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鹤下棋只靠听,听执子者袖子拂过空气的声音是,听落子的声音,辨别那颗棋子下在了什么方位和位置。
他偶尔也能通过执子者从棋罐中拿棋子的声响和放下棋子的力度来揣测下棋者的状态。
是紧张亦或是兴奋。
而此刻,他面前这个对手,无论是什么时候,都保持着一种克制礼貌的状态,除了拿棋落子,不会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发出任何多余的动静。
除了坐姿体态,举手投足都被严格规训过这一原因之外,那就是他性子使然——他做任何事都是干脆而果决的。
林中鹤落下一子。
“这一子走的好!”
显然是戳到了沈韵节整个棋盘的要点。
饶是这样,他也只是叫了声好,除此以外,依旧没有其他多余的声响。
沈韵节笑了笑,道:“前两天你的状态不好,这才叫我侥幸赢了,眼下恢复过来,真水平显露,我才真知道你是个不可多得的对手。”
沈韵节说着,却没过多犹豫,落下一子。
林中鹤微笑,斟酌之下又落下一子。
“我也许久没有下如此酣畅淋漓的一场棋了。”
他并不过分谦虚,因为他也有种棋逢对手之感。
“你和寻朗下过棋吗?”
林中鹤顿了一下,回道:“并没有。”
接着,又添了一句:“我觉得他并不会喜欢这样有些繁杂的东西。”
沈韵节看着他,很是干脆地又落下一子,“不问问,怎么会知道他喜不喜欢?人呐,揣测来揣测去得出的结果……”
他话音停顿了下,“最不可靠。”
林中鹤表面淡然,双指间夹着一个白子,道:“受教了。”
沈韵节目光垂下,又看着错综复杂的棋盘,笑着回道:“我并没教你什么。”
一局也没结束。
棋盘上覆着密密麻麻的白黑两种棋子。
林中鹤听见有脚步声。
应该是凌清秋。
“长白下得一手好棋啊!”
林中鹤略微颔首,“凌大侠过奖了。”
凌清秋却是洒脱地一挥衣袖,再次夸赞道:“没有没有,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能和苍灵打成平局的人了,上次见到,还得是……还是我们十几岁那个时候了,唉,时光飞逝啊……”
这是既夸了林中鹤,又赞了沈韵节啊。
沈韵节却没答,他被林中鹤带着笑意的眼睛闪了闪,盯着他那双眼睛,沈韵节的眼神中闪过一丝落寞,他捻了捻自己的发梢,看了一眼,又放开手,任发梢从指尖掉落。
眉眼太像了。
是偶然吗?
做完这些动作,他才抬眼看凌清秋,发现他还穿着自己做的那件粗布麻衣,皱了皱眉,问道:“你这件衣服怎么还没换?我不是让你换下吗?”
凌清秋笑呵呵的:“反正大家看也看过了,也没什么了。”
他看着沈韵节越来越凝重的目光,生怕他上来强硬地将他这件衣服脱了,于是赶紧转移话题,“既然是平局,又下了这么长时间,要不要歇歇?喝杯茶?”
林中鹤听出了他想赶紧离开的意思,便笑着给他解围,“好,有劳凌大侠了。”
“不有劳,不有劳,我刚好给你们露一手我新钻研的烹茶技术……”
凌清秋去烹茶了,沈韵节叹了口气,嘴边却是带着笑,有些嗔怪,“显眼。”
林中鹤帮着他收拾棋盘,忍不住笑着道:“和凌大侠一起生活,一定很有意思。”
沈韵节也低头收拾棋具,话里依旧带着笑意,“的确很有意思。他年轻的时候又轻狂又能嘚瑟,我当时还担心我这退隐生活能否真的退隐,后来发现,他确实克制了许多,偶尔显现出小小的显摆心思,也都是摆在明面上,倒真是很有意思。”
二人将棋具收拾妥当,沈韵节与林中鹤各自坐正,依旧是相对着的。
沈韵节感叹道:“你刚醒来时,我与你聊了一会儿,那时,我有些冒犯地觉得我与你的性子很像。”
“但没想到,经过相处,我才发现……”沈韵节道,“我们俩一点儿也不像。”
林中鹤点了点头,“都说棋风如人,您的棋风干脆利落,果断决然,和我确实不太一样。”
沈韵节忽然唐突地问:“那你想成为我这样的人吗?”
