买你的东西?你讲不讲道理?”

  小女孩看着他,眼中毫无惧意,反而有些理所当然,“我其实方才要撞到的是你,这位哥哥帮你挡了一下,你就不该买个糖葫芦感谢一下这个哥哥吗?”

  卢照水觉得这个小女孩当真是有趣,他蹲下来,摸着她的头发,说:“你是不是就在这蹲人呢?这次刚好诈到了我。”

  小女孩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是俏皮地眨了眨眼。

  卢照水笑了,露出一点点尖尖的虎牙,他掏出钱,小女孩拿到他面前让他选一个,卢照水看了看,选了最大的那个。

  小女孩计划得逞,对着二人很正式地拜了拜,嘴里说着她唯一会的喜话:“祝你们长长久久!长长久久!”

  反正她娘说了,长长久久这世上最实用的祝福,任何人之间,任何感情之间,长长久久都是最好的。

  卢照水依旧蹲着,看着小女孩,满眼的笑意,“多谢你啊。”

  小女孩走后,卢照水起身,将糖葫芦递给林中鹤,“借她吉言,与友长兮。”

  林中鹤没有接过那个糖葫芦。

  他转头,无神的眸子无声地看着他。

  卢照水被他看得发毛。

  林中鹤过了一会儿,还是接下了。

  他客气道:“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