林中鹤没有料到他会这么问,这个略显唐突的问题和彬彬有礼的他实在太不搭。
但他还是回了,只是回了个疑问句:“会有人想成为和别人一样的人吗?”
沈韵节抬头,迅速地抓住了那枚落花,“会。”
接着他又感叹道:“在这点上,我们竟然是意外地相似,我也不会想成为和别人一样的人,但是,有人会,有个人说他想成为我一样的人,那时的我其实很开心,至少我在他人眼中是有可学之处的,只是后来他说恨死我这样的人了。”
林中鹤问道:“是刚刚凌大侠说的,那个为数不多和您棋局打成平手的人吗?”
沈韵节笑了,“真的什么都逃不过你的耳朵。你虽眼盲,只是靠听,也比别人看的清楚。”
接着,他又问道:“假如,有人对你说了这样的话,你会作何处理?”
林中鹤认真地思索了下,道:“我会先思考一下。”
沈韵节微笑着感叹道:“这便又是我与你不一样的地方了。”
林中鹤端坐着。
“我不会。”
“因为我是沈韵节,我做的事向来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内心。他人恨我,我只会觉得他们可怜。我既然俯仰无愧,那便不是我亏欠了他们,道义使然,又如何要来恨我?他们连天地连道义都不敢恨一下,却迁怒于我,那可不就是让人可怜?”
沈韵节说完,便看向远处烹茶的凌清秋那里了,似乎他根本没想要林中鹤回他。
林中鹤却还是回了:“沈医师为何要对我说这些?”
沈韵节转头看向林中鹤,即使对方看不见,他也保持着必要的礼数,“我看到你的身上的伤口,我便知道,你们俩是陷入了一场不小的江湖纷争中,只是我无意去知道,我已然退隐,便不再参与这些纷乱。我欣赏你,也喜欢寻朗那孩子,你是个心思剔透的,可寻朗却未必,这些话我与寻朗说,他未必就能立时记住,但我知道,你能记住。”
沈韵节看着林中鹤,黑白两色的眸子看着他的脸,明明是分明的眼眸,其中所带情绪此刻却如刚刚的棋盘一样。
黑白分明,却横生出复杂与纠结。
林中鹤回道:“无论如何,还是要谢谢您。”
过了一会儿,凌清秋端着茶过来。
林中鹤道谢接过,尝了一口。
“好茶,像雪后的竹笋。”
凌清秋赞道:“好舌头!正是雪后竹笋上的雪泡的茶!长白你要是喜欢喝,我再给你们泡,我那里还有好多!”
沈韵节没有评价,反而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去找笋上雪,去年冬天这么冷。”
凌清秋这下又支支吾吾了,“啊……呵呵,是我去年出去打猎,顺便,顺便采的一点雪……”
凌清秋早年大大小小受了不少的伤,落下了一身的病,年纪大了,加之冬天寒冷,沈韵节并不让他雪天雨天出门,他实在憋的无聊,冬天偏要出去打猎,于是便央求沈韵节,沈韵节只答应让他在外面待一会儿。
这句话并不能搪塞沈韵节,“顺便采的能有这么多?还能下次再喝?”
他又细细抿了一口,放下说道:“茶是好茶,烹茶的人技术也十分不错,只不过……”
沈韵节看向凌清秋,“今年冬天,你打猎得带上我。”
凌清秋呵呵一笑,自然是满口答应。
夜晚时分,沈韵节给林中鹤上过药后便提着药箱去到卢照水的房中。
“长白不在吗?”
沈韵节顺势坐到卢照水旁的凳子上。
“伤口感染得这么严重,今天还跑出去了。把袖子掀起来。”
卢照水今天穿的是件大袖子,因此掀起来并不费劲,他十分随意地掀了起来,“这袖子,太长了,我穿着难受!”
袖子宽大又长,掀起来总是往下掉,于是他便直接将袖口挂在自己的肩头。
沈韵节见状,摇了摇头,到底也没说什么。
卢照水状似不经意地问道:“那长白兄呢?他的伤重吗?”
沈韵节粗略地看他一眼,“你没问过清秋?”
卢照水打着哈哈,“凌清秋又不是什么医师,他知道的,毕竟有限嘛。”
沈韵节实话道:“很重,比你的伤要重,起码要调理半个月,这个孩子,毅力异于常人,竟然一直没昏也没睡。他一醒来开始无话,道过谢后闷着声要走,后来得知我们是靠着你的玉佩将他捡回来时,就央我们去悬崖上看看,看看你在不在那。后来清秋去那边转悠,这才又捡到了你。”
沈韵节检查完,又将他的伤口重新包扎了一遍。
卢照水这才又开口:“会有后遗症吗?”
沈韵节坐正了,看了他一眼,又低头收拾东西。
“如果能好好修养半个月的话,这次的伤,不会。”
“这次的伤?”
卢照水站起来,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几个字。
沈韵节却没再理他,提着自己的药箱就要出去。
卢照水想要追过去,却在沈韵节打开门后,停在了原地。
沈韵节开门,门外却立着林中鹤。
他已然将白天用丝条束着的头发放下,三千青丝垂于肩头,发尾松松地挽了一道,青色的丝条安静地垂下。
他听出了这不是卢照水的开门声,他略微思索了一下,喊道:“沈医师。”
沈韵节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里面的人,略有些无奈,“不是让你在晚上不要随便走动了吗?”
林中鹤抿了抿唇,有种不听话被家长抓到的尴尬,看起来像是硬着头皮去回答沈韵节的话:“我来看看寻朗兄。”
沈韵节冷了声音,又回头看了看停在原地的卢照水,“他要你看?活蹦乱跳的还能侃大山,你要真这么想照看他,正好,给你们安排在一间房里,也省得占用我另一间了。”
林中鹤安静地站在那里,怕是还未来得及说话,就只听后面的卢照水没心没肺附和:“好啊好啊!我们前段时间一直都是住在一起的,我明天帮长白兄搬东西就是了!多谢沈医师了!”
沈韵节神色变了变,又看向林中鹤,露出了一个介于“你们俩真厉害”和“不可置信”间的细微神情,半天,才又严肃着脸嘱咐林中鹤道:“你注意自己的身体。”
林中鹤并没体会出深意来,只是点了点头。
他原本嘴唇就略显苍白,眼下,那紧抿成“一”字的嘴唇周围更是白的明显。
沈韵节离开。
林中鹤是被卢照水拉进房间的。
沈韵节听到身后急促的关门声,回头疑惑地看了一眼。
回过头来时瞧见凌清秋正倚在门框处等他,只是垂着头,头不住地往下坠。
他轻轻地碰了下凌清秋的肩膀。
凌清秋从睡意中睁开眼来,眼里全是笑意,“回来啦?咱们睡觉呗。”
他接过沈韵节的药箱,揽着沈韵节的肩,将人带进房去,沈韵节嘴里还在嘟嘟囔囔:“难道是我太迂腐了?”
过了一会儿,窗上浮现两个人影,在房中忙碌了一会儿,其中一人垂下头为另一人解着腰带,另一人低头看着他,那人解好了腰带,抬头,正好二人的头撞在一起。
房中传出笑声。
不笑的影子忽然向那笑的影子走了一步,堵住了正在大笑影子的嘴。
一双影子纠缠在一起,磕磕绊绊,竟到了窗边。
一只小虫子爬上窗户。
两个人影不动了。
再过了一会儿,蜡烛被其中一人吹灭。
其中情形连那伏在窗上的虫子也难得知了。
无约夜未过半,不闲早落灯花。
作者有话说:
这周打算更四章,看我如何啪啪码文!
本意是想多更些日常,两年前曾经写过这对CP的大纲,写着写着感觉很亲切,真的有种久别重逢的感觉,回望当时的自己,也已经过去很久了。
后来碍于各类原因,选择先写夜雨。
其实这对CP故事底色是悲哀,年少轻狂的江湖人和世家子掺和进王朝更迭的战争,遇到许多志同道合的人,见过许多无可奈何的事,最后他们只剩彼此。
世事浮沉,浮云散尽,系马高楼垂柳边的日子一去不复返,秋风走马出咸阳的意气也留在了过去,笑看云卷云舒的生活与态度是年少时历经风雨人不得不去的归宿。
下一个案子的细纲已经写好了,本意是本意,一切都还是按部就班